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宜
宜
遠處的拱橋上偶爾有幾撥病人被護士或者家人攙扶走過，他們輕聲交談着，傳過來只有人聲碎語，是以周遭與寧靜無異。
“後來呢？”賀澪覺得不該問起這傷心事，又覺得應該有始有終。
他通過崔暖每日的述說記錄着此人短暫的一生，不夠波瀾壯闊，只是平凡無奇。
可她才二十一歲，白血病和哮喘病齊齊落在她的身上，她本該有大好的年華去放縱張揚，去追逐夢想，如今只能被困在醫院一角，飽受病痛折磨。
賀澪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作為一名記者，而是在作為一名聆聽者去記錄下她的故事，他想也許很久以後還能有人因此偶爾想起，世界上曾來過一個微不足道，又很溫暖的女孩子。
他對人生向來沒有追求，工作和生活得過且過，通過崔暖，他漸漸理解了這次任務的意義，也懂了她為什麽會答應他。
這個世界迎來送往無數生命，縱然生命短暫，她仍是感謝自己曾來過。
如果有人因為她的故事而振作起來，那她這一趟，也算沒白來。
賀澪想明白了，又忍不住惋惜心疼，他搖頭甩掉露出的心疼神色。
崔暖和他約定過，無論她說了什麽都不要可憐她，她說比起那些從小就住院的孩子來說，她已經幸運得太多，畢竟她有過學生時代，也遇見過喜歡的人。
“後來，我的病情徹底惡化了，我不希望有太多人為我傷心，求爸媽不要告訴任何人，他們帶着我去了省外的醫院，為了避免任何熟人找到我，我關了機，也不再和任何人主動聯系。”
“這三年裏你沒想過去聯系他嗎？”
“想啊，想過無數次，只是拿上手機又放棄了，我做了這個決定，就不該猶猶豫豫地反悔，我是個過客，不該給他留太多悲傷。”
“那你有去打聽過他嗎？”
“嗯，爸媽給我帶了點關于他的消息，他考上了我們約定的那所大學，這很好啊，我偷偷看過他的照片，他比高中時期長高了很多，看着也成熟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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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暖看向賀澪，“賀澪，我想今天是我最後一次述說了，我的一生就這麽長，故事已經都講完了。”
“嗯。”賀澪停止錄像，又重新開了一段錄像，“接下來是私人錄制，不會寫進報道裏，我想再問你兩個問題，結束後我會把這段錄像原帶給你。”
“嗯，問吧。”
“十七歲的生日，許了什麽願？”
崔暖回憶了一下，笑了笑，“有點貪心，我許了三個願望，一是希望爸媽不要因為我太過傷心，二是希望許一堯開心，三是……”
“希望我永遠十七歲。”
崔暖笑容明媚，賀澪的眼裏卻進了沙，他眨巴了好久的眼睛，問:“最後一個問題，你還有什麽特別想完成的心願嗎？”
賀澪想如果她有，他可以幫一點忙。
崔暖點點頭，“還真有。”
她總是不敢多留下些什麽，怕活着的人見了傷心，但醫生說她可能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所以她還是想寫下些什麽，給活着的人一些留念。她知道到最後她會被徹底遺忘，但她還是希望有人能将她記得稍微久一點。
“賀澪，明天這個時候，你能來這找我嗎？我想請你幫個忙。”
賀澪點頭，“好。”
第二天，河邊樹蔭下，賀澪如約而至，看見崔暖早已等候在原地，她的身影看着比昨天又單薄了一些。
賀澪走近，“等很久了嗎？”
“沒有，剛來一會兒。”
崔暖交給他三個信封，信封上寫好了收件人以及地址，“你能幫我把這些轉交他們嗎？”
“嗯，我一定遵守約定。”
崔暖笑了，“謝謝你，賀澪，這段時間是我三年來最快樂的日子了。”
賀澪拿出一張記憶卡，“這是答應給你的原帶。”
崔暖搖了搖頭，“我用不着，你自行處理吧。”
“那好吧。”
賀澪收回卡，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兩人都明白，是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
沉默持續了一陣，崔暖開了口，一臉淺笑嫣然，“賀澪，再見。”
賀澪握緊記憶卡，回以笑容，“崔暖，再見。”
原以為還能看看冬雪，過完最後一個四季，但崔暖終究沒能撐下去。
這個夏季，她生命在此畫上句號。
她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句話是，也好，畢竟我這麽喜歡夏天。
崔暖寫了三封信，除去收件人姓名和地址，每個封面上還有一句簡短的話：三生有幸，見字如面。
一封是寫給她高中的老師。
林老師，謝謝您三年來對我的照顧，當您收到這封信時，說明我已經去了個很遠的地方，學生時代我真沒有什麽遺憾，有最好的老師，最好的同學們，我十分知足。以後要是有同學會的話，要是還有同學記得我問起我的話，還請老師幫忙跟他們說，崔暖去國外治好了病，已經定居在國外，雖然相隔萬裏，但她會一直記得她的最可愛的老師和同學們。
一封是寫給她的爸爸媽媽。
爸爸媽媽，不要傷心，暖暖只是化作了天上的星星，換了一種方式陪伴你們而已，所以不要對我感到歉疚，一定要讓新生命降臨，他會代替我陪伴在你們身邊，但一定不要把他當成是我的影子，等他長大了，要記得告訴他，他曾有個姐姐，在他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在深深地愛着他了。
一封是寫給賀澪。
賀澪，非常感謝你這段日子的傾聽，這真是我入院以來最快樂的日子了，我很感謝自己沒有接受化療，也很感謝爸媽支持我的決定，這使得我有幸遇見了你，能讓你記錄下我的故事，如果這段采訪會寫成報道的話，還請不要寫我的真名，我不想因為我打擾到爸媽以後的生活，請你見諒。另外我還寫了一封信，是給許一堯的，明明已經決定不打擾了，還是忍不住寫了下來，就請你代我一直保存着吧。
賀澪拿出夾在信封裏的另一封信，和其他的信不同，崔暖在信封上只寫了“許一堯”三個字。
這三個字，貫穿了崔暖的整個青春。
賀澪交稿的時候，眼睛紅紅的，像是大哭了一場，主編看着了調侃:“怎麽？這趟任務讓你感悟出生命的真谛來了？都感動哭了。”
“主編，你有過遺憾嗎？”
主編愣了一下，看他問得認真，他也回答得認真:“有啊，怎麽沒有？活到現在，人生的遺憾可太多太多了。”
“是啊，她怎麽可能一點遺憾都沒有呢？”賀澪喃喃自語。
“臭小子，你在嘀咕什麽呢？”
“沒什麽，主編，我出去一趟。”賀澪抓起包就往外跑，把主編的叫喊聲遠遠甩在身後。
他要趕去崔暖的墓前，想告訴她，他準備把那封信寄給許一堯。
等到墓地的時候，他發現崔暖的墓前站着一個高高的男生，捧着一束茉莉放下。
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個男生就是崔暖故事中的主人公——許一堯，他走上前問:“冒昧打擾您，請問您是不是許一堯同學？”
“我是。”
“那太好了，我正想找您。”賀澪拿出信封和記憶卡遞給許一堯，“這是崔暖寫給您的信和她的錄像，今天正好一并轉交給您了。”
“謝謝。”許一堯怔愣了一會接過，沉默了很久問道:“最後是你陪在她身邊麽？她走的時候痛苦嗎？”
賀澪驚訝，“您知道她生病的事？”
“知道，一直都知道。”
學校附近昏黃的路燈，見證了崔暖隐忍的痛苦，許一堯這才知道崔暖生病了，病得很嚴重，她很痛，痛得都哭了。
但是崔暖有心隐瞞，他也只能裝作不知道，偷偷為她哭了一夜。
崔暖住院，他也知道，考上大學後，縱然隔得遠，他也時常會來醫院，躲在遠處默默地陪她。
可是她走的那天，他沒能陪她。
“我記錄了她生前最後的一段時間，但她最後的臨走時刻我沒有在場，她沒有接受化療，想來可能很痛，但是聽醫生說，她走得很平靜，我猜那時候應該是沒什麽痛苦的吧。”
許一堯很沉重地點了點頭，“那就好。”
“我的任務算是徹底完成了，許先生，再見。”
“再見，還有謝謝你。”
許一堯站在墓前拆開了信，看見熟悉的清秀字體，眼淚再也克制不住。
許一堯，騙了你我很抱歉，如果身體允許，我想跟你一起上大學，一起畢業，一起工作，一起經歷人生的每個重要時刻，不瞞你說，這些我都偷偷地暢想過，那時候你一定長得帥氣迷人，身邊會圍着很多漂亮的小姑娘，那時我會跳出來擋住她們，挽着你的手臂大聲宣告:他名花有主了，這是我的人。我想你一定會偷摸着開心吧。
等我們老了，你就是個迷人的儒雅小老頭，戴着老花眼鏡耐心地教我們孫兒一輩讀書寫字，學習人生道理，這樣的未來多好啊，但就算不按我想象的來，但只要和你一起也一定很不錯。
許一堯，我從沒跟你表過白，這讓我感到遺憾，你一定不知道，十七歲生日那天，我偷偷吻過你的影子，所以即使你不知道，你的影子也一定知道我喜歡你。我原本就喜歡夏天，在遇見你之後，我就更喜歡夏天了，在特別喜歡的夏天遇見特別特別特別特別喜歡的你，再沒有比這更幸運的事了。崔暖的整個青春都是許一堯，一點遺憾都沒有。
所以，許一堯，在沒有我的日子裏，你也要幸福地過下去，一定要很幸福很幸福地過下去，我會在天上看着你的。
另外，每年生日沒法陪你一起過，就在此祝許一堯同學往後年年歲歲，萬喜萬般宜。
許一堯合上信紙淚如雨下，蹲坐在崔暖墓前，撫摸着她的墓碑哽咽低語，“傻子，我怎麽會不知道呢？”
十月十六日那天，是個晴天，那天你給我加油，我跑了第一。
那天晚上，你在看星星的時候偷偷吻了我的影子，可你不知道，我也悄悄回應了你。
崔暖，十七歲那年，我們互相喜歡，十七歲以後的年年歲歲，我還是會一直喜歡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