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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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 N省參加美術聯考考生數量有五萬多人,競争相當激烈。
周念在這五萬人中殺出重圍,以292分直逼滿分的高分成績拿下聯考的第一名。
三個月後, 周念在京佛美院的校考中獲得第一名的消息傳來。
越來越多人注意到這個來自小鎮的女生。
聽說她之前就得過不少獎, 在畫畫上面天賦異禀。
這次聯考和校考都拿第一是注定的。
小鎮上的人們開始對周念産生改觀, 大家又開始重新喜歡起來她,和她現在取得的成績相比, 她之前那些“污點”都變得不足挂齒。
并且看她最近也沒有再和那條瘋狗來往,人們又紛紛讓自家孩子跟人家周念多學習。
這真是一個充滿嘲諷又叫人欲罷不能的時代。
周念最近和鶴遂見面的時間屈指可數,交流也大多都在微信上。
并不是他們不想見,而是鶴遂都在市裏面打工攢錢,他覺得在小鎮上做事沒幾個錢,而且他現在名聲臭到極點, 小鎮上願意請他做事的幾乎沒有。
在高考前一天,周念和他打視頻電話, 發現他臉上的倦容越來越重, 眼皮底下永遠有着一層淡淡的青影。
“你看上去真的很累。”她的語氣裏全是心疼。
“我沒事。”他身上穿着工廠裏普通的深藍色廠服, 卻掩蓋不住他的帥氣,“你明天好好考試。”
桌上擺着那株他送的萬年青。
萬年青被周念照顧得很好,她每晚睡覺都要看看它才肯上床, 此時此刻,她摸了摸萬年青的一片葉子, 乖乖地說:“我會好好考的。”
鶴遂倦怠地靠在牆上, 單膝屈着坐在床上:“乖。”
聽他誇她, 周念有些不好意思, 轉移話題:“你睡的下鋪嗎。”
鶴遂淡淡嗯一聲。
廠裏宿舍環境一般,一米二的上下床, 鶴遂身材高大,光是坐在床上,都需要微微駝着背,不然腦袋就會頂到上鋪的床板。
周念想讓他多休息:“先這樣吧,挂啦。”
鶴遂:“等等。”
周念:“?”
視屏裏,少年坐在床角陰暗處,眸光深恻,他對着鏡頭勾了勾唇,笑的很蠱惑:“周七斤,不說晚安就想挂電話?”
周念抿抿唇,慢吞吞地說了個晚安。
“晚安。”他笑。
剛挂掉電話,周念收到他發來的一張視頻通話截圖。
截圖上面的她剛好是睜眼又沒睜開的樣子,看上去就特別像在翻白眼。
鶴遂的消息緊随其後:【你看看你好不好笑?】
周念無語:【……】
他好幼稚,還老是特別喜歡逗她。
周念卻生不起氣來,她在那張截圖上發現,鶴遂是把她在的那個窗口放大,而他的目光始終看着她。
周念突然想到一件事:【三天後我們走了,厭厭怎麽辦?】
周念:【就沒有人喂它了/哭】
鶴遂:【我已經處理好了。】
周念:【?】
鶴遂發過來一條語音。
周念點開那條語音,鶴遂慵懶悅耳的嗓音傳來:“我讓霍闖那個小屁孩有空就去喂一下,我會定期轉貓糧錢給他。”
聽完後,周念覺得心裏暖暖的,他永遠都這麽靠譜,值得讓人信賴。
罵他的那些人都是沒眼光。
要是真的了解鶴遂,怎麽會有人舍得讨厭他,欺負他。
……
第二天高考。
打了一周降雨彈的緣故,雨下得特別大。
鎮高中外擠滿水洩不通的人,全是來給自家孩子加油打氣的家長,腳跟碰腳跟,傘檐撞傘檐。
冉銀也在其中,周念卻始終沒有回頭看一眼。
周念彙在人群中,快要踏進校門時,口袋裏的小靈通突然響了起來。
醒耳的鈴聲響起來。
周念把小靈通拿出來一看,發現是鶴遂。
怎麽會是他。
她記得他現在應該在上早班才對。
周念将電話接起:“喂。”
人聲鼎沸裏,鶴遂的嗓音低低從聽筒裏傳來,只有簡短的兩個字:“回頭。”
周念回頭。
她看見在這潮濕的大雨天裏,鶴遂站在人流正中心,他沒有撐傘,只穿着一件黑色沖鋒衣,帽子戴在頭上,眼睛和顴骨和沒入帽沿裏,下半張露在外面的臉卻因下颌線和精致鼻唇而太過惹人注目。
雨珠順着他的沖鋒衣不停滑落,他整個人是雨裏的一道風景。
黑色手機被他拿在手機,貼在耳邊,他似乎感應到了周念的回頭,一點點将頭擡了起來。
黑色帽沿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漸漸浮現。
眸底氤氲着四周最深濃的雨汽。
他和周念對上視線,隔着人群遙遙相望,緩緩張開薄唇,嗓音低沉:“念念,祝你高考順利。”
每一個字,周念在看到他嘴型的時候,都通過小靈通的聽筒聽得真真切切。
那一剎,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
她哽咽了下,看着被模糊成一團黑影的他,重重點了點頭。
……
那天的鶴遂的确是早班,他請了三個小時的假,只為親自給周念說一聲高考加油。
看着周念進考場後,他便快速離開人群,以最快的速度去車站坐車。
要盡快趕回廠裏,超時會被扣錢。
到市裏後,鶴遂從車站出來,外面沒下雨,他擡手把頭上的帽子摘掉,長腿邁得很快,在人行道上疾走。
殊不知,有人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久久打量鶴遂的人坐在一輛黑色路虎裏面,在副駕位置,優哉游哉地抽着煙。
當他看到鶴遂的第一眼,就招呼開車的人:“慢點。”
“咋了生導?”開車的人問。
“你看那個少年——”副駕上的人伸着頸子,用手一指,“像不像我上次給你看的那幅畫上的人?”
開車的人沒反應過來:“哪一副?”
被叫生導的人四十五歲左右,穿一件黑色POLO衫,手上帶了塊勞力士,他說:“就是咱們劇組要了一副畫的授權要用在電影裏,就是那副。”
“啊啊想起來了。”
開車的人恍然大悟般,“那副叫《病症》的油畫是吧?別說,還真別說,你看那少年側臉簡直一模一樣。”
生導:“你停車,我下去和他說兩句。”
“成。”
路虎停在黑衣少年前面一段距離,生導開門下車,走上人行道,帶着笑意等着少年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
6月8號,高考結束。
當天晚上淩晨一點,周念還睜着眼沒睡,她在等鶴遂的消息。他說今晚會過來找她。
眼皮開始打架的時候,枕頭底下的手機震了下。
是鶴遂發來的信息。
他說在她家門口,讓她出來。
周念迅速掀開被子下床,她連衣服都沒換,穿着一條睡裙就趿上拖鞋就走。
怕吵醒隔壁冉銀,她用最輕的力氣擰動門把。
打開門後,周念放輕呼吸,蹑手蹑腳地出房間下樓。
寂靜的夏夜,時不時傳來一聲蛐蛐聲。
吱吱叽叽。
周念穿過院子,推開門,發現鶴遂就等在外面。
他的手裏拿着兩張什麽東西。
等她出來,鶴遂把手裏的東西遞給周念:“現在你聽我說,我說的每一句,都要好好記着。”
周念接過東西。
她低頭看了眼,是兩張淡紅色的火車票。
借着月光,火車票上的黑色字體清晰可見。
雲宜→京佛
2013年06月9日23點15分開
13車003號下鋪
358元
限乘當日當次車
兩張火車票是硬卧位置是挨在一起的。
鶴遂說:“明天下午你吃完飯後找機會溜出來,到鎮上車站,坐車到縣城。到縣城車站後去買一張到火車南站的票,記住是南站,南站——”他重複好幾遍南站,“記住沒?”
周念聽得特別認真,連連點頭:“記住了。”
鶴遂接着說:“然後你在南站等我,等我到了以後一起去檢票。”
周念沉默下來。
她想了想,溫吞問:“你怎麽不和我一起去火車站,我一個人坐車什麽的有點害怕。”
“我還有一點事。”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放心,在檢票前我肯定到。”
“好。”周念乖乖點頭。
鶴遂離開時,周念看着他遠去的背影,不知道哪裏湧上來的一股沖動,她快步跑過去,從背後一把重重抱住他。
雙手緊緊勒着他的腰,把臉靠在他的背上。
鶴遂身形僵了一下,很快放松,溫溫笑着:“怎麽?”
他的手落在她的手上,輕輕握住。
“就想抱抱你。”她吸了吸鼻子,“你明天就可以看我寫給你的那封信了。”
鶴遂轉頭,餘光掃着身後的她,眼底溫柔:“好。”
……
-
這是屬于逃亡的一天。
天光似乎都比往日更盛朗一些,周念早就收拾好了所有東西,裝在一個大大的登山包裏面。
她對這個家沒有任何留戀,沒有帶走任何一樣屬于這個家的東西,只帶了最基本的衣服(包括鶴遂的那件黑色衛衣),還有畫滿他的素描本。
最終,周念回頭看了一眼她生活了十七年的房間,抱着懷裏的萬年青,沒有猶豫地合上房門離開。
徹底走出北清巷的時候,周念在心裏默默說再見。
再見北清巷。
再見花楹鎮。
她現在要去開始新的生活。
一切都按照計劃中進行着,周念從小鎮坐車到縣城車站,在縣城車站買了一張到火車南站的汽車票。
很近,坐二十分鐘就能到。
周念心情很亢奮,覺得所有食物都那麽美好,就算看到車窗上沒擦幹淨的灰痕都會覺得可愛。
她在車上給鶴遂發了微信:【我馬上到火車站啦~】
鶴遂回得很快:【嗯,等我】
周念到火車站的時候,看了眼時間,才九點不到。
距離檢票還有兩個小時,時間還很充足,鶴遂辦完事情過來也很來得及。
周念沒有進候車廳,就背着個碩大的登山包,抱着萬年青在外面等。
她想鶴遂一來就能看見她。
站得累了,周念就坐在候車廳外的臺階上,把包取下來抱在懷裏。
怕擋到其他乘客,她坐在臺階最邊上的位置。
粉紅花盆裝着的萬年青就擺在旁邊。
陪着周念一起等。
周念一直等,等啊等,時間在一雙雙路過的雙腳裏流逝着。
半個小時過去。
一個小時過去。
……
時間開始變得漫長。
暮色降臨,四周暗下來,往遠了望是空洞洞的黑夜。
周念開始忍不住不停捏自己的手指,她看着一個又一個的乘客走進候車廳裏,眼裏露出焦急的顏色。
悶雷在夜空裏炸開。
在轟隆隆地響聲裏,所有人的腳步都似乎變快了,朝着目的地走去。
只有周念還坐在原地。
又等了半個多小時,時間來到十點半。
再過十五分鐘就要開始檢票。
周念等不住了,拿出手機給鶴遂發微信:【要到了嗎?一會兒要開始檢票了。】
發完消息放下手機又繼續等。
黑夜被豁開一道口子,不停往外吐着風。
風越吹越烈。
周念的頭發被大風吹得亂糟糟,還覺得有點冷。
她拉開登山包拉鏈,想找件外套出來穿。外套被壓在最下面不好拿,她便拿了件鶴遂的那件黑色衛衣出來穿上。
身體雖然暖和了許多,但心裏的溫度卻開始流失。
鶴遂還沒來。
周念開始不停拿起手機看時間,只要分位上的數字跳一下,她的心也就跟着緊了一下。
或許他只是被事情絆住了腳,應該馬上就過來了。
周念不停安慰自己。
“各位旅客朋友們,由雲宜站發往京佛站的k8939次列車開始檢票了,請帶好您的随身物品到檢票口進行檢票。”候車廳裏的廣播聲傳了出來。
周念的右眼皮跳了兩下,這讓她覺得很不安。
掏出手機撥通了鶴遂的電話。
一直處在連線中卻無人接聽。
周念又接連打了兩個,還是沒人接。
再也坐不住,周念把包放到地上,站了起來,開始在臺階上來來回回地走着。
暗夜的狂風裏,她的身影看上去是那麽瘦弱無助。
周念把兩張火車票從包裏翻找出來,拿在手裏,這樣一來,等下鶴遂到了就能直接去檢票。
風越來越大,帶着能鑽人毛孔的寒涼。
候車廳外已經沒有人影,裏面的人也越來越少。
周念朝裏望了眼,看見檢票口的工作人員正在等着。
鶴遂還沒有任何消息。
他沒回她的微信,也沒有打電話回來。
周念走下臺階,停下空曠的小廣場中間,左右張望,等一道熟悉的身影。
只是等啊等,手機上的時間已經來到了十一點整。
他還沒出現。
還剩最後十五分鐘。
周念的眼睛被大風吹得發痛,四周還是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
藏在他黑色衛衣袖口裏的手指已經緊緊握緊了。
她又撥通了他的電話。
這一次,聽筒裏傳來冷漠的機械女音:“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周念這才真的開始慌了。
握着手機的手指泛出蒼白,有些顫抖,她想不通他的手機為什麽會關機,她為什麽會聯系不上他。
這可是他要帶她逃走的重要日子。
周念徒勞地進行着一次又一次嘗試,但是不論她怎麽打,鶴遂的手機一直都是關機。
她的睫毛顫得厲害。
很快,她就因為內心恐懼和不安,被風吹紅了眼睛。
她捏着兩張火車票,在風裏等了又等。
最終,候車廳裏傳來的播報聲給她判了死刑:“旅客們,由雲宜站發往京佛站的k8939次列車現已停止檢票。”
已經停止檢票。
一直到最後關頭,鶴遂都沒有來。
周念散着頭發,失魂落魄地回到臺階上坐下,心裏還殘留着一絲希望,他會來的,等他來了還可以重新買票。
總之他會來的。
鶴遂怎麽會騙她,怎麽舍得騙她。
想到這裏,周念重新安靜下來,抱着膝蓋,把下巴放在疊着的手臂上繼續乖乖等着。
她明亮的眼睛暗淡無光,目光定在虛空中的某一點。
雨落了下來。
狂風卷着雨線,發出要将整座城市吞沒的咆哮。
周念看着面前的雨簾發着呆,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一個撐着傘路過的青年男子腳步匆匆地朝着候車,手裏拿着一頁紙,他邊跑邊看那張紙,罵了句:“哪個傻逼寫信用英語紙,這寫的什麽玩意。”
罵完就随手把紙揉成團,丢在了雨地裏。
周念的視線被那團紙吸引。
看着實在熟悉。
她突然意識到什麽,起身沖進雨裏,撿起那團紙。
回到臺階處,周念顫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紙頁展開。
被水泡過的紙有些粘手,一不小心就會扯壞,幸好周念把它展開時,沒有損壞到任何一處。
四線三格上的字跡熟悉得令人心驚。
出自周念的筆下:
“我想要逃離,逃離這座小鎮,逃離現有的全部認知,想到遠方成為另一個我。
獨獨不逃離我的所愛。
鶴遂,與你之間,我們的距離恒定。”
寥寥數行而已。
寫盡一個少女最深沉的心事,和最熱烈的愛意。
周念的手抖得停不下來,眼淚落到被雨水浸濕的紙張上,讓本就模糊的字跡便得更模糊。
鶴遂丢掉了她給他的信。
他不會來了。
已經知道結果的周念,懷着一顆不知道怎樣的心,在火車站外的臺階上等了一整個通宵。
看了整夜的雨,吹了不知多少陣風。
自始至終,她的懷裏都抱着那顆他送的萬年青。
淩晨五點半,暴雨依舊如注。
她站起來活動發麻的雙腳,卻感覺一陣頭暈目眩。她的身子晃了晃,然後失去控制,一頭栽倒在臺階上。
周念從臺階上滾落,滾在積水潑深的地面上。
她像一條缺氧的魚,張着嘴巴呼吸,感覺到冰冷的雨水一個勁地砸進她的嘴裏,還有眼睛裏。
噼裏啪啦的雨聲裏,周念出現了幻聽,泡在水裏的她聽見了他的聲音——
“念念,我會帶你逃出這個小鎮。”
“念念,我們萬年長青。”
……
人生至暗時刻降臨的光,是那麽的耀眼,那麽讓人心動。
現在卻滅得如此的徹底。
也罷,也罷。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