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揚州慢
拾三揚州慢
拾三揚州慢
清涼寺落在半山腰裏。
青丘碧水,崇山峻嶺,腳步過處野草繁花,頭頂藤蔓交纏,遺綠成蔭。溪流縱橫,上設一二架被經年累月沖刷光滑的石板橋。時時處處耳底都萦繞着泉聲,走了半裏地才豁然開朗,原來是股飛瀑。湍流而下,跳珠濺玉。飛瀑向東不過百步之遙,寺院白牆已然掩映在濃綠之中了。
“到底是百年古剎,實在有些‘亂山藏古寺’的味道。”虹貓還沒走到近前就嘆了一句。
适逢佳節,人流比往常要多,多是鄰裏街坊結伴而來的待字閨中的姑娘。都穿紅戴綠地精心打扮,個個手裏都拿着團扇和數珠,香袋佩環在腰上叮叮當當地響。
寺門前竹橋邊有個賣冰鎮醴酪的老妪,天氣炎熱,走了一道都渴了,想着開齋還有一段時候,我便同虹貓一拍即合,先買兩碗嘗嘗鮮。
“麻煩來兩碗。”我自袖裏摸出幾個銅錢。
“好嘞!”
那婆婆響亮地應了一聲,手腳麻利地掀開浸在溪水裏的木桶蓋兒,舀出兩碗遞在我們手裏。
盛醴酪的也不是尋常小攤上的瓷碗,是用芭蕉葉疊的,那工藝很是精巧,纖小玲珑的一個小盅子,浸潤着淡淡的草木香氣。
我剛豫備下勺子,就聽婆婆道,“來,再給你們加點子棗花蜜,甜甜涼涼的吃着舒坦,不另要錢的。”
我一面道謝,一面不解,“為何……”
那婆婆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位哥兒長得這麽俊,看在他份上也不能加錢不是?”
虹貓正捧着芭蕉盅的手硬生生抖了一下,差些沒一口醴酪嗆在喉裏。
我轉頭看他,素色衣裳開到領口,鎖骨蜿蜒而下,一節奶油白的頸子在陽光下拉出極曼妙的弧度,白的近乎要反光。半個勺子纨绔似的叼在嘴裏,唇紅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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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連在心裏頭念了幾句“阿彌陀佛”,天知道每日裏這麽一張臉在跟前晃來晃去,我是怎麽能把持得住的!
“你倒是老少通吃。”我話裏有話。
虹貓耳根子微微發紅,“又不能怨我……”
“阿彌陀佛。”
這回倒不是我念,有個黃衣素帶的小沙彌跑到跟前,沖我和虹貓雙手合十。
“二位可是玉蟾宮宮主和長虹劍主?”小沙彌恭恭敬敬地問。
虹貓蹙了蹙眉,道,“請問小師傅有何事。”
“方丈囑咐,貴客前來,請二位進殿用茶。”
再是囊中羞澀的寺院,都有另辟的兩三間房來招待貴客。這樣的屋子一般都收拾的極為利落,陳設規格不遜殷富之家。因為每年寺裏的進項,都是要仰仗這些冤大頭的香油錢,因而萬萬不可怠慢。
很是不幸,玉蟾宮就是那冤大頭裏的一個。
“合着我上回瞧賬本,每年五百多兩的流水,都是這寺裏的?”虹貓在紫檀木的八仙桌前坐着,手裏來來回回把茶杯摩挲了幾遍。
“沒錯,寺裏大大小小快一千人了,光是口糧和衣裳就出去一百多兩了,更不要提其他的。換句話說……”
“換句話說,你是養了一座寺院在外頭,這清涼寺算是你的。”虹貓托腮,眼珠子一轉。
我點一點頭,“差不多是這樣。”
他聞言,将手裏的杯子杵到我跟前,“既然是你的寺院,那裏頭的東西你也該做得了主,我瞧這杯子不錯,不如順回去叫我蘸墨用。”
虹貓向來是個性子素淡的,錢多錢少都一樣,他看着好的東西定然是極好的,同價錢高低沒什麽關系。我被他勾起興致,湊上去看那杯子。
素白的胎底,器型小巧,收口處圓潤飽滿。壁上是黑色琺琅彩的一幅墨竹圖,上頭翠竹數杆,錯落有致,竹節與竹節相連之處用筆精到,色彩逆順往來,揮灑自如
“果真好東西!”我不禁稱贊。
虹貓聞言得意一笑,“琺琅彩素日裏都是精密反複,好是好,但團花似錦看多了終究沒趣兒,這個畫的清逸脫俗,實在難得。”
正在同他從官窯器型一件件往下點數,門吱呀一聲就被推開了,打前兒的沙彌雙手合十行禮,道,
“方丈前幾日準備盂蘭盆節的時候中了暑氣,如今卧床靜養,不能作陪,特囑咐了小僧莫要怠慢,留二位施主用過素齋再走。二位施主有什麽盡管說。”
我盈盈一笑,“有勞了,還真有一事相托師傅。”
“施主請講。”
“麻煩師傅知會方丈一聲,這墨竹琺琅彩的茶杯子,貴寺若是還有的庫存,就請都翻揀了出來,我自叫人來取。若是沒了,還請把是在哪個鋪子、哪個掌櫃手裏買的東西,寫個條子,一并送來。”
“謹遵施主,還有什麽事嗎?”沙彌問道
“沒什麽了,”我同虹貓對視一眼,笑說,“只代我問方丈的好罷。”
齋菜很快地上來了。前菜是芙蓉豆腐。其實我起先都沒認出那是豆腐,一團兒白白淨淨的小丘,仿佛雲膚花貌的少女的雪肌。清泉細磨,生榨取漿,最上頭點一筷子辣油,再撒上香蕈屑和磨得極細的松子仁。
豆腐裏頭本來是沒什麽味道的,但這一回卻奇了,明明沒擱糖,生嚼卻甜,越到後頭越回甘,一股子清水溪流的味道。
爾後是茭白,盛在青釉的葵口盤裏。
江南有三大名菜,茭白、鲈魚和莼菜。上一回和虹貓去嘉興,鲈魚和莼菜都吃了,不過沒趕上茭白的時候。如今大暑炎炎,一溜溜的茭白清脆修長,在風裏亭亭玉立,正是上市的好時候。
虹貓舉箸,望着筷子上那一截輕冰似的東西,沖我道,“你還記不記得上一回暖煙做下的好事。”
我正往嘴裏送的筷子停住了,嘆口氣,“那丫頭不會挑,茭白一黑了心就苦了,她倒好,買回來的
全是黑心的,又煮老了,我只吃了半塊兒就差沒吐出來……”
人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雖是如此,但這一碟茭白玲珑剔透,在光底下泛着水晶一樣好看的色澤,我心一橫,咬了一塊。
茭白大抵是早上剛剛摘回來,滾水燙了幾下,再切拐刀塊,調和以姜醋、醬油和花雕,清脆滑甜,一入口柔松如錦緞。
我一面又往嘴裏塞了一塊,一面暗暗加深了回去好好調教暖煙廚藝的年頭。
後來種種菜蔬,且按下不提。
及到告辭,夜幕已沉。山中暑熱一驅而散,明月朗照,山風透骨,涼氣浸肌。肚子一飽也就懶得使輕功了,我和虹貓牽了手,沿着河旁小徑,徐徐而行。
就這麽走着,忽見上游漂下來一團朦胧發光的東西。
我定睛一看,驚喜道,“河燈!”
話音剛落,那一盞河燈後便又緊接着百十來盞。先前還鏡面一般涓涓澄波的水登時歡耀起來,蘆葦在風裏搖曳不已,光影炫目,幽幽閃閃,将一條本就不大寬的水流鋪設地滿滿實實。那河也就被耀的五顏六色、明明暗暗,仿佛映亮天際。
“大抵是那廟裏和尚昏了頭,算錯日子,今兒晚上就放了河燈了。”虹貓笑意溫和,眸子裏染上閃爍跳動的溫柔色彩。
我忽然便來了興致,一拉他的手,興沖沖道,“虹貓,你同我打個賭如何?”
他側耳傾聽,道,“賭什麽。”
“賭輕功,你同我在這河燈上來去,可以出招但不許使劍,但凡踩沉一盞,就算輸。”
其實“不許使劍”這一條實在雞肋,和平地界,我們平日裏出來身上都是不帶劍的,嫌累贅。
虹貓眨了眨眼,狡黠道,“那賭注呢?”
我一揚眉,計上心來。
“若是我輸了,崇文齋所有畫集、畫譜,顏料、紙張,但凡你看上的,我全都買了。”
他一拍掌,道聲“好”
“但若是你輸了,”我頓了頓,“你便要穿着女兒家的衣裳,同我明晚出去逛中元節的河燈會。”
“這算什麽……”虹貓神色一愣。
我故意激他,“堂堂長虹劍主這點子膽量都沒有,你怕不是還沒比試就擔心輸了吧!”
旋即不再多言,我輕輕轉身,雙足運氣,霎時已在其中一盞蓮花燈上站定。
虹貓嘆了口氣,妥協似的飛身而起,落在我不遠處的燈上。
“藍兔,我讓你一手。”他迎風而立,身姿很是修長。
我輕哼一聲,“你可別後悔……”
言畢雙手擺個起勢,當空裏凝出一股勁風,右足借力而起,直直沖虹貓而去。他腳底電光火石的幾步,一個閃身偏偏躲過。我的力道鋪了個空,帶起蒙蒙的水珠一片。他趁勢伸了左手,指尖快如閃電,緊緊扣住我腕上脈關。
我心道不好,慌忙用不受桎梏的那只手展出手刀,狠狠向他肋下劈去。他見狀朝後一閃,松開我的腕子,踏水而去。
虹貓的踏雪尋梅已臻化境,我只是在後面跟着都吃力。那一抹白色的影子輕靈翩然,足尖過處微風頓起,水生漣漪,像是跳舞。
“你還是趁早服輸罷,說不準我還樂意少買幾樣的。”
我只聽見他泠泠如泉的嗓子,忙撫着胸口停下,喘了幾口氣才顧得上擡頭。
他周身籠着夜風,深色瞳仁裏笑意不見底。
身下是燈火幽明,襯得他白衣染上朦胧好看的光影。那一張清秀的臉的輪廓在月下越發皎皎。
我心頭突突地跳,踩在河燈上一晃,眼看就要落水。
虹貓登時慌了,飛身來接我。我趁勢運氣,飄帶自袖中倏然伸出,在他腰際一打,他失了平衡,連連退後幾步,踩沉一片河燈。
我忍着心中狂喜,躍上岸,要不是手裏沒劍,就差拿劍指在他脖子上了。
“你輸了你輸了!願賭服輸,回去和我換衣裳去!”
“你耍詐……”他無奈扶額
“我只說不許用劍,我可沒說不許用流雲飛袖。”
說着,好像生怕他反悔似的,忙扯下一條絲帶将我和他的手死死地系住了。
月色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