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畫堂春
第四章畫堂春
第四章畫堂春
冰魄劍招要訣裏,有一條極為重要的,便是寒。劍氣寒,內力更要寒。
若是依着習武之人的慣例晨起練劍,身着單衣,寒涼的露水往身上一打,再練半個時辰的劍,冷氣入骨,整整一天胸口都發悶。
因此我不大樂意早起,更不大樂意清早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就起來練劍,
五日彈指一揮間,今兒便是七俠再度聚首的日子。雖然平日裏菜肴烹制有十幾個廚娘盯着,無須操心勞力。不過這一回情勢特殊,我破天荒起了個五更。
虹少俠在案前幫着我洗菜,廚娘們見他同我待了一處,一個個偷笑兩聲,頗為識趣兒的都到外間做活去了。裏間水池子旁就只剩了我和他。
他身上還是那萬年不曾變過的白衣裳,坐在水池子跟前,袖子随意地卷上去,露出一截兒雪白的胳膊,背後是長虹劍——他向來是長虹劍從不離身的,自從劍柄系上我給編的劍穗子之後,因着洗菜的緣故,他每每微一颔首,那天青色的穗子便晃來晃去,在他脖頸裏輕輕掃上幾掃。
我一邊切菜,一邊同他閑話,“昨兒聽暖煙說,這兩日山腳下的人愈發的多,都是往西海峰林方向去的。”
虹貓手底下的活兒依舊有條不紊,倒像是根本沒聽進耳朵裏似的,“哦,左不過是些應酬的帖子,争着攀關系吧。”
我笑道,“這你可就錯了。”
“這去的人裏頭,有一多半都帶着媒人,拿着紅匣子捧着,裏頭是不知道哪家小姐的生辰八字。”
他苦笑一聲,無奈搖頭道:“這群人,七俠當時候和魔教決一死戰的時候不知道在那兒躲着藏着,現在天下太平,倒狂的提起親來了。不過…”他忽然盯着我,“暖煙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的,連什麽匣子都看着了?”
我自知瞞他不過,老老實實交代了,“從昨兒起,有些西海峰林尋不着你的,就跑到玉蟾宮來碰運氣了。”
虹貓手僵了一下,正洗的那棵菜撲通掉進水池子,濺了他一臉的水珠。
“你叫他們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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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我叫暖煙都攔在山門外頭了,寸步不得踏入。”
他松了口氣,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水,道,“還好。我生怕你一時心軟了。玉蟾宮本是個清淨地方,這些人出出進進的難免給你徒增煩惱。”言罷長嘆一聲,“藍兔,倒是我給你添了麻煩。”
我愣在當處。
他方才那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不是因為苦惱自己平白無故又多了那麽多觊觎,而是擔心那些提親的擾了我的清淨。
我切菜的手握在刀上輕輕一顫。
“無妨,反正他們進不來,不過是…”我輕輕一笑,“癡人說夢罷了。”
他見我說的輕快,放下心來,一雙手浸在水池,撈起那棵洗到半截兒的青菜。
虹貓的手是很好看的。修修長長,骨節分明,關節處纖細隐約可見影子,流水裏一襯愈發色白如良玉。這樣的手,本應是酒肆裏最養尊處優公子哥的一雙手,一眼看去難免讓人聯想到綢緞般滑嫩的觸感。只有親自牽過幾回,才發現手掌上遍布常年練劍的薄繭和腥風血雨的痕跡。
他洗完最後兩捆空心菜,泡皺的手在衣裳下擺擦幹,自衣袋裏拿出一張信箋,展在我跟前。
“這是什麽?”我切蔥花的時候辣了眼,看東西還有點模糊。
“盟主府的拜帖,昨天小七從西海峰林帶回來的。”
中原武林歷來門派衆多,紛争不斷,俗話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三十年前現任盟主攜各大派掌門大開殺戒,于江南水鄉繁盛之地建起盟主府,才安定下來。
我心下疑慮,皺眉道,“七劍同盟主府素無往來,好端端的下什麽拜帖。”
“帖上說,下月廿三召開武林盟主大會,請長虹劍主,冰魄劍主,屆時到嘉興一聚。”他神色沉靜,指了信箋的一角給我,“你瞧,盟主府的金粉麒麟印,這印複刻的難度極高,我看不像是假的。”
我沉吟片刻,“若是因為魔道已除,要拜會七劍,那也該同時提到七個人才是,怎麽只單單拎出來我和你?”
虹貓将信箋疊了,收入衣袋中,壓低聲音,“不管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保不齊他們是來挑撥離間的。現下最要緊的,還是先瞞住其他五劍,別走漏了風聲。”
我一手握拳,指甲在手心戳出幾個淺淺的月牙,點了點頭。
牆上的黃歷被風吹得翻卷,停在立夏那一頁,天氣總算是放晴了。晴空萬裏,仿佛上好的澄澈的溪水,藤蔓爬滿竹筒,綠得喜人,自竹筒頂部順流而下。合歡不張不揚地開,星星點點,細細碎碎的花瓣糅聚在一團,散過來素素淡淡的香氣。從早到晚,黃鹂與翠鳥的啁啾萦繞在耳畔。
還不到正午,忽聽宮門前高喊,“紫雲劍主到!奔雷劍主到!”
我同虹貓欣喜地對視一眼,“來了!”
院內跑進兩匹飒爽英姿的白馬,一匹上是個藕荷色長裙,月白短靴的俏麗姑娘,另一匹上頭是個身材高大的小夥子。那姑娘潇灑地一扯缰繩,白馬長嘶一聲,前蹄淩空揚起,她卻神色淡淡,雙手在馬背上一撐,順順當當下得馬來。
不是莎麗和大奔又是誰。
“藍兔,虹貓!”大奔喊道,說着四下裏環顧,啧啧贊嘆,“這玉蟾宮怎麽這麽快就修好了,比俺當年記得的還要好看!”
莎麗一溜小跑撲過來,朝我身上一挂。我當時就站不穩,直要朝後倒去,虧得虹貓自腰際穩穩扶了我一把。
我借力站起,抱住莎麗笑道,“你想的我好苦啊!”
多日不見,她青白的臉色已調養過來,泛着白裏透紅的好看。她身量本就嬌小,将将到我下巴,我低頭看去,正好對上她一雙秋水盈盈的晶亮亮的大眼睛。
“我也是,藍兔,我們從金鞭溪一路過來,歇都沒歇。”
虹貓掩飾不住一聲輕笑,咬住兩個字,“我們?”
懷裏人臉上一紅,緋色豔霞直直漫到耳根,嗔道,“藍兔,你快管管他!”
我輕咳一聲,“我哪裏管得住他的。”
大奔忙道,“嘿嘿,莎麗,嘴長在人家虹貓臉上,人家愛說什麽就說什麽嘛。況且,你是我老婆,這事兒不是板上釘釘了嗎!你說是吧…藍兔”
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心想,你們小兩口的事我可不摻乎。
“是什麽是!大奔,你皮又癢癢了是吧?!”莎麗蹙着兩彎柳葉眉,心中氣不打一處來,劈手朝着大奔就是一頓亂打。
大奔靈活地上蹿下跳,一面喊一面得意地笑,“救命啊…老婆打老公啊!”
“你再叫一個試試!”
“我就叫我就叫,老婆,老婆…”
莎麗一個掌風劈去,合歡樹上的一根旁逸斜出的枝條應聲而斷。她撿過那根樹枝,眼裏燃着兩團火,擺個起手勢,登時劍氣破空而來。
“紫氣東來!”
“哎呦…莎…莎麗我再不敢了”大奔拼命出手格擋,終于告饒。
虹貓走到我身側,攬過我的肩,望着面前一派混亂,不禁啞然失笑,“我本以為,這兩個獨處了幾日,總該有點長進的,怎麽還是這副歡喜冤家的樣子。”
我揶揄道,“他倆若是同居士和夫人那樣相敬如賓,那太陽估計要打西邊出來了。”
話音剛落,宮門前又是一聲喊,“旋風劍主到!青光劍主到!雨花劍主到!”
“你看,你不說居士還好,說曹操曹操就到。”
我朝他吐吐舌,喊道,“來人!”
淺灰色衣裳的少女閃到身後,“暖煙在”
“客都來齊了,冰簟堂開始傳菜罷,記得先搬二十壇子陳年的白露醉來。”
暖煙忙答應了,轉身就要走。
“你等等,暖煙,”我又将她喚住,
“宮主有何吩咐?”
我湊的近了些,聲音壓低,在她耳畔嘀咕道,“我之前交代你的,千萬別忘了。”
暖煙一恍,面上了然,笑道,“您放心,奴婢知道的。”說罷叫廚房傳菜去了。
虹貓全看在眼裏,道,“藍兔,你同暖煙又搗鼓什麽。”
我賣個關子,故意擠了擠眼,“之後自然就明白了。”
玉爐冰簟鴛鴦錦,有玉蟾宮的時候,就有了冰簟堂,它的年紀比我的大了幾倍還不止。雕梁畫棟,鬥拱飛檐,集世間輝煌盡于此。母親曾說,冰簟堂的花梨木雕椅只有七把,其餘的都是紫檀木的。每一把花梨木雕椅的木料都來自不同的山頭,這些山在地圖上排列成北鬥七星的模樣。
我原先是不信的,神神叨叨,哪有這麽湊巧的事兒。直到母親去世,我和紫兔帶人整理冰簟堂的庫房,幾十個人,費了天大的力氣,再沒有找出第八把花梨木雕椅。
何謂七俠,大概是那時候才漸漸開始明白的。
“佳期不可再,風雨杳如年。”
跳跳長身玉立,靛青長袍更顯氣質冷冽,駐足于冰簟堂前。門上左右的對聯早已被歲月洗禮的千瘡百孔,他卻眼力精準地認了出來。
“語境美是美,用詞也好,就是顯得蕭瑟凄冷,怎麽也不像是個其樂融融的宴會廳該用的對子。”跳跳道。
我笑答,“這對子刻上去的時候,正值魔教第一次出山的時候,自然凄冷了些。”我轉向跳跳,“你博學多才,不如再想一副,我早就有想換的意思了。”
“藍兔,你過獎了。起對子這事兒,還是交給逗逗吧,”跳跳擺了擺手,清朗一笑,“他那六奇閣‘但願世間人無病,何妨架上藥生塵’一聯,寫的簡直絕了。”
逗逗兩手一攤,“那是我師傅寫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除了醫術,剩下的皮毛都未必知道!”旋即白了跳跳一眼,“少吊我們的胃口了,有好的盡管說。”
跳跳沉吟片刻,眼珠一轉,道聲,“有了!”
只見他踱步到正中,一字一頓:“開軒敫朗月,對弈趁清風。”
“好句!好句!”居士最先按捺不住,鼓掌叫好起來。
虹貓亦淡然含笑,“意境闊達,字字珠玑,古往今來難有更甚者。”
确實如此,上下聯讀罷,只覺眼前一派秀麗山河,錦繡萬般。我悄悄朝候在一邊兒的暖煙道,“可記下來了?”
小丫頭委屈巴巴,努着嘴兒,嗫嚅道:“不怪奴婢,那個‘敫’字是哪個字…”
我恨鐵不成鋼,兩指在她前額一彈,“叫你平日裏多翻翻書,《說文》裏頭‘光景流也,以點及面’,你全吃到肚子裏去了?”
暖煙一拍腦袋,恍然大悟,“呀,我怎麽忘了呢!”樂颠颠地掏出随身的小冊子,将跳跳的對聯默寫于上。
“你們再要在這兒磨磨唧唧,俺大奔可要餓死了,有什麽咱們進去說嘛…進去說!”大奔像是不耐煩,最先跳上臺階,朝裏跑去。
“大奔,你等等我!我也餓了…”逗逗緊随其後。
達夫人懷裏的歡歡已睡熟了,我趕上去,輕聲道,“夫人,一會兒咱們這些大人難免要喝酒,帶着歡歡,他中了酒氣便不好了,他既睡了,
不如我叫人抱到隔壁去睡着,一有什麽動靜再來叫你。”
“這怎麽好呢,太麻煩你了,藍兔。”夫人美目盼兮,歉意一笑。
“不麻煩,夫人言重了,”我朝暖煙使個眼色,她忙喚一個年紀稍大的婦人上來,娴熟地抱起歡歡。
我細細叮囑道,“好生看護着,出了差錯我拿你是問。”
暖煙一福身,“請宮主放心,夫人放心。”
衆人進屋落座,早上叫暖煙多添了一把紫檀木的椅子,正巧八個位子團團圍坐。由東向西,以七劍次序而坐,我同虹貓換了個位子,叫達夫人挨着我。
二十壇白露醉自後院流水般擡來,青玉壇叩之啷當有聲。才啓封泥,沁香濃烈的酒氣便氤氲了滿屋子,熏得人幾乎醉過去。白露醉是玉蟾宮自釀的酒,取每年三月的頭一茬嫩桃花花蕊,配以頭一茬的鮮竹葉,酵好了埋在竹子根底下。等到第三年後的白露那一日,挖開竹根,取出即成。因想飲最早一杯酒的只能等到白露才能喝,故名“白露醉”。
“好香!果然好酒!”大奔先倒一碗,直了脖子就要往肚子灌。
莎麗一把奪了他手中碗,“你幹娘不是叫你戒酒了嗎?不許喝…”
逗逗攔下莎麗,勸道,“今兒大家都高興,不喝豈不落了趟。再說,大奔幹娘當日的戒酒令是和戒賭令在一處的,他喝了,不賭就是了。”
“神醫…可是…”
逗逗飲一口杯中酒,笑道,“哎呀!莎麗,有你在,他哪敢去賭呀!”
大奔撓撓頭,憨厚道,“是,俺聽莎麗的。”
衆人都笑起來,屋子裏登時充滿歡快的氣氛。
“你們別笑…俺說的是真的!”
“喝酒都堵不住你的嘴!”
“哎呦呦…”跳跳笑得兩眼眯成一道縫,手裏的酒盅都合在衣服上,胸前衣裳濕了一片,“什麽叫一物降一物,我今兒算是見着了!”
喝酒敘舊的當兒,菜一道道擺滿桌上。我見虹貓兩手執杯,欲起身,忙看他一眼。他會意,将酒杯又放下。
我将達夫人面前的酒壺移開,悄聲說,“夫人還要喂歡歡,以茶代酒即可。”說罷換了一壺剛沏的碧螺春,給她注入杯裏。
“還是你想得周到。”夫人笑道。
我朝虹貓點了點頭,他便起身,朗聲道:“魔教既除,天下太平,各位共飲一杯。”
衆人起身,舉杯,青瓷酒盞“叮咚”碰在一處,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一年…真是,我好幾次都以為我快死了…”逗逗将杯裏酒一飲而盡,跌回座位裏,撫着胸口,繪聲繪色。
“你們不知道在沼氣陣那次,魔教那箭,那麽粗的箭頭,就在我頭頂,”他食指中指比出一個很寬的長度,“嗖一下貼着頭皮就過去了!”
“要不說神醫是神醫呢,到底比我們惜命些。”跳跳抿唇一笑。
莎麗素着一雙手,一邊剝栗子,一邊道,“這話也不能這麽說,神醫要是不惜命,那我們讓誰來救呢!”言罷抛一個甘栗到嘴裏。
大奔嘴裏咬着一塊扣肉,說話含含糊糊,“就是,俺大奔就佩服神醫…救了莎麗。之前整馬三娘那個毒婦,又是紅蜘蛛,又是冰蟾蜍,又是火山的,叫她好好吃了一通苦,最後居然還給毒婦治好了…”
居士舉起酒盅,提議道,“我覺得,大家一起敬神醫一杯。”
一拍即合,六劍的六盞酒一下子遞到逗逗跟前,将他前後圍了個密不透風。
我看見虹貓眸子裏隐隐有笑意,“神醫,六個人敬你,你自己也要喝六杯才是。”
逗逗本就是我們裏頭年紀最小的一個,一下子六大杯酒實打實地灌進去,登時眼睛就找不着焦點了,腳下一個踩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跳跳手長腳長,他手一伸把逗逗又拎回位子上,“神醫,這這這,我們的感謝還沒表示完呢,怎麽就倒了?”
大奔點着頭附和,将案一拍,“就是就是,怎麽着也該再敬個兩三次才對呀!”
一身道袍的逗逗攤在椅子靠背上,眼前昏天黑地,掙紮着對我們說,“…我說你們…饒了我吧…這感謝,我可…嗝…”一個酒嗝中斷了他,
“我可受不起!”
笑聲似乎要掙破空氣,灌入耳膜。真的,我從未見過所有人如此歡暢過,仿佛是忽然卸下了什麽壓着肩挎着腰的重擔一般。之前的生生死死,刀光劍影,皆化作一盤記憶裏的散沙,随風而逝。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忽聽一旁達夫人舉箸湊過來,壓低聲音,笑着問我,“藍兔,你和那位,如何了?”
我不解,“誰?”
夫人眼裏笑意更深,“自然是虹貓少俠。”
我握筷的手一緊,面上仍是淡淡的,只作不知道,“能有什麽,自然…沒什麽。”
話音剛落,碟子裏像是被人宣誓主權一般夾進來一塊我最愛吃的拔絲雪梨。
我的臉一紅,忽然就覺得我方才說的話假的能吹上天了。
夫人忍不住輕笑,一副了然的樣子。
我低着頭,憤憤不平地拿筷子戳那塊雪梨,左手自桌子底下伸過去,要掐他。誰知道他卻胳膊一伸,抓住我的手。
他的指尖微涼,在我掌心緩緩游弋。
若不是暖煙及時進來,解了我的圍,恐怕手就得被他一直抓下去了。
暖煙站在門口,身後擡着一副實地子紅木架子,架子上幾十盞六面八角的彩紙燈籠,燈籠上挂鈴铛,風一吹,叮當作響的,煞是好聽。
“這是玉蟾宮特意為各位貴客準備的娛興節目,燈謎。”暖煙上前施禮,叫人把架子擡了進來。
“這就是你們搗鼓的那玩意兒。”虹貓離得我近了些,在耳畔低聲問。
我點點頭,悄聲說,“你瞧好吧,一會兒可有的樂了。”
虹貓笑了笑,“拭目以待。”
大奔最先上前,左摸摸,右看看,摘下一個燈籠,似是發覺除了樣式精致了點,沒什麽新奇的地方,便說,“欸,又不是正月十五,猜什麽燈謎啊?”
“這你就不懂了,”跳跳托腮道,“喝酒必要行令,行令呢,你又不能破了戒賭的規矩。于是折中,猜燈謎算是不破戒裏頭最好玩的了。”
“就是,大奔,來文的你又不行,燈謎你總會了吧。”莎麗取個燈籠,敲在大奔頭上。
“嘿嘿…武功先不說,論燈謎,俺大奔說第二,可沒人敢稱第一。”
逗逗喝得不省人事,依舊癱在位子上,作觀戰狀不參加。夫人心系歡歡,到隔壁陪兒子去了。于是我同虹貓一組,居士和跳跳一組,莎麗大奔一組。
暖煙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規矩如下,兩人一組,每人十只木镖,射中燈籠,每只燈籠裏設燈謎三個,答對一個計一分,答錯一個倒扣兩分。末了疊加,分數高者為勝,可得玉蟾宮神秘至寶。”
“有寶貝!莎麗,看俺大奔給你贏來!”大奔胸有成竹。
居士飛花摘葉皆可傷人,草木金石皆可為劍,如此規則,正中下懷,道,“既是玉蟾宮至寶,那就卻之不恭了。”說着一甩手,木镖快如閃電般飛出,一箭雙雕紮破兩個燈籠。
大奔緊随其後,镖镖都不落空。一時間屋子裏勁風四氣,火藥味兒甚濃。
虹貓倒是不急着出手,仔細端詳手裏的木镖,對上我的眸子,輕聲說,“要贏嗎?”
我搖了搖頭,踮起腳尖,手一籠覆在他耳邊,“少中幾個也無所謂。”
他聽罷,旋即一揚手,十只飛镖一齊射出,最後中了八個。
“虹貓今兒是怎麽了,竟有失手的時候。”跳跳眼睛最毒,一眼看出他收了準星和力道。
他聞言一笑,“想是酒喝多,手抖了些。”
暖煙将每人射中的燈籠裏的燈謎一一取了,貼在一塊板上,點起一炷香,“香滅則比賽止,各位請拿筆将答案覆在燈謎後面。”
“‘年終歲尾,不缺魚米’,這是什麽呀…”
“大奔你怎麽這麽傻!分明是個‘鱗’字!”
“‘漢朝文書’,打一《三國》人物,這又什麽玩意兒,三國裏那麽些人俺早忘了!”
“這應該是‘劉表’,傻大個!”
“‘蜜餞黃連’?”
“莎麗,咬文嚼字的俺不會,嘿嘿,這樣的可是俺的強項,這個謎底是‘同甘共苦’。”
比起莎麗大奔那邊吵吵鬧鬧,居士和跳跳這邊速度明顯快了不少,有不會的兩人便你來我往的交流幾句,也就蒙的八九不離十了。
我低頭寫,虹貓負責猜,他腦子轉的極快,我寫得手腕發酸。
“‘望斷南飛雁’?”
“久仰。”
“‘不着一字’?”
“白芷。”
“‘鲛人揮淚’?”
“珍珠散。”
猜至中途,他忽然說,“這題改叫逗逗來猜的,全是中藥名,估計他要沒醉,寶貝準是他的。”
我手底下依舊寫得飛快,頭也不擡,“神醫估計要謝天謝地自己醉了,要不然後悔的是他自己。”
虹貓聽出我弦外之音,“什麽意思…你這比賽,有詐麽…”
“詐倒是沒有,做媒倒是有。”我淺淺一笑
他看了一眼莎麗大奔,什麽都明白了,“那要是達達和跳跳贏了怎麽辦?”
我朝跳跳那邊一望,正巧跳跳轉身,看見我,沖我了然于心地擠一擠眼。
我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道,“跳跳那鬼機靈,你先前只中了八個燈籠的時候就看出不對來了。”
虹貓輕笑,“你的主意?”
我還想耍他,故意說,“暖煙的。”
他指頭自我後腦勺一敲,“扯謊,暖煙那丫頭哪來的這麽周全的點子。”
我揉一揉頭,嗔他,“快猜罷,再猜一題,別輸的太明顯,他們起疑心就不好了。”
“再猜一個好了,我看看,”我低頭想尋一個難些的,“這個,‘到此擱筆到此停’。”
“愛。”他答的幹脆。
“什麽?”我一愣,轉身看他。
虹貓俯下身子,奪過我筆,自紙上,一筆一劃,“障礙的礙,不是‘我心悅你’那個愛!”言罷轉臉,同我的臉距離連半寸都不到,四目相
接,我一頭撞進他寫着戲谑的深邃眸子裏,看見他唇瓣一張一合。
“一天天的,想什麽呢…”
忽然就想把眼前這家夥搗碎了,送到荷花池裏喂魚。
“最後勝的是,紫雲劍主與奔雷劍主。”暖煙将分數核算完,一敲鑼。
“太好了!莎麗,咱們終于贏了!”大奔說着一把抱起莎麗,當空裏轉了兩圈。
莎麗氣急敗壞喊道,“你放我下來!這麽多人看着呢!”
“所以呢,玉蟾宮的至寶是什麽?”跳跳問。
暖煙拍了拍手,兩個宮人擡上一蓋着紅布的托盤。
“至寶就是……”
她一抽紅布,托盤裏現出兩只鳥紋的犀角杯。
“恭喜二位,此乃玉蟾宮至寶,這一只,”她拿起其中小的一個,“叫‘在天願作比翼鳥’,這一個大的叫做‘心有靈犀一點通’。送給二位。”
莎麗接過酒盅,在手裏輕輕摩挲,良釉的質地觸手生暖,“哇,真漂亮。”
“好東西,真是好東西!俺以後拿這個喝酒…”大奔看見莎麗跑過來一記白眼,忙改口,“喝茶,喝茶,以後拿這個喝茶,嘿嘿…”
暖煙将唇邊的笑意硬生生斂回去幾分,開口道,“二位等等,這杯子有個規矩的。”
“什麽規矩?”兩人異口同聲。
“二位需要執此杯,喝一盞合卺酒。”
“什麽?!”莎麗一驚。
大奔話已經說不利落,“什…什麽,藍兔,你們這兒…還有喝交杯酒的規矩?!”
我輕咳一聲,忍住笑,搪塞說,“是有。”
跳跳起哄道,“喝一個,喝一個!”
居士跟着搭腔,笑道,“就是就是,別壞了規矩。”
“虹貓…”大奔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虹貓挑了挑眉,聳聳肩,“願賭服輸,大奔。”
起哄聲叫好聲一次高過一次,我走到莎麗跟前,她兩頰酡紅,羞得說不出話來。我輕聲問,“怎麽,你不願意同大奔在一處麽?”
她別過頭去,咬着牙,“願意…倒是…願意的”
“那便去罷。”我将她往前一推。
圍成的小圈子裏,兩人胳膊相依,各執一杯,眸中只有彼此,如一對交頸鴛鴦。那日的陽光并不濃烈,輕輕暖暖地照進冰簟堂,給世間一切都鍍上一層好看的金色。他們便仿佛是受了神禱一般,從頭到尾沐浴在醉人的璀璨裏。
除卻風聲,萬物暗啞。
酒自晌午一直喝到晚上,二十壇白露醉見了底,又叫人擡來二十壇。我眼見着那幾個人從眼神清明,到視線模糊,最後到爛醉不省人事。
吩咐了暖煙好生安排人送他們回房,我終于得閑,轉身去瞧虹貓。他靜靜趴在桌上,眼皮安穩地阖着,像是睡着了,呼吸間吐出醉人的酒氣。本來打算扶他回去,誰知道他醉到步子虛浮,還沒撐兩步就順着我的肩一頭栽了下去。我嘆了口氣,只好将他打橫抱起。
之前,虹貓受傷的時候,我常常也是這麽将他挪來挪去的。但那不過是抱一會子罷了。他畢竟是個身量颀長的小夥子,骨頭沉,今日抱着他走路,頭一回覺得玉蟾宮七繞八拐的小徑這麽惱人。
我抱着他進了他的屋子,門口的宮女見我來,臉一紅,趕緊将門打開了,我一進去又聽見她将門幫忙帶上,腳步紛亂地跑遠了。
我心下無奈,一個個的,都想什麽呢。
走了兩步,我手酸到快撐不住,只想着趕快進裏屋将他放在床上。誰知道虹貓卻忽然在我懷裏睜開了眼睛。眼底清明,哪有半分醉的樣子。
我一愣,還不及反應,就覺得被一股力道推到牆上,唇被什麽東西覆住了。
四十壇子白露醉裏頭,我喝的也不少,因為白露醉從小喝到大,醉的不至于太深,勉強保持清醒,能撐着走回來已經是強弩之末,這麽被人一吻,酒氣登時上了頭,我眼前一片金星。
他進攻的方式極有耐心,輕巧地撬開齒關,長驅而入,仿佛鵝毛般輕飄飄的吸吮、摩挲。溫熱的酒氣蜿蜒上來,我只覺得大腦滿是漿糊,腿已經軟的站不住了。他的手自衣裳下頭伸上來,若有若無的撩撥,觸到的地方一陣顫栗,手上那層薄繭帶起蝕骨銷魂的癢。穿得整整齊齊的衣裳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被褪到鎖骨。
喘息的間隙,我已說不出完整的句子,磕磕絆絆道,“你…你沒醉…”
話一出口我自己都駭了一跳,嗓音黏連綿軟,帶着濕漉漉的尾音。
虹貓覆在我耳邊,傳過來的氣息又輕又慢,“你自己說我是七劍之首的…喝這麽點就醉了,又該如何呢…”
耳垂被含住的一瞬,我仿佛聽見理智那根弦咔嚓一聲斷裂的聲音。
屋子裏沒有點燈,或者即使點了燈也被風給吹滅了。一團漆黑,我真的記不清楚我是怎麽回到裏屋,怎麽放下帳子,又怎麽躺在裏屋柔軟的
床上的。
我只記得他翻身上來,眸子裏霧氣彌漫,還帶着勾人的笑意。唇齒間裹挾來薄荷和酒氣,難以言說的感覺開始占據整個意識。我的外衫已經不知道到什麽地方去了,只穿着齊胸襦裙,肌膚相接的地方有麻酥的感覺,自後腰一直竄上頭發絲,
這種情勢下,無論發生什麽,我覺得都是順其自然的。
虹貓湊到我胸前,端詳了片刻,修長的手伸出去,撥弄了兩下襦裙的系帶,然後擡起頭,一雙清澈見底的眸子裏寫滿了認真,他問道。
“你這個帶子,要怎麽解開?”
我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他見我這樣子,也忍不住笑起來。原先暧昧迷離的氣氛,一下子全都笑光了。
“罷了罷了…早知道該和達達讨教讨教的…”他支起胳膊撐了一下,跨坐在我身上。
我本以為今晚就到此為止了,還暗暗松了口氣。誰知道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自上而下停在他腰際。輕輕一扯,他腰帶俶爾墜地,雪色的衣裳從肩頭滑落,露出裸露的上身。
虹貓有一副好身材,肌膚是偏白的象牙色,腹肌清晰可見,沒有多餘的虬結的肌肉。仔細看還能瞧見大大小小的傷痕,是刀光血影留下的印記。
我忍不住指尖在他腹肌上頭戳了戳,他居高臨下,揚唇沖我一笑,我只覺臉上蹭一下竄起一團火。
香豔,我腦子裏只有這兩個字。
初見時在玉蟾宮給他療傷,他也裸着上身,怎麽當時候就沒覺得這麽…香豔過?
我心下了然,眼一閉心一橫,執了他的手,在我胸前将襦裙的帶子解開了。
“只教你這一次……”
“來日方長呢,急什麽…”他在我耳畔輕聲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