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2017/03/10,溫度4℃ - 8℃,陰間多雲有雨,美國東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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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幼兒園做完義工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林幼寧陪着一群金發碧眼的外國小孩玩了半天游戲,這會兒又累又餓,一絲力氣都沒有了。
偏偏她下午去教授辦公室讨論project的時候,把圍巾落在辦公室的椅背上了。
內心一番天人交戰,最後林幼寧還是認命地拐了方向,捂着自己空空落落的胃,扭頭朝教職工辦公室的方向走。
那條圍巾是她特意買來送給自己的聖誕節禮物,林幼寧實在舍不得讓它孤零零靠在辦公室冰冷的椅背上過夜。
遠遠望去,教職工樓裏的燈光已經不剩幾盞了。
美國人工作随心所欲得很,只要一到下班的點兒,就算是手上一大堆活沒做完,也不會選擇加班,溜得比學生還快。
天盡頭一陣冷風襲來,吹得道路兩旁的棕榈樹沙沙作響,林幼寧打了個寒顫,抱緊雙臂,低着頭從口袋裏拿出通行卡刷了一下。
滴的一聲,機器亮起代表pass的綠燈,玻璃門緩緩打開,她快步走進去。
林幼寧今年博士第三年在讀,主要研究心理學中早期幹預的分支方向,所以平時的研究樣本都是兒童。
她原本不算是一個多有耐心的人,可是來到美國獨立生活了四五年,跟這些有着不同類型的心理疾病的小孩子接觸多了,慢慢地,身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壞脾氣就被磨沒了,變得非常能夠體諒別人。
盡管她也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
到了三樓,林幼寧從電梯裏走出來,周圍黑漆漆的一片。
她有點害怕,于是把手機的前置燈打開,為自己照明。
等到了Lee教授的辦公室門口,林幼寧伸手敲了敲,耐心地等了等,裏面無人應答,于是便放心地推開了門。
那條紅色的羊絨圍巾正安安靜靜躺在椅背上,窄窄的光線透過半拉的紗簾從外頭招進來,将圍巾身上的每一道褶皺都照得清清楚楚。
林幼寧松了口氣,走過去小心翼翼把圍巾拿起來,搭在手背上,然後關上了門。
黑漆漆的走廊裏仿佛空無一人,落針可聞。
走廊兩側的窗戶關得嚴嚴實實,連一絲月光都洩露不進來,林幼寧摸着黑快速回到電梯裏,摁了下行鍵。
從教職工大樓裏出來的時候差不多是八點過一刻,夜色漸濃,林幼寧感覺到自己又開始胃疼,于是拐了個彎,有氣無力地往學生食堂走。
她平時幾乎是不會去學生食堂吃的,都是回宿舍自己做飯。
雖然學生食堂裏的各色菜品琳琅滿目,但她确确實實長了一個中國胃,在這裏生活了這麽久,還是适應不了西餐的味道。
一路刷了學生卡排隊走進食堂,裏面燈火通明,漢堡、三明治、牛排、披薩,擺得琳琅滿目。
林幼寧端着餐盤走在人群裏,随手拿了個cheese三明治,又倒了杯橙汁,找了張沒人的桌子坐下。
她餓得要命,連帶着吞咽的動作也顯得有些急切,三明治剛咬了幾口,就聽到身後有人在笑。
“吃個三明治也能顯得這麽窮酸。”
……
就算不回頭确認,林幼寧也能認出來這個聲音的主人,顧霏霏。
跟她研究生同一年入讀心理系的同學,也是她曾經的室友。
說起來,林幼寧之所以在學校的華人圈子裏混得這麽慘,跟她脫不了幹系。
如果當初不是她造謠自己第三者插足,并且在學校裏大肆宣揚,搞小團體的話。
“誰讓人家本來就窮酸呢,之前穿假貨去參加party,不是還被發現了?”
“就是,沒錢就沒錢嘛,搞不懂虛榮心怎麽這麽強,不是穿上自以為跟別人一樣的衣服,就能夠融進別人的圈子的。”
“麻雀就是麻雀,千方百計費盡心機,也變不成鳳凰。”
……
林幼寧心想,她只是在逛夜市的時候買了一條很好看的連衣裙而已,不認識那個牌子,不知道這是假貨有錯嗎?
都過去多久了,還把這件事情翻來覆去地拿出來講,看來這些人實在是沒什麽新素材了。
林幼寧垂着眼,打開手機随便找了部之前看到一半的電影,橫屏放在桌上,用玻璃杯抵住,若無其事地繼續咬着手裏的三明治,做出一副專心致志在看電影的模樣。對身後或鄙夷或嘲諷的聲音視若無睹。
她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了,早就不是學不會控制情緒的小姑娘了。
說完全不生氣是不可能的,只是知道生氣了也沒用。因為在這個異國他鄉的華人圈子裏,什麽都不如抱團重要。
她在這個群體眼中,毫無疑問就是一只可以被随意欺負的“麻雀”。
因為沒有人會站在她這邊。
大概是看她沒反應,顧霏霏也覺得沒意思了,不再譏諷,轉而跟旁邊的女生聊起別的話題來。
林幼寧慢吞吞吃完手裏的三明治,又把玻璃杯裏最後一口橙汁喝完,把手機收回大衣口袋裏,端着空的餐盤起身,目不斜視地往回收流動帶的方向走。
經過她們那桌的時候,餘光裏瞥見顧霏霏在看她,那眼神又不全然是鄙夷。
可林幼寧不在乎她的眼神裏還有什麽,視線平視前方,沒有回頭。
學生食堂九點打烊,現在已經過了八點半,很多窗口都開始收餐了,很多學生都在往外走。
林幼寧艱難地擠在人群裏,慢慢向前。
她腦袋裏還在思考電腦裏寫了一半的有關于特殊兒童家庭的早期幹預以及效果評估的論文,覺得其中一個part的案例舉得不是那麽恰當。
案例本身的時間跨度太大,所以顯得說服力不太夠。
還沒等她更深入地去想這個例子要拿什麽來替換,亂糟糟的人群裏,她突然被誰推了一把。
滿腦子都在想別的事情,林幼寧反應不及,身體像是剎車失靈了一般,直直地往前倒過去。
電光火石間,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護住了自己的頭部。
可是下一秒,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
人來人往的食堂門口,她被擁入了一個陌生的懷抱裏。
“走路小心點啊。”
這個陌生的聲音慢吞吞地響起,是過分标準流利的美音,尾音微一拖曳,帶着幾分模糊又散漫的笑意,撲面而來的少年意氣。
林幼寧回過神來,壓抑着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從他的懷抱裏掙脫出來,後退了兩步:“不好意思。”
“不客氣。”少年輕聲笑了,忽然換了中文,“我還想着,好好的走着路,怎麽有人往我懷裏撞。”
明明是有些冒犯的話,偏偏他說得天真又無辜。
林幼寧擡起頭來,隔着半步的距離,打量眼前的人。
道路兩旁的路燈清晰映出他的五官模樣。
眼皮是前窄後寬的內雙,瞳仁黑到沒有一點點其他顏色,鼻梁很挺很直,下巴尖尖的,輪廓很深。
跟她一樣,是中國人。
林幼寧已經在美國呆了四五年,至今仍然沒有搞清楚美國人的審美,但是在她的審美裏面,這人長了一張,走在路上會被大把女孩子追着要電話號碼的臉。
大概是她的目光實在太專注,眼前的少年眨了眨眼睛,露出些許困惑神色,生動極了。
林幼寧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一時間竟然邁不開腳步。
猶豫片刻,又怕對方覺得自己是想和他搭讪,于是朝他禮貌地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麽,轉身就要走。
然而沒走幾步,對方卻叫住了她,很随意地自我介紹:“我叫鐘意,大二心理系的。”
林幼寧便理所當然地停住腳步,轉過頭來看着他,想了想,簡單地回答:“林幼寧。”
原來他才大二。
年輕真好。
像是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鐘意低頭看了眼腕表,像是不趕時間似的跟過來,很自然地問:“你呢?是本科生嗎?”
都問到這個份兒上了,林幼寧只好不情不願地把自己剛才刻意隐去的信息告訴他,“……我讀博。”
沒想到對方卻笑了,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來,“這麽厲害。”
連一句随口的吹捧都顯得誠懇。
林幼寧一時語塞,莫名其妙心跳加速,只好假裝在梳理微亂的長發:“也沒多厲害。”
三月初的夜晚是帶着料峭春寒的,看似溫和,寒意卻無孔不入,只等着人懈怠了,便鑽進四肢百骸裏來。
林幼寧不過是多在這裏站了一會兒,就打了個冷顫,下意識把手裏拿着的紅色圍巾展開來,一層一層繞到頸間。
鐘意微垂着眼,很專注地看着她的動作,然後開口:“姐姐,你的圍巾很好看。”
林幼寧打結的動作頓了頓,花了幾秒鐘的時間來反應“姐姐”這兩個字,然後很有禮貌地回答:“謝謝。”
他便追問:“在哪裏買的?”
“Mill Avenue二層東南角的精品店,店名具體叫什麽我記不清了,不過你過去了肯定就能找到。”
“可是我方向感不太好,平時在學校裏都能迷路的。”
鐘意斂着眉笑了,語氣裏有那麽一點兒不明顯的苦惱,“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像是被這張臉蠱惑了,林幼寧張了張嘴,無師自通地回答:“我家裏的包裝盒還沒丢,上面寫了那家店的名字。”
像是終于得到了滿意的答案,鐘意很自然地接話:“那我們加個微信吧,等姐姐回家了,記得把名字拍給我。”
絲毫沒有拒絕的理由,林幼寧停下腳步,從大衣口袋裏拿出手機,點出微信二維碼,朝他遞過去。
眼角餘光瞥到對方把手伸到棒球衫口袋裏,也拿出手機,靠過來掃碼。
等待的時間稍微有點長,林幼寧看到自己的手機屏幕暗下去了一些,鐘意便伸出指尖,很自然地輕觸一下,把屏幕重新點亮。
他的手指很漂亮,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簡潔平整,連指甲上小小的月牙都長得比別人要好看些。
林幼寧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把這個人觀察得這麽仔細,裝作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讓他掃了碼,然後低頭通過了他的好友申請。
鐘意滿意地把手機放回外套口袋裏:“都是中國人,以後多多關照。”
“好。”林幼寧點點頭,原本想說如果專業上遇到難題的話,可以微信上問自己,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話到嘴邊卻還是咽回去了。
“那我走啦。”鐘意稍微後退幾步,笑着朝她揮揮手,仿佛兩人已經是非常熟悉的關系了,“姐姐再見。”
林幼年便跟着揮揮手:“再見。”
視線望着他的背影,林幼寧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并肩走出一大段路程,将那個外形很像蘑菇雲的學生食堂遠遠抛在身後了。
道路兩旁的街燈一盞盞亮得分明,将少年的影子拖得很長。
林幼寧踩着一地細碎月光,回到宿舍。
猶豫了片刻,她拿出手機,點開微信裏最新的那個對話框,看着一片空白的聊天頁面,輸入了自己的名字,發送過去。
博士生的宿舍是有獨立廚房和浴室的,條件很好,離學校近,還不用跟人擠在一起住。所以盡管價格稍微高了一些,林幼寧還是咬牙申請了。
今天折騰了一天,林幼寧實在是累了,沒有等待對方的回複,把手機放在書桌上充電,強撐着去洗了個澡。
裹着浴巾從水汽蒸騰的浴室裏走出來,分不清是出于什麽心理,她站在沾着霧氣的半身鏡前打量起自己來。
漆黑柔軟的長發,巴掌大的瓜子臉,形狀妩媚的一雙杏眼,發梢還結着水汽,像是躺在清晨陽光裏的露水玫瑰,嬌豔欲滴。
美則美矣。
可惜這雙眼睛死氣沉沉,沒有靈魂。
盡管從小到大身邊的追求者總是趨之若鹜,林幼寧對自己的這張臉興趣卻不大,只看了幾眼,便拿起挂在一旁的吹風機,開始心不在焉地吹頭發。
忽然,正在充電的手機遠遠響了一聲。
明明長發還未幹,但是她卻停下了吹風的動作,走出浴室,去拿手機。
亮起來的屏幕上顯示她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林幼寧點進去,不知道為什麽,連呼吸都放輕了。
這是一條語音。
她低着頭點開,聽得很專注,連發梢上的水滴砸到了屏幕上都全然不知。
略顯嘈雜的環境裏,少年動聽的語調揉碎在晚風裏。
他用發音過分标準的粵語,在語音裏說了一句——我鐘意你。
林幼寧來不及梳理自己一下子急促起來的心跳,叮咚一聲,又收到了他的第二條語音——“姐姐,就是這個鐘意,記住了沒?”
聲音裏挾着薄薄的笑意,像是少年人特有的捉弄,單純又坦率。
林幼寧垂眸盯着手機看了很久,久到屏幕兀自暗下去,她發梢的水滴落下去,又亮起來。
就這麽過了很久,她指尖動了動,簡單回複了三個字——記住了。
然後把他的備注改成了“鐘意”。
直到臨睡前,林幼寧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把包裝盒找出來拍給他。
鐘意也沒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