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醉花陰
第三章醉花陰
第三章醉花陰
我小的時候,每每練劍練煩了,總是偷偷拉了紫兔溜出宮去看戲。拉上她的緣故不僅僅是我同她要好,更深一層的原因是如果回來後被母親發覺,我便拿各式各樣的好吃的收買了她,求她去頂包。
魔教未興之時,天門山腳下的集市曾經是最熱鬧繁華的地方。四周鄰裏的商鋪與酒肆衆星捧月般環繞着戲院,琉璃彩繪的窗子折射出五色斑斓的光亮。哪怕是夜裏,賣夜宵和小食的依舊絡繹不絕,長街上一派車水馬龍,晝夜燈火不熄。
母親向來是個手頭撒漫的人,每月給的零用錢總也花不完,若是哪一日練劍練得勤儉些,她看着滿意,還會額外多給。于是我得以和紫兔兩人揣着鼓鼓囊囊的荷包出去,由着性子,恣情玩耍。
剛開始出去看戲的時候,還記得提前和戲園子那個一看就滿肚子油水的老板講好了,要他把視野最好的包廂給我們留着。一來二去混成常客,留了些銀子在那兒,老板幹脆終年累月空着那包廂,就為我們備着。
紫兔常常看着戲臺上濃妝淡抹的佳人,笑着問我,“少宮主日後可不要學這上頭小姐,跟沒見過人似的,碰着個公子就心魂蕩漾,非要嫁給人家,書也不讀了,花也不繡了,沒的讓人看了笑話。”
我哼了一聲,只顧着往嘴裏塞一塊軟糯的胭脂涼糕,含含糊糊說,“嫁什麽人,嫁人能有點心吃嗎?”
紫兔和我一拍即合,“就是就是,咱們玉蟾宮家大業大,就算是少宮主有了心上人,也該是入贅咱們玉蟾宮才是!”
戲臺上咿咿呀呀,從才子佳人到帝王将相,我們坐的桌子上琳琅滿目,從糯米棗到胭脂涼糕,再到冰糖葫蘆和紫薯山藥酥。
我那時心裏哪有什麽宏圖大志,不過是想着莫辜負母親的期望,好好接下冰魄的班罷了。刀光血影、屍橫遍野一類的詞,久遠得仿佛不存在這世上。
之後的許多年,興起的魔教被再度合璧的七劍趕盡殺絕。先前關張大吉的賣胭脂涼糕的小鋪子重又人頭攢動起來,色澤誘人的涼糕晶瑩剔透,一如往昔。
仿佛不曾被歲月蹉跎了半分。
無奈佳人已逝,物是人非。
下了一夜的雨,到清晨将将停住。我迷迷糊糊地動彈了一下,睜開眼。一張放大數倍的俊臉映入視線。把我吓得渾身一激靈。
“終于醒了。”虹貓停下把玩我頭發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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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懶懶的打個哈欠,“卯時還不到…你已經…練劍回來了?”
“嗯,你倒是認床,一回來就什麽不管不顧睡過去了,連我走進來都沒發覺。”他言語裏藏着笑意,“還以為你們玉蟾宮防守多嚴密,誰知道我就這麽進你房裏,居然也沒個人來攔着。”
“那是她們都認得你虹大少俠,若換了別人,早拖出去亂棍打死了。”我揉着眼睛,吐字不甚清晰地呓語道。
這不是我誇大其詞。本來玉蟾宮的人是不認識他的,就算聽說過七劍之首的名號,也不一定能和真人挂上鈎。但自從他昨晚一遭,阖宮上下沒有不認識他的!
前一天,我同虹貓回來正趕着華燈初上。之前叫小六傳信給宮裏,因此玉蟾宮的宮人們早在正門前幾十步遠的地方候着,整整齊齊站在道兩邊,人手一只光影朦胧的秋香色燈籠,見我們來,衆人面露喜色,紛紛躬身施禮。
“恭迎宮主,恭迎少俠。”
我當時也不知道是撞見鬼了還是什麽,虹貓手裏拿着一枝冰糖葫蘆,吃了一路,我見着眼饞,便就了他的手咬下一口。
正趕着被那群丫頭看在眼裏。頓時什麽燈籠、什麽禮數。什麽該說的話全抛在腦後,一個個滿臉激動地交頭接耳起來。
真的,若是我能提早知道這群小妮子擺下這麽大的陣仗,怎麽着也要擺出一副正經嚴肅無關風月的端莊樣子。
一想到這兒就腦仁疼,我沉痛地嘆了口氣,咬牙切齒對虹貓說,“除了亂棍打死,照玉蟾宮的規矩,你在我房裏待了這麽久,還該綁了扔到湖裏才是。”
“哦?你們這兒的規矩還真有趣,這麽說,我是留不得全屍了。”他諧谑一笑,故作驚訝。
“自然是要被拖出去的,不過,我今兒心情不賴,大刑就免了,”我伸手抓住虹貓衣裳前襟,将他往床上一拉。他沒防備,一下子躺下。
“罰你陪我再躺一陣子。”
他背着手将長虹向桌上一抛,往我這邊靠了靠,給我掖齊被角,隔着被子将我攬入懷中。
我兩指摸了摸虹貓身上的衣裳,發覺覆了一層淡淡的濕氣,又碰一碰他的手,涼得刺骨,驚道:“你手怎麽這麽冰?”
“不礙事…”他聲音柔柔低低的,“玉蟾宮在天門山頂,今晨還下了雨,自然冷些。”
我便從被子裏伸出手去,以我的手握住他的手,再伸進我暖和的被子裏,一點一點焐至溫熱,
“新衣裳還穿得慣的麽。”我問
“你做的自然是好的。”
虹貓身上的衣裳還是去年,他中了豬無戒毒镖在玉蟾宮療傷的時候,我以備不時之需做的。本來尺碼正正好,誰知道這家夥短短一年裏居然又抽了個子,因此上衣略略短了那麽一截兒。我眼疾手快,趕忙暗地裏接上一段,這才上得身。
我想着,定然要抽個功夫細細量一量他衣裳的尺寸了。
“睡罷,再有不到半個時辰,又該起了。”虹貓在我耳邊呢喃。
我嗯了一聲,往他懷裏縮了縮,“記得喚我。”
“好。”
因着下過雨,天光暗淡,飄進來清新的泥土的氣息。我與他十指緊扣,心滿意足地睡起回籠覺。
與魔教一戰,玉蟾宮的竹林與桃林幾乎被夷為平地,我走後魔教又燃起一陣大火。所幸玉蟾宮裏荷塘衆多,火勢未能肆虐。一年來斷斷續續地修繕,終于恢複起原來的樣子。竹林繁茂葳蕤,今年的桃花開得尤盛。
回了自己闊別多日的住處,一顆心便像是魚兒遇見水一般泛着活絡。我換下已經洗的褪色發白的天青色勁裝。黃銅包角的衣箱裏,舊日的衣物被疊放得整整齊齊,宮人每隔半月便搬出來,用放了白荷花蕊的熏籠細細熏過,以防生蛀發黴。一眼瞧見那身柳黃色的衣裙,手戀戀不舍的在上頭撫了半日,還是長嘆一聲,将衣裙壓入箱底,随意揀擇了一件水色折枝花碟紋的褶裙穿了。
“給宮主請安。”傳來一甜潤的女聲。
我一回頭,身後站着一杏眼桃腮的姑娘,穿着淺灰石榴花紋路的裙子,不施粉黛,眸子清洌可鑒。
我登時僵在原地。
“你是…”
姑娘福身行禮,“奴婢是玉蟾宮的總管,叫暖煙。昨日見宮主車馬勞頓,沒顧得上來請安。”
我心中一陣狂跳,道,“你擡起頭來。”
那副面孔太像,以至于我覺得故人忽然出現在面前。
“紫兔是…”
“是…是奴婢的姐姐,姐姐亡故之後,奴婢接下了姐姐的擔子。”
她這麽一提,我才猛然憶起原來宮裏确實有個小丫頭,衣着素淨,有時候愛黏在紫兔跟前。
我好奇問,“既是親姊妹,那你為何叫暖煙呢?”
“酣酣日腳紫煙浮,妍暖破輕裘。”暖煙負手而立,緩緩吟出一句詩。
“暖煙,暖煙,”我念了幾聲,“好名字。你今年多大了?”
“回宮主,十四了。”
她笑眼彎彎,愈發肖其姐。我心中蕭瑟,不忍再看,停了片刻,緩緩開口,“你姐姐…安在哪裏?”
暖煙的神色頓時冷寂下來,眸裏沁出水色連篇,咬着下唇,道:“在…在後山,一棵梧桐樹下…”
我見她難受,不敢再問,擠出一副笑靥,用手揉揉她腦袋,安慰道,“都過去了,過去了。從前我待你姐姐像我的妹妹,你自然也就是我的小妹妹了。”趕忙轉了話題,“再有一日,七劍傳人便要來咱們宮裏,你可都吩咐停當了?”
孩子終是孩子,心情比六月的天兒還要容易變,聽我問她宮中事務,立馬胸有成竹地笑答,“您來信的時候我就叫準備了,就剩下宴席上的菜盞,您說要親自過目,我就留着了。”
我唇角勾起,道,“做的真漂亮。那,你現在同我到廚房去吧。”
她忙不疊地點了點頭。
不管是什麽時候,但凡擺宴席待客,菜盞都是最傷腦筋的一處。我在廚房裏兜兜轉轉了半日,紙箋上的字被我勾了寫,寫了又勾。
“暖煙,糖炒板栗是紫雲劍主最愛吃的,單子上有嗎。”
厚厚一摞紙的翻動聲傳來,“我看看…欸呀宮主,沒有…”
“趕緊填上。”
“哦,好…等等…宮主這個時節沒有熟栗子的。”
“庫房裏,去年秋天的我記得還剩了些,你着人去尋一尋。”
“是,奴婢一會兒就派人去。”
“居士夫人剛剛出月子,除了清炒竹筍和涼拌筍絲,再添一道竹筍炖燕窩。”
“清蒸排骨,扣肉,烤雞腿,”
暖煙奮筆疾書,只聽得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排骨…扣肉…烤…”
“呦,正忙着呢?”
我從浩繁的菜單裏一擡頭,虹貓正以一種略顯風流的姿勢倚着門框,沖我清淺一笑。他的輪廓因為逆光而顯得柔和,身形愈發挺拔修長。
他走到暖煙身邊,笑道,“暖煙姑娘,我來吧。”
暖煙施了一禮,道聲,“麻煩少俠了。”将手中的紙筆交于虹貓。
“宮主,那奴婢去庫房尋栗子去了。”暖煙看了我一眼,我擺擺手,她便跑着出去了。
不到飯點,偌大的廚房雖是冷鍋冷竈,但竈火終日不熄,縱使只站了兩個人,熱浪也自腳底竄上來。
我拿衣袖勉強扇了扇風,又伏案繼續書寫,“你何苦來呢,這裏頭這樣熱。”
虹貓取出他的帕子,走近我跟前,替我拭了拭額頭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本來是過來瞧瞧,監督你有沒有偷懶,誰知道卻這麽勤儉,我倒不知該怎麽辦了。”
話雖這麽說,他卻又拿了一支筆,幫着我一同謄寫起菜單來。
他寫的是頭一張,拿着在手裏看了半響,忽然笑出聲來。
我白他一眼,“瘋了?”
虹貓将那張單子舉在我眼前,拉長了尾音,“藍兔,你瞧瞧你這第一行,正經寫的是什麽?”
我不知他賣的什麽關子,眯眼看第一行。
不長不短正好六個字,簪花小楷,寫得潦草時字末偶有練筆,是我的筆跡。
“紅燒魚,親手做。”
我腦袋裏嗡一響,登時羞紅了臉,出拳向他左肩錘去。
他一擡手輕而易舉地接住,一面格擋,一面道,“怎麽,敢寫,不敢認了。”
我沒好氣地腳下踩他一腳,“只你眼睛好,行了吧!”
那天的宴席單子足足寫了一個半時辰,我卻覺得時間快得像白駒過隙。
書中曾言“光陰似箭”,不過我覺得,寫這句話的人,大抵當時身旁坐了個心愛之人。同這樣的人待在一起,無論是多麽冗長的日子,都會染上短暫而生動的色彩。
已近黃昏,原本響晴的天兒又忽然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雨絲煙霞一般籠罩,将窗檻下的芭蕉沖洗得青翠欲滴。天色因此朦胧起來,模模糊糊的,辨不清楚遠近。
我披了一頂薄鬥篷,手提食盒,并未打傘,獨自繞後山而來。
山路平日便陡峭蜿蜒,一下雨路面更顯泥濘濕滑。起先我還挑揀着地方落腳,後來泥漿染濕鞋面,心一橫,便踏步往前走了。茉莉與栀子開得文氣而茂盛,從這些矮灌木間穿過時,即使輕提裙角,也依然被花葉上的雨水打濕腰帶。三繞兩繞,視野裏忽然出現一抹輕煙般流動的紫色。
透過雨簾,我看見一方小小的石碑,心知到了。
紫兔墓上已泛起一層茸茸的青色,綠意盎然。我在墓前打開層層的食盒,将裏頭精心準備的東西一一擺出。有紫薯山藥酥,有糯米棗,有如意餅。末了,我取出最底下一層放的胭脂涼糕。
她自小便同我在一處了,陪我練劍,照拂我起居,最後化為身子裏不可割舍的寸寸骨血,相糅相融。
她是長得很好看的,清清麗麗的一張臉,兩個小小圓圓的酒窩,一笑的時候便陷下去,我拿手指頭不知道戳過多少遍。長發烏黑如墨,向來只是拿一根鵝黃的絲帶輕輕一籠。
因為那絲帶是我贈她的。
臨別那日,她将我和虹貓送上孔明燈,自己坐上馬車,預備瞞天過海。
“宮主放心,我到時候見機行事,豬無戒的人定然傷不着我的。”
說完,她拆下絲帶放在我手裏,長發俶爾掉落,夜色裏她哀婉一笑,“紫兔願宮主早日鏟除魔教,此生長樂。”
覺察她話裏有異,我正欲開口,她卻硬生生将我推回去,一把放下簾子。
我此生再難忘卻那晚的焰火,震耳欲聾,響徹驚雷,仿佛要将整個天際都要照亮。不用想象亦能描摹出最後一刻,她坐在車轅上氣定神閑,右手輕輕一拉引線,眉宇間鋒利如刀的模樣。
我顫抖着從衣袋裏取出那根鵝黃色的絲帶,一年裏輾轉各地,我始終戴在身上。伸手觸碰,只有被雨水打濕的石碑,寒涼刺骨,我緩緩地,将絲帶系在了墓碑之上。
忽然一陣風吹來,有什麽東西被刮到手裏。我擦拭眼角淚水,低頭看去。
淡紫色的梧桐花,小小的一朵,躺在指尖。
我擡頭一望,透過朦胧的雨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滿樹繁麗的紫色花朵袅袅婷婷,柔軟的花瓣在風裏輕顫,如一盞盞盛滿美酒的琥珀盅。即使頭頂壓着厚厚的烏雲,依舊肆意生長,開得熱熱烈烈,如火如荼。
紫兔走後,我曾在心裏偷偷和她約定,若是七劍合璧以後,我能留着一條命再回玉蟾宮,請她開一樹花,告訴我,她知道我歸來了。
很快就要立夏,早過了梧桐的花期。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我只知道,她聽到我了,也做到了。
整了整裙擺,才發現渾身都已濕透了。一轉身,遠處淡霧疏雨裏,有人撐着一把傘。夜風裏,我幾乎能聽到那人白衣被飒飒吹起的聲音。
我穿過重重雨簾,朝那個身影跑去,卻在距幾步時腳下一滑,撞入他幹燥溫暖的傘下。
他從胳膊上取下帶來的一件幹鬥篷,将凍得瑟瑟發抖的我整個地包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
“我就知道你在這兒,”他輕輕嘆氣,視線飄向遠處的墓碑又折回,深鎖眉頭,眼裏凄楚一片。
我并未開口,只是在漫天雨絲裏,将他抱得更緊了一點。
回了玉蟾宮,換上幹淨暖和的衣服,凍得冰冷的手腳慢慢緩和過來。
虹貓端來一碗姜湯,“叫暖煙給你煮的,淋了雨,仔細着涼。”
暖煙的廚藝實在不敢恭維,似乎是學到了逗逗給病人熬藥的精髓,我嘗了一口便苦的舌根打顫。擡頭卻看見他一臉關切,他也被淋濕了,只是回來光忙着張羅我擦幹換衣服,倒是忘了自己。
心下微動,忽然覺得姜湯也不是那麽苦了。
浮生之趣,不過爾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