第4章 相見歡
第一章相見歡
作者有話要說:鹿蜀太太寫的《浮生物語》我很喜歡,便一起存在這裏了 ~~
可惜太太還沒寫完這本就離開了人世,我們會永遠銘記~~
第一章相見歡
鏟除魔道之後,你打算做什麽?
說句實話,這樣的問題頗像是我幼時練冰魄劍法,被劍招折騰得死去活來的時候,紫兔在邊上忙着給我扇風,為了不洩我的氣而故意說的話。
“少宮主,等你習得‘冰天雪地’這一式,你打算幹嘛?”
我當時右手執劍的部位悉磨出水泡,運氣之時滿手鮮血淋漓,躺在樹蔭底下,疼得已說不出旁的話。
“習…習完?”我喘着氣,咬牙切齒地将冰魄劍執出去幾丈遠,“叫廚房做拔絲雪梨,吃到撐!”
然則,最後我依舊沒吃到那獨一份的、單單為我練成劍招以後慶祝的拔絲雪梨。冰天雪地式成的那一日,雖是炎夏,寒氣如摧枯拉朽将玉蟾宮十裏荷塘悉冰凍三尺,刮起陣陣涼風,引得周圍的蜂蝶銷聲匿跡。
我收劍入鞘,腦海裏只有鬥大的一個累字。撐不到上岸便一頭栽倒在冰面上。
據紫兔說,廚房備下的拔絲雪梨幾乎快擺滿四五個桌案,因為我足足睡過去三日,那爽口清新的雪梨全不要錢似地端到門口,送了過往行人了。
七劍合璧之後,我依然是倒在地上,腦海裏只有一個累字,除了昏過去沒有別的願望。
想起這一樁事情,忽然覺得好笑起來。
合璧幾乎耗盡我所有真氣,其他六劍的劍氣趁勢沿執劍手的經脈逆流而上,傷及五髒六腑,腹中一陣鑽心刺骨地絞痛。
絕情谷的石子尖銳硌人,我只覺從半空跌下時,有鋒利的東西毫不留情地劃破臉頰,汩汩熱流順着創口而下,有幾滴蜿蜒進我嘴裏,溫熱腥鹹濡濕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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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才出招,紫雲劍的劍氣微弱到幾乎不可察,馬三娘為這最後一戰苦心經營多時,就等我們幾個倒下好一網打盡。
虹貓千算萬算,卻漏算了她不肯使出全力,七劍合璧之力大大削弱。若是殺不了黑心虎,後果不堪設想。
我渾身寒毛聳立,忍痛屈臂支起上半身,被漫天煙塵灰燼嗆得不住咳嗽。
自玉蟾宮到絕情谷,卧薪嘗膽、嘔心瀝血這些時日,怎可半途而廢?我憑着掉落下來之前最後的記憶,趴在地上摸索冰魄劍。
“劍…劍在哪兒…”
視野裏忽然升騰一團火紅的劍氣,炙熱到快要融化空氣,千萬光影流動分開成十幾個白衣飒飒的身影,從我身側穿梭而過時帶起一陣勁風,紅芒染赤天際。
虹貓的火舞旋風。
他真正練成火舞旋風那日之時,劍招起落已把魔教少主打得吐血。我只以為他單單精進了劍招,何曾想過內力也深厚至此。
當我們六人一個個地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的時候,他卻有餘力再使火舞旋風。
此招一出,天地變色,加之先前七劍合璧,黑心虎必死。
我心下松了口氣,精神一軟,壓制住的內傷崩裂開來,嗓子一甜,吐出一口血。兩眼一抹黑,再不知道了。
後來,待得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武林中常有好事之人向我打聽,不管先前開場白是什麽,最後總要神秘兮兮地繞到“七俠之中,功勞最大的是哪一個”這句話上。
估計先前這群人鐵了心我是要說虹貓的,于是在我叫出莎麗的名字時,都駭了一跳。
“宮主為何不提七俠之首,虹貓少俠呢?”
我頓一頓,也不知道該不該忍笑,只說“沒有紫雲劍主,恐怕七俠回不來。”
這說辭不是托大,那日要不是莎麗千裏迢迢連夜趕至絕情谷,手刃馬三娘,又将我們一個個不省人事的連人帶劍拖回一無人農家小院,以她真氣先救醒逗逗。恐怕那麽重的傷勢,我們早就成了話本子裏頭“為天下捐軀”的故事了。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一年,總是在前有埋伏、後有追兵的境況裏出生入死。即使是受傷也顧不得停下腳步,仔細地醫治,多半是馬馬虎虎綁塊衣裳扯下來的布料,再一狠心撒上金瘡藥便算完了。寶峰湖一戰,箭镞幾乎貫穿我半個胸膛,卻也只是安安穩穩睡了一夜,第二日天不亮還需忍痛在島上同虹貓設立機關。
再苦再累,也硬生生挺下來了。如今那口氣一松,身子倒是嬌氣起來,昏睡了一日,發現已被莎麗和逗逗弄輛馬車就近帶回了十裏畫廊。風景如畫,大業已成,我便理直氣壯地賴在床上。
住的客房以十裏畫廊竹林的翠竹搭建,地板青石鋪就,分外涼爽。達夫人事必躬親,一間一間細細地打掃過。屋子正中擺一套雪花大理石雕镂的桌凳,上鋪達夫人親手織的折枝花碟紋桌布。夫人曾笑言,仲春和盛夏才用大理石的桌燈,秋冬天氣寒涼,到時會換了暖木制成的桌椅。她許是猜中我和莎麗的性子,桌上擺水晶的松竹梅蓋瓶,日日都有盛放的花卉。十裏畫廊遍布奇花異草,光是我在瓶裏見過的就有香脂草、石蓮花、小豆蔻和鳳尾雛菊,更不提我沒見過也認不出的那些了。
一日,我正窩在屋裏床上,手裏幾團天青色的絲線,十指穿梭,織一對劍穗子。
忽聽門扇一聲輕響。
“藍兔!”莎麗一身藕荷色的襦裙,長發用木簪绾了,端着藥笑盈盈朝我走過來。
“呦,這是誰家的漂亮姑娘?”我放下手頭的活,拉一拉她好看的裙擺。“怪道你用着紫雲劍,藕荷色最襯你了。”
她睫毛忽閃兩下,笑道:“你又打趣我!”
莎麗将手裏的藥碗擱在我床頭,努努嘴,“神醫說了,這藥喝過今日的,你的身子便差不多好利落了。”
我松了口氣,這傷拖了有幾日,好說歹說總算是要痊愈了。逗逗對病人的上心程度堪稱不可思議,最多的一日裏我喝了十碗療效不同的苦藥,舌頭麻到沒了知覺。
不過,聽莎麗說,因為大奔身量寬的緣故,逗逗給他的藥量比我的多了一倍。大抵他才是最應該謝天謝地的。
“莎麗,這些日子謝謝你了。沒有你,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安安穩穩坐在這兒。”
她腳不沾地地忙了這些日子,又是送藥又是幫着分身無術的逗逗采藥、熬藥,還要幫着達夫人看護歡歡,水靈靈的眼睛底下熬出一圈淡淡的青色,看着心疼。
“別說這些,咱們都是七劍傳人,應該的。你們之前,還幫了我那麽多,我做這些…又算得了什麽。”莎麗爽朗一笑,唇邊那顆美人痣也跟着晃了晃,她端起那碗藥,靠到唇邊試了試,說道:“藍兔,快喝吧,涼了該越發苦的。”
我接過藥,暖融融的溫度自瓷釉傳遞到手心。
“我還要去看大奔,就先不陪你了。”她起身,撫平裙擺上适才因坐下而起的褶皺。
我點了點頭,“快去罷。”
她将門輕輕掩上,一閃身出去了。
我沖着那碗黑乎乎的氣味怪異的東西皺了皺眉,終于屏住呼吸,仰脖一飲而盡,苦得我舌根顫了顫,渾身一哆嗦。起身倒了杯茶漱漱口,重新又坐回床邊,繼續編我的劍穗子。
門扉又是一聲輕響,有輕靈的腳步聲落入耳鼓。我頭也不擡,餘光瞥見他一身白衣。這世間會踏雪尋梅的人極少,能将踏雪尋梅練到化境的更是少之又少。
“這麽有興致?開始擺弄小女兒家的東西了。”
虹貓捱着床沿坐了,距離近的幾乎要靠上我的肩頭,他順手從床上拿過我另一個編到一半的劍穗,在手裏細細把玩。
我擡起頭,朝他笑了笑,“總該給自己找點子事情做,就這麽閑着,沒病也要閑出病來了。”
他看一看手裏的半成品,又看看我手中快編完的這一個,發覺顏色相同,問道:“這兩個是一樣的,你留一個自己用,另一個給誰?”
我抿唇,挑一挑眉,手下的動作又加快了幾分,“你說呢?”
虹貓看我一眼,自身後取下長虹劍,把手裏那個在劍鞘上比一比,笑說,“這顏色确實好看。”
“誰說要給你了,我留一個,送莎麗一個。”我故意逗他,說話間手裏的已經織完,我将那劍穗在他眼前炫耀似的抖一抖。
有團白影閃了一下,再回過神我手裏已經空空如也。我朝前一看,虹貓正手裏拿着那穗子,揚唇一笑,眼底布滿調笑意味。
“你還我!”我将絲線朝床上一丢,起身向他撲去。
“晚了。”他揚手舉起長虹劍,劍穗已被他趁機綁好了,還在一顫一顫地晃。
若論身形敏捷,虹貓平日是斷斷是比不得我的,但屋內可移動的地方狹小,我又懶怠了幾日未曾練功。于是只得睜睜看他在我眼皮底下竄來竄去,我就是抓不住他一片衣角。
“虹貓,你沒路可退了…”
我計上心來,将他逼入牆角,角落旁是屋裏原有的一座書架,木板厚實寬度站兩個人都綽綽有餘。
虹貓似乎勘破形勢,便也不動了,靠着牆角抱臂而立,一雙幽深的黑色眸子浸着笑意看我。
我步步逼近,在和他差了一尺的地方停下,伸出手道,“拿來。”
他身量颀長,比我高出快要一個頭,居高臨下望着我,俏皮地眨一眨眼。
“那麽,我自己動手了。”
我再不同他客氣,笑着伸手向他背後長虹探去。他卻一把抓住我胳膊,将我朝他懷裏一帶。
結結實實撞上熟悉的胸膛,衣物的質地柔軟幹燥,還有剛洗過的皂角的氣味。我的擡起的胳膊登時軟了。
同虹貓這一年,抱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過,突圍時他抱我上馬,寶峰湖跳崖時他抱我撐傘離去,他戒血魔瘋癫丸的時候心灰意冷我抱他安慰……都是背負血海深仇的身份,又處于危險之中,即便有一時片刻的心猿意馬,也只得狠心斬斷情絲,抛卻兒女情長。
不過,何謂“動心”二字,我現在算是嘗到了。
頭頂傳來虹貓溫熱的吐息,他的手覆在我背上,我便也伸胳膊環住他的腰。
“藍兔…”
他的嗓音是很好聽的,我有一瞬恍惚。
“什麽…”我答應道。
虹貓停了半晌,終究嘆了一聲,“沒什麽…只是擔心在做夢,真好…”
還顧不得細想他言中那個“真好”的深意,只覺他锢我入懷的力道又緊了幾分。
臉上燒起一片雲霞,心下豁然開朗。
魔道已除,麒麟安寧,天下太平,你還在,真好。
“出去走走罷,你在屋裏曬太陽也是曬,去外頭也是曬,出去還能活動活動筋骨。”
溫存片刻,虹貓推開門扉,哄我出去逛逛。我拗不過他軟磨硬泡,只得先放下編劍穗的活計,胡亂答應了。
他遞手過來,握住我的手。
“若是被他們看見了,怎麽辦呢?”我将手抽出來,笑着問虹貓。
“看見便看見了。這是你養傷這幾日沒出門,要不然大奔莎麗他們一天到晚膩乎來膩乎去,早就習慣了。”
我心想,有道理。便也心平氣和地将手同他的牽了,兩人自然而然十指相扣。
暮春時節,東風無力,柳絲融融。天氣和暖,快要和初夏挂鈎。十裏畫廊勝景一片,青苔的一條羊腸子曼路,路兩邊熙熙攘攘開滿不知名的野花。槐花霜雪冰棱般挂滿枝頭,一樹繁花,瑩白得耀眼。陽光濃烈,璀璨的金色光束幾乎要刺破眼簾,如同輝煌莊重的祭祀,洗滌淨世間人心一切魑魅魍魉。
我同虹貓找個涼亭坐了,只是一路慢慢走來,在陽炎下曬了曬,他鼻梁上便有了幾滴亮晶晶的汗珠。
我伸手撚一撚他衣裳的布料,“快到初夏了,穿勁裝有些悶熱,須得換上布料輕薄的衣衫了。”
遞他一塊手絹過去,他一邊拭汗,一邊說:“也該買幾件衣裳了。”
我道,“何必買呢?你的衣裳向來都是我補,回了玉蟾宮,再給你做幾身就是了。”
“也好,有勞你,藍兔。”
虹貓淺笑盎然。
幾日後,魔教失勢的消息傳徹天下。七俠亦恢複元氣,遂告別達達,預備各自歸去。
“你們少說該住上一個月的,這麽急着走做什麽?”居士對于告別頗有微詞,但還是熱心腸地打點我們的坐騎,牽出六匹英姿飒爽的白馬。
“已經叨擾多時,又用了百草谷這麽多藥材,再賴在這裏,真是不知好歹了。”逗逗笑着吐吐舌。
跳跳接過話茬,“對呀,受傷的這些日子,多虧居士和夫人肯收留。”
“嘿嘿,多謝居士和夫人悉心照顧,俺大奔是個粗人,住不慣這清淨地方,還是回去的好,回去的好!”
大奔剛說完這句話,便被莎麗一個拳頭打在腦門上,“傻大個,話是可以亂說的嗎?!”
“各位言重了,我們不過略盡綿力罷了。”
達夫人生産完還有幾分珠圓玉潤,懷裏抱着剛滿月的歡歡。小家夥雖然眉目未張開,卻也看出是随了居士和夫人的清秀模樣,皮膚白皙,活脫脫又一個小居士。
虹貓上前,捏了捏襁褓中嬰兒的小臉蛋,笑道“夫人還要照顧歡歡呢,我們留在這兒難免分心,你說對吧,小家夥,”他沖歡歡扮個鬼臉,小家夥噗嗤笑出聲來,樂得瞧不見眼珠子。
“唉……”達達長嘆一聲,神色凝重地将缰繩一一交在我們手裏,“諸位保重!”
莎麗本已上馬,卻又一個翻身而下,走到跟前緊緊抱了抱達夫人。
“夫人,這些日子有您陪着我,我很高興。”
達夫人眼眶微濕,動辄就要落下淚來,莎麗莞爾一笑,又去看歡歡,“要聽你娘的話,你可是個小小男子漢呢!”
我同虹貓對視一眼,心知肚明地點點頭。
“沒關系,魔道已除,再會還不是易如反掌,況且還有靈鴿傳書呢。”我朗聲道。
“是啊是啊,哭什麽!”大奔俯身摸了摸莎麗的頭,以示安慰。
我又補上一句,“不如,大家過幾日聚在玉蟾宮,就算是慶祝鏟除魔道的宴會了。”
“這個好!這個好,正愁沒地兒慶祝呢!哈哈…”逗逗第一個拍掌叫好。
“我也同意。”跳跳笑着點頭
“我看,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虹貓到我身側,一手搭上我的肩。
“就這麽定了,五日後,玉蟾宮恭迎各位,”我又朝向達達,“還請居士帶上夫人和歡歡,一道來。”
那白馬似乎沾染百草谷的靈氣,半盞茶的功夫還不到就出了十裏畫廊。逗逗回六奇閣,跳跳回天懸白練,莎麗要重新做回老板娘,附帶一個免費的大個子長工。因為知道五日後再聚,離別的話少了許多,只是各自抱拳祝安好,便策馬而去。
我同虹貓走的是一個方向,我慢悠悠地駕馬,他在我身後幾丈遠的地方亦步亦趨地跟着。
就這麽各懷心事地走了不遠,我忽然勒馬,轉頭看他。
“你回西海峰林?”
他喊一聲駕,□□白馬小跑起來,趕上了我。骨節分明的手握住我所騎馬的缰繩,眸子裏風平浪靜,“不,我和你回玉蟾宮。”
我一愣,他順勢從他那匹馬上一躍而起,坐在我身後。下巴抵在我肩膀,手自腰際探上來,抓住缰繩。
“怎麽,不許?誰方才說玉蟾宮要大擺宴席的。”脖頸後傳來的呼吸又輕又慢
我自他腿根掐了一把,拍一拍馬頭,訓練有素的白馬便邁開四蹄,飛馳起來。虹貓先前騎的那一匹緊随其後。
“住玉蟾宮可是要收房費的!”
“哦?多少錢。”
“堂堂虹貓少俠賣身的價錢!”
暖風撲面而來,四周景物一閃而逝。兩束同色劍穗在風裏招展。
踏花歸來,馬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