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開學之後,林幼寧重新忙碌起來。
李夢秋原本還是給她安排了一門心理學相關專業課的TA,想讓她混點能寫進簡歷的經歷,但是她怕在課上見到鐘意,想了很久,還是找了個借口拒絕了。
距離林幼寧博士畢業只剩下最後一學期,她也開始感覺到危機感,于是和其他人一樣,開始頻繁往學校裏的Career Center跑,一版又一版地修改簡歷,準備找工作。
學分已經全部修完,小組project也都到了收尾階段,再加上不是TA,如無必要,她基本不會再去學校。
不得不去的時候,偶爾經過食堂,看着那幢外形很像蘑菇雲的建築,林幼寧會有些出神,也會想到很久之前的事情。
初遇那天,她先是吃飯的時候碰到了顧霏霏,沒過多久,離開的時候就碰到了鐘意。
世上哪有這麽湊巧的事情,更何況鐘意是從來不肯吃食堂的,所以那天……應該是顧霏霏看到她之後,聯系了鐘意,鐘意才特意過來的。
也許沒有什麽緣分,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精心設計。
她租的新房子也在學校附近,裝修老舊,沒有電梯,也沒有24小時安保,更加沒有露臺花園。但是林幼寧住得很安心,很踏實。
日子一天天平靜地過,她的生活也慢慢回到了最初時的樣子,每天學校和家兩點一線,枯燥乏味,但也安穩。
不會再有任何不必要的期待,當然也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
開學不久後的一個晚上,程小安半夜喝醉了跑來敲她的房門。
林幼寧去開門,看到程小安眼眶微紅,抱着一個空酒瓶坐在她房門口,衣服上都是灰塵,兩句話沒說完就開始哽咽。
手忙腳亂地安慰了她半天,林幼寧聽見她語無倫次的埋怨,具體發生了什麽林幼寧也沒搞清楚,只知道伏城今天拒絕她了。
他說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又勸程小安離開紋身店。
他說她應該有更加廣闊的天空。
程小安從來都是堅強獨立,率性灑脫的,認識這麽多年,林幼寧從沒見過她哭成這樣。
那晚她們頭挨着頭躺在床上聊了一整晚,最後程小安用一雙通紅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很平靜地說,她要放棄伏城了。
沒過多久,程小安就開始找工作,有時候也會來找她一起改簡歷,模拟面試,看上去對于找工作這件事情比她還要上心。
但是因為她研究生畢業已經好幾年了,并且期間一直都沒有呆在與本專業相關的領域,所以簡歷顯得很單薄,找工作的難度也很大。
直到林幼寧已經收到了好幾份面試,程小安的郵箱依舊風平浪靜。
林幼寧想到幾年前,研究生剛畢業的時候,她原本是擁有一份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工作offer的。
然而放棄的時候,她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大概人生中很多事情,沒有值不值得,只有後不後悔。
毫無疑問,程小安并不後悔。
二月底的某一天,林幼寧遇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那天下午五點左右,臨近日暮,她剛陪着一群患有心理疾病的小孩子聊完天,做完游戲,筋疲力盡地從學校出來,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
她最近很累,無論是找工作還是寫論文都給她帶來了很大的壓力,手上雖然已經有了幾份備選offer,答複日期眼見着就要到了,她卻還是拿不定主意。
越想越累,林幼寧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眼前的紅燈已經進入倒計時。
就在信號燈即将變成綠色,她剛剛邁出腳步的那個瞬間,肩膀忽然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
林幼寧下意識地回過頭來,卻在異國他鄉的街頭,看到了一張熟悉帶笑的臉。
暑假裏曾經跟她有過一面之緣的相親對象,季從雲。
将近一年未見,季從雲還是她印象中的模樣,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從頭到腳都讓人挑不出來一絲錯處。
而此時此刻,他穿着長長的淺咖色大衣,看了她幾秒,忍不住笑了:“沒想到真的是你,我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林幼寧也很驚訝:“季先生?你怎麽會在這裏?”
“公司外派,我過來出差。”
兩個人聊了幾句,季從雲低頭看了眼腕表上的時間,很有禮貌地問她有沒有時間一起吃晚餐。
她稍一猶豫,還是點了頭。
那次相親過後,他們彼此交換了聯系方式,後來季從雲偶爾也會聯系她,但是她擔心鐘意吃醋,回複得很冷淡,漸漸地,季從雲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就沒再打擾過。
從頭到尾他都很有紳士風度,林幼寧的确對這個人反感不起來。
他們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泰國餐廳,點了店裏的雙人套餐。
和季從雲一起吃飯其實并不無趣,因為他是一個很有耐心的傾聽者,很會接話,可林幼寧卻沒什麽能拿出來跟他聊的。
她在國外雖然呆了很久,但是日常生活極其乏味,不是論文就是實習,唯一一件脫軌了的事,也不太方便對他提及。
大概是覺得有些冷場,季從雲主動跟她聊了一些大學期間的事情。
季從雲曾經是籃球校隊的中鋒,下課之後經常跟同學在操場打球,在學校裏也算是半個風雲人物。
聊到這裏,林幼寧才想起來,她也曾經陪室友去看過他打球。
不過這麽多年過去,她早已記不清季從雲穿着球衣是什麽樣子了。
吃完晚餐,天色已深,在季從雲的堅持下,林幼寧坐上了他的車。
季從雲在當地租住的房子和車子都是公司派發的,住得離她雖然不近,但也不算太遠,大概半個小時的車程。
一路無話。
林幼寧本身就是一個很被動的人,做什麽都要等別人先開口,而季從雲大概是怕找錯話題,談吐間也很謹慎。
等車子停到她樓下,林幼寧解開安全帶要下車的時候,季從雲轉頭看着她,沉默幾秒忽然問了一句:“我們以後……還能聯系嗎?”
這句話問得有點隐晦,她卻聽出來了,季從雲真正想問的,是她現在是不是單身。
沒有什麽好隐瞞的,林幼寧沖他笑了笑:“當然可以。你剛來不久,對這裏還不熟悉,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随時開口。”
她這句話裏其實是客套居多,可是季從雲這麽一個聰明人,卻像聽不懂似的,從那之後,經常找各種各樣的借口約她。
有時候是請她幫忙陪自己給家人挑選一些保健品;有時候是出席公司的社交場合需要女伴;也有時候……只是單純地加完班後,想和她吃一頓飯。
其中有一回,林幼寧陪他去Mill Avenue逛街,又路過那家精品店。
因為天氣漸暖,所以櫥窗裏堆放的一排圍巾上都标着On sale的字樣,而且折扣力度還不小。
她站在櫥窗外,盯着其中一條紅色圍巾看了很久。
季從雲問她是不是喜歡,林幼寧搖搖頭,說這裏的冬天不太冷,不怎麽需要圍巾。
她撒謊了。
上一個冬天實在太冷,她又弄丢了圍巾,好不容易才捱過來,差點丢了半條命。
就這麽跟季從雲見了幾次面,林幼寧不是傻子,也學不來那套裝聾作啞,某天夜裏睡不着,思來想去,最後還是冒着被嘲笑自作多情的風險,給他發了一條微信,很委婉地表達了自己暫時沒有戀愛方面的想法。
對方回複得很快,語調平和,說他這趟外派時間很長,所以不着急,什麽都可以慢慢來。
林幼寧盯着這一行字看了很久,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幹巴巴地發了個晚安。
偶爾視頻的時候,父母也會提到季從雲。
林幼寧這才知道,當初周雲之所以會介紹季從雲給她認識,就是因為對方的工作需要經常到國外出差,不過因為他們公司當時的發展重心在另一個州,所以周雲也沒跟她多提。
她聽得出來,母親字裏行間的意思,都是覺得季從雲各方面都很好,跟她也很合适,是她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結婚對象。
大概是她的态度看上去不夠積極,周雲每次跟她視頻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一會兒說鄰居女兒今年要結婚了,一會兒又說林幼寧一個高中同學剛生完二胎。
總之,生怕她博士讀完之後,就更加沒人要了。
某一次視頻到最後,周雲第一次試探性地問她,博士畢業之後,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回國。
林幼寧明白她的想法,如果自己一直在國外呆着,父母鞭長莫及,于是只好安撫她,說自己會試着和季從雲相處。
挂了視頻之後,她坐在床上發了會兒呆,思緒還沒從剛剛的談話中抽離出來,忽然收到了一封郵件。
她打開手機,粗略浏覽了一下郵件內容,發現竟然是Unicorn發給她的面試通知。
Unicorn是本市最權威也最知名的一家私人心理咨詢診所,能夠進去的都是行業內的頂尖人才,林幼寧投簡歷的時候根本就沒有考慮過。
郵件內容裏說,他們最近急招兩名兒童心理咨詢及親子關系治療方面的實習生,在學校放出來的相關名單裏找到了她,覺得她的專業方向很合适,所以才給了面試邀請。
林幼寧被這個從天而降的驚喜砸得有點懵,好半天才回複,說自己一定會準時到。
幾天過後,她準備得非常充分,過去參加面試。
面試總共分三場,先筆試,再群面,如果都過了的話,一周之後,還有最後一場終面。
林幼寧筆試發揮得很好,群面的時候,由于她的性格原因,模拟案例的時候,表現不如同組其他人亮眼。
Unicorn這次只招兩名實習生,來面試的人卻很多,她以為自己肯定沒戲了,回家之後,也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一周過後,她接到了Unicorn的電話,通知她一周後參加終面,談薪資待遇。
程小安知道這件事之後,拉着她去了一家很貴的西餐廳慶祝。
她們點了一瓶紅酒,林幼寧喝得其實不算多,但是紅酒醇厚,後勁也大,所以回到家之後,她覺得頭很暈,于是什麽都沒做,洗完澡就早早睡了。
林幼寧是被淅淅瀝瀝的雨聲吵醒的。
大腦仍然保持着睡前的微醺狀态,她揉了揉太陽穴,扭頭望向窗外。
下雨了。
她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
記憶恍惚間與上一次的雨夜重合,當時她也是像現在這樣躺在床上,數着雨點輾轉反側。
視線不由自主地望向枕邊的手機,林幼寧拿起來看了一眼,亮着的屏幕上顯示有幾條微信消息。
一條是程小安的,問她有沒有平安到家,另外一條是季從雲的,問她周末有沒有空一起去看畫展。
她回複完之後,卻怎麽都睡不着了。
窗外的雨無休無止,細細密密的雨點很有規律地敲打在玻璃窗上,發出擾人的聲響。
林幼寧現在租住的房子面積很小,也不分廳室,沙發後面就是床,只在中間用厚紗簾做了一層遮擋。
頭還是有點暈,她放下手機,走到餐桌,泡了一杯蜂蜜水,靠在窗邊,心不在焉地喝了幾口。
再不願承認也沒有辦法,下雨了,她的心情變得很差。
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不斷沖刷着,玻璃窗變得霧蒙蒙的,模糊不分明。
皎潔的月光被層層烏雲遮蔽,只餘下一片無邊無際的深灰。
房間裏只開了一盞床頭燈,同樣是昏昏沉沉的,林幼寧微微仰着頭,視線透過窗,落在茫茫夜空裏。
她其實什麽都沒想,什麽都沒看,只是在放空自己而已,可是當她的眼睛慢慢往下移的時候,卻在如絲雨幕中,看到了一個不應該看到的人。
對面是一個紅色電話亭。
層層疊疊的樹影随風搖晃,發出撲簌簌的聲響,電話亭裏亮着一盞淺淺的燈,紅色漆門半敞着,在路面上映出一個半蹲着抽煙的模糊影子。
他後背靠在電話亭的門框上,嘴裏咬着一支正在燃燒的煙,漆黑眉眼向下垂着,寂寥又冷清。
雨點連成了一條直線,沿着電話亭的檐角滑落下來,打濕了他的發梢,他卻恍然不覺,一動未動。
沒多久,手裏的那支煙抽完,他把已經滅了的煙蒂丢進旁邊的垃圾桶裏,動作很熟練地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支來。
他咬着煙,拿出打火機給自己點火。
雨勢忽然轉大,冷風從四面八方直直地刮過來,吹亂了他的黑色短發。
在這樣的狂風暴雨裏,那簇火苗顯得太過微弱,他反複試了很多次才終于點着,淡白色的煙霧徐徐升起,他卻沒有松開手裏的打火機。
冰藍色的火焰在漆黑的夜裏亮起,林幼寧看着他一次次用打火機點火,又一次次被風雨吹熄。
像是在玩一個非常枯燥無望的游戲,而他樂此不疲。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她手裏原本溫熱的蜂蜜水冷透了,林幼寧終于移開目光。
她把窗簾嚴嚴實實地拉上,直到外頭一絲光都透不進來,又爬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層層裹住。
等到耳邊煩悶的雨聲徹底消失之後,她終于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鬧鐘一響,林幼寧準時起床洗漱,去學校開一場研讨會。
路邊那個紅色電話亭的時候,除了一地深深淺淺,略顯潮濕的煙灰之外,什麽都沒有。
少頃,淺淺的煙灰被碾碎在風裏,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