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倚

談及夏日,崔暖終于有了真切實際的感受,夏天是忽而降下的驟雨,是枝桠瘋長下的餘蔭,是傘遮不住的烈陽,是趴在樹幹上不知疲倦的蟬鳴,是她和許一堯從家到學校往返走過無數遍的柏油路。

他的出現是崔暖生命中從不曾設想過的驚喜,她本以為這場人生會灰暗至結束,但忽然有束光穿過灰色雲層照了進來。

于是,萬物複蘇。

若是時光能過得再慢點就好了,崔暖常會這麽想。

若是我能活得更久一點就好了,崔暖常看着桌上瓶瓶罐罐的藥苦笑着這麽想。

崔暖生病的事情除了家人,也只有老師知道,入學時,老師對着大家交代了一句“崔暖同學身體不好,大家多多照顧一些。”

同學們起先都以為她在搞特殊,有一次崔暖突然發起高熱,整個人面如死灰,他們才知道老師說的是真的,從那時候起大家都對她格外照顧,會注意着不撞到她,考試前也總會有人幫她搬書搬桌子。

校運會時,體委會自覺跳過她,同學們也不會硬拉着她去看比賽喊加油,他們對她很照顧,同時又把她排離在外。

但即使如此,她還是很喜歡她的同學們,他們健康鮮活又善良單純,足以滿足她對學生生活的期待。

只是是她自己的身體不争氣罷了,她也很想和大家一起奔跑吵鬧,肆意度過這一生僅有一次的青春啊。

“校運會我報了一千米,你要不要來給我喊加油?”許一堯假裝不經意地問起。

問完,他低着頭踢着地上細碎的石子,雙手放在身後繞手指,緊張地等待着崔暖的回答。

崔暖知道自己應該拒絕,但恰好一陣風吹來,吹落一場落葉,許一堯擡手,擋住了她的眼,“風有點大,眼裏沒進沙子吧?”

他放下手,崔暖看見了他眼裏的期待,于是放棄了堅持所謂的“應該”回答:“嗯,我會去的。”

只要小心一點就好了,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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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啊,那一言為定。”許一堯難掩欣喜,朝她伸出小拇指。

“一言為定。”崔暖笑着,和他拉鈎蓋章。

秋日陽光下,約定既成。

比賽當天,崔暖确認了好幾遍藥都帶在身上,随身帶着一瓶礦泉水,她尋了個陰涼處坐下,目光在全場游走,搜尋着許一堯的身影。

“這位同學,你是在找我嗎?”許一堯在崔暖耳旁打了個響指坐下,利落又帥氣。

“嗯,快到你了吧?”

“女子八百米跑完就到男子一千米了。”許一堯指着跑道上揮灑汗水的女生選手回答。

“哦。”崔暖懶懶應着,又一臉歉疚說:“許一堯,我會為你喊加油,但是不夠大聲,沒辦法響徹全場,你可能聽不見。”

崔暖這麽在意為他加油這件事,讓許一堯又驚訝又欣喜,心裏湧出絲絲甜意,傳到臉上就成了笑:“沒事,你來就已經是給我加油了。”

“嗯。”崔暖擡眸,報之一個溫暖的笑,許一堯沒忍住摸上了她的頭,在看見崔暖眼中極快閃過的一絲訝異後,他才發覺這個動作太過親昵了些,悻悻收回手。

可少年人的心動和喜歡最是藏不住,他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崔暖身上。

女子八百米結束沒多久,另一陣哨聲響起,催促着參加男子一千米的選手入場就位,許一堯起身拍了拍褲子,“到我了,那我去比賽了。”

崔暖點頭,在許一堯走下兩三級臺階時,她叫住許一堯:“許一堯。”

許一堯停住,轉頭:“嗯?怎麽了?”

“加油。”

她的聲音不大,卻足夠許一堯聽清。

這樣一來他算是聽見了。

許一堯嘴角上揚,“好。”

那天許一堯鉚足了勁跑了第一,他被同學簇擁誇贊,崔暖看着圍繞在他身邊的熱鬧,那是獨屬于他的張揚熱烈的青春,她悄悄退了場。

崔暖當晚回到家拉上窗簾關了燈,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靜聲哭泣。

崔暖,他有着你觸及不到的未來,你該離開了。

她覺得這個四四方方的房間像個棺材,她的呼吸,心事和生命,最終都會葬在這裏面,愈想愈感到窒息。

枕邊手機屏幕亮起,将她從悲傷的深淵拉了回來。

許一堯發來信息:方便出來一趟麽?

她還沒來得及回複,另一條接着發來:河邊,我等你。

崔暖想拒絕,放下手機假裝沒看見,過了一會又心軟了,穿上衣服出門。

我不該去的,可是,他還在等我。

“暖暖,你要去哪?”李蔚擔憂地問。

“媽媽,我很快回來。”崔暖眼神中帶着祈求。

李蔚沉默良久,說:“好,早點回來,有什麽事情給我們打電話。”

“嗯。”

崔暖不敢跑,只能稍微加快步伐。

許一堯坐在河岸邊等,看見了崔暖,趕緊起身拉着她往樹蔭下走。

河岸兩旁亮着萬家燈火,樹蔭把他們籠罩在內,仿佛隔絕出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裏只有她和許一堯,隐秘又安全。

“崔暖,我是第一。”

“嗯,我看見了,恭喜你呀。”

“崔暖,生日快樂。”許一堯拿出一塊小蛋糕,點起一根蠟燭。

微小的火苗躍動在兩人之間,堪堪照亮兩人的臉龐,崔暖怔住:“你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自七歲被查出病以來,她再也沒有過過生日了,以至于她都快忘了原來過生日是一件要慶祝的事情。

“我自然有我的渠道。”

他自然不會告訴崔暖,他偷摸進教師辦公室去翻了花名冊,不幸被抓住抄了十遍校規。

“來,許個願吧。”

崔暖感到眼中有霧氣冒出來,她趕緊閉上眼許願,好一會兒她才睜開眼吹滅蠟燭。

許一堯取下蠟燭,拿出塑料叉子,雙手捧着蛋糕遞到崔暖面前,“十月十六日,晴,恭喜崔暖同學年滿十七,一歲一禮,一寸歡喜,願你以後順遂無虞,所願皆所得。”

他的眼裏星辰閃耀,又全部圍着一個崔暖,書裏說,喜歡一個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在喜歡的人眼裏能看見自己。

崔暖一瞬間得見高山湖泊,繁星漫天,她無比心動,又無比心碎。

為什麽生病的要是她呢?

“崔暖?你怎麽了?不高興嗎?”

“不是,是太高興了。”崔暖接過蛋糕,忍住發酸的眼眶笑着接話:“十月十六日,感謝許一堯同學給崔暖過十七歲的生日,同祝許一堯同學順遂歡喜。”

十月十六日,真好,她和她喜歡的少年在這一天同是十七歲。

頭頂是茂密的樹葉,即使在黑夜也遮不住出它那旺盛的生命力,影影綽綽的星光穿過枝葉縫隙灑下,便織成了一個童話。

崔暖忍下滿腔的悲意,在許一堯的注視下吃了一口蛋糕。

好甜,是草莓蛋糕,是她喜歡的味道。

心裏的苦澀短暫地被這甜味擠壓下去,她露出一個幸福的笑。

許一堯望着崔暖,問:“崔暖,你許了什麽願?”

“嗯……”崔暖沉吟,“不告訴你,是秘密。”

“好吧。”

“崔暖。”

“嗯。”

“我們考同一所大學吧,鄰省排名前幾所的不錯,你想考省內的也可以,我們可以一起看看做選擇,崔暖,你願意嗎?”

少年在認真地思考着他們的未來,滿目期待,又溫柔得沒邊。

崔暖心軟,淺笑答道:“好啊。”

十月十六日,繁星點點,崔暖十七歲,對喜歡的男孩撒了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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