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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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不敢輕易去回憶那段灰暗的時光, 那是她心底被焚焦的一片區域。
可當她現在和莫奈談論起那個人時,還是不可避免地想了起來。
那是13年的夏天。
逃亡失敗的她被冉銀捉了回去,冉銀拿着兩張火車票質問她時, 她無可辯駁, 始終一言不發。
像生了啞病, 那之後好長一段時間,她都不願意再開口說一個字。
她開始發燒, 生了一場經久難愈的重感冒。
燒退了又來。
燒來了又退。
然後又來……
周念終日覺得自己泡在一個熔爐裏,被烤着,被融化,她什麽也不想,只是覺得熱。
迷迷糊糊時還是會不停喊一個名字,喉嚨裏冒出來的聲音不像活人。
又嘶啞又微弱。
好不容易痊愈後, 周念發現自己還在那個房間裏,在北清巷的房子裏, 在熟悉的花楹鎮裏。
她沒能逃出去。
然而那個說要帶她逃走的人卻人間蒸發。
周念再也找不到他。
她給他發了好多好多的微信, 打了好多好多的電話, 都如沉海的石頭,渺無音訊。
周念在想,會不會是他去火車站的路上發生了意外。
一定是這樣, 否則他怎麽會抛下她?
已是13年的7月,一個月的時間過去, 她不顧冉銀的勸阻, 跑到派出所報失蹤。
民警說:“他沒有失蹤哈, 也沒有出什麽意外, 只是人沒回小鎮。”
周念愣住:“那他現在在哪裏?”
民警說:“這個不能說的,涉嫌洩露隐私, 如果你們真的是朋友,你可以自己嘗試聯系他。”
他沒有失蹤,也沒有出意外。
他只是不回來了。
一開始,周念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接受這個說法,她繼續找他,發了瘋一樣找他。
她去了任何一個他可能在的地方,甚至去過他打工的廠裏。
得到的答案卻很統一,所有人都說沒再見過他。
饒是這樣,她還是固執得不行,一根筋到絕境,認為他才不是抛棄她,而是先去京佛等她了。
于是她按照原本的計劃報了京佛美院。
冉銀很清楚她報京佛美院是為了誰。
這當然不被允許,只是通知書下來後無法更換學校,所以冉銀将京佛美院的錄取通知書撕得粉碎。
也把周念最後的希望徹底剿滅。
周念被迫走上複讀的道路,卻再也沒辦法拿起畫筆畫畫。
她覺得自己就是個腦袋空空的木偶,沒有自己的思想,對着畫紙時的表情木然又冷漠。
昔日給他畫畫的場景不停在眼前閃現時,她會立馬把畫筆扔出去很遠,像那是什麽非常恐怖的東西。
複讀的那一年渾渾噩噩。
小鎮的人都拿一種異樣目光看她,說她是不是腦子出了問題?
美術聯考第一,京佛美院校考第一,這樣子居然都不去念美院,反而留在小鎮複讀?
一定是腦子有病的人才會這樣幹。
周念覺得自己不止腦子有病,哪哪兒都很有病。
尤其是她的厭食症。
她逐漸分不清飽足感和饑餓感,總覺得自己不餓,好幾天不吃東西只喝水都不會覺得餓。
不是真的好幾天不吃東西,畢竟這不被冉銀所允許,而是每一餐飯後都把食物吐得很幹淨。
次次都要吐到看見膽汁才罷休。
當她暴瘦到65斤的時候,冉銀終于發現她的不對勁,開始給她買各種高營養的補品和食材,燕窩,松茸等等,還買了人參給她煲湯喝。
她知道買東西的錢從何而來。
每一次,她都會用一種無比嘲諷的眼神,看一眼冉銀的斷指,再看一眼那些東西,然後起身離開。
她決計不會吃上一口。
2014年的夏天,埃博拉病毒在西非爆發,死亡率超七成以上。
也是這年夏天,周念收到本地雲宜市一所重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中文系,她自己都沒想到,最後會讀一個和畫畫完全沒關系的專業。
想來她的體內也有不少株致死性的病毒在潛伏着,才讓她的人生走上一條荒誕可笑的道路。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同一天,有人問她:“嘿,周念,你看那部《屠佛少年》了沒?”
她沒興趣,眼皮都沒擡一下。
直到那人又說:“沒想到咱們小鎮還能出電影明星啊,牛逼死了。”
旁邊有人迎合:“是啊,還是當初小鎮最不受待見的人。”
“不得不說他确實長得好。”
“天生的電影臉。”
“……”
周念慌了神,倉惶地從議論聲裏逃走,躲到一個無人的小巷裏,才敢拿出手機來搜索——電影《屠佛少年》。
海報剛跳出來,周念就在上面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孔。
她的瞳孔劇烈顫了一下,随後凝定。
烈陽下的手機屏幕可見度不高。
周念便把手機亮度拉到最高。
這下能看清了。
那是一張設計絕倫的電影海報。
對角線結構雖簡單,卻完美凸顯了男演員的鋒芒,他俯視鏡頭伸出一只手,相當死亡的角度卻找不出死角,眼神如刃,輪廓清晰,離鏡頭最近的手指修長分明。
搭配上他身後翻滾的黑色雲海,讓他看上去更加神秘又強大。
沒人會比周念更熟悉這個男演員。
她苦苦找尋他一年,每天晚上都會被噩夢驚醒,然而此時此刻,人間蒸發的他突然出現。
他重新出現在周念的視野裏,以電影演員的姿态。
她看了那張海報很久,最後不死心地去看演職員名單,看見那兩個字時,周念終于肯接受了。
——鶴遂。
是他沒有錯。
不是他還有誰呢,沒有誰會比他更像自己。
随着那年暑假《屠佛少年》的大爆,花楹鎮沸騰不已。
小地方的事難說,一有點風吹草動就能掀起巨浪,更何況是出了個電影明星。
大家又開始熱烈議論起鶴遂來。
不過這一次,沒人再罵他瘋狗,也不會再把肮髒詞彙用在他身上——所有人都突然開始愛他。
說他從小就長得特別好看,也很可憐,還有人後悔之前沒有對他好一些。
周念也被各式各樣的人追問。
“诶,你不是和鶴遂關系很好嘛?你們還有聯系嗎?”
“能幫我要個簽名不?嘿嘿。”
“你們不聯系了?真的假的啊周念,我之前可是看見過好多次你和他走在一起,別藏着啊周念,別這麽小氣嘛,大家都是朋友。”
“就是啊,能約回來一起吃個飯不?”
……
周念自然沒有那個本事,她早就沒辦法聯系到鶴遂,她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觀衆而已。
嗯,她也去看了他的電影。
不愧是暑期檔的黑馬冠軍,電影院裏座無虛席。
周念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位置。
是一部熱血複仇片。
觀衆們情緒高漲,只有她一個人,從他一出現在大熒幕上就開始哭。
她終于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以這樣的方式。
電影散場。
保潔阿姨來打掃時,發現最後一排還坐着一個小姑娘,又瘦又小,兩只眼睛腫得像兩只核桃。
“怎麽啦小姑娘?”保潔阿姨關心地問。
“沒事……”周念哽咽着,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又說了一句,“我只是很想他。”
沒事。
我只是很想他。
……
回憶到這裏時,周念只覺得有一股火從胃裏燒上來,眉心傳來一股酸意。
她趕緊想要坐起來。
“周念,你怎麽了?”莫奈着急地問。
“那個給我……”周念忍着不适,指了下放在角落裏的一個嘔吐盆。
莫奈趕緊去把嘔吐盆拿過來,放在被子上,然後去把躺着周念扶起來。
周念一坐起來,就捧着盆子吐了起來。
沒吐出東西,只有胃酸和膽汁。
莫奈看得很心疼,準備了紙在手裏:“到底為什麽會這樣啊?”
周念接紙擦了嘴,喘了好一陣的氣,才有點微弱的力氣來說話:“習慣了。”她指了下胃,“胃酸會反上來,吐出來會好受點。”
莫奈把嘔吐盆放到地上去,又問:“我聽醫生說你得了厭食症,得這個多久了?”
周念說:“高中就得了。”
莫奈想到什麽似的,哦了一聲:“怪不得你高中就很瘦,但現在的你和高中完全不是一個瘦法啊,你一定快點好起來。”
周念什麽也沒說,模糊地嗯了一聲。
她曾經的确有一段時間好起來過。
那時,還有人曾對她說過,周七斤,七七四十斤公斤,他的目标就是把她養到四十九公斤。
莫奈說:“等你好點,我帶你去看看我直播的地方,就當是散散心。”
周念淡淡地笑着說好。
莫奈看了眼時間,說:“我晚上還有一場直播,我得回去了,下次再來看你,我們微信保持聯系。”
周念點點頭。
莫奈離開了。
周念有氣無力地癱倒回床上。
她剛閉上眼睛沒多久,就聽見外面走廊裏傳來男人嗓音。
“嗯?”
熟悉的嗓音,像玉石的冰涼質地,又帶點兒懶意。
周念霍地睜眼,條件反射般看向門口。
外邊走道寂靜,病房裏的周念聽見他又說:“哪次少了你的禮物?少逼逼。”
很冷淡的腔調,卻有點像在哄人。
周念感覺胸口又開始燒起來,每一根神經都磨人般地在顫抖。
他在和誰打電話。
買禮物……
女孩子才需要買禮物,聽他口氣,不像是買給男人的。
“行了少廢話,我這會有事。”男人嗓音越來越遠。
“……”
周念回過神來,艱難地起身,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把身上的被子推開。
她擡腳下床,卻因沒力氣摔到了地上。
手背上傳來刺痛。
周念仰頭看了眼輸液管,她不想拔針給護士姐姐添麻煩,就扶着床站起來,把挂鈎上的輸液瓶取下來,提在手裏。
她打開門沖出去的時候動靜不小。
房門撞在牆上發出砰地一聲,惹來前方的男人駐足回眸。
走廊盡頭一扇天窗開着,他逆光而站,英俊臉龐模糊在光影裏,周身輪廓卻被深化得厲害。
他戴着黑色口罩,姿勢懶散,單手插在褲兜裏。
光線裏,塵粒在浮浮沉沉。
周念單手扶着牆,另一只手裏提着輸液瓶,軟管裏的血液開始回流。
這時候,鶴遂的目光終于落到了她的臉上。
這一刻,那些如金粉般浮沉的塵粒仿佛靜止。
時間被人按下暫停鍵。
目光相接時間很短暫,這一次,鶴遂看她的眼神有了變化,不像是在路演現場般的冷漠無溫。
而是多了一絲厭惡。
除此外,什麽多餘的情緒都沒有。
周念眸光閃爍着,她狼狽地站在原處看着他。
這樣的對視沒能超過三秒,他輕描淡寫地掃過她的臉,又掃了一眼那根已經回流好長一截鮮血的輸液管,挪開了眼。
他轉身進了旁邊的診室,把她留在原地。
塵粒重新開始浮動,她卻很難控制住呼吸。
周念扶着牆,一步一步靠近那件診室。
她擡眼,看見診室上的門牌,上面寫着“心理幹預理療室”的字樣。
這時候,一名年輕男子走過來擋在周念面前:“不好意思,你不能進去哈。”
周念咳嗽了幾聲,說:“我想……”
“不管你想什麽都不可以。”男子語氣很不耐煩,“你要是再這樣騷擾鶴哥,我們會報警的。”
“你是誰?”周念問。
“你都做私生了還不知道我是誰?”男子翻了周念一個白眼,“我是鶴哥的助理你不知道嗎?”
周念虛弱地吊着氣解釋:“我和他認識的,我想和他聊聊。”
“你可省省吧!”
男子失去耐心,沖她揮手,“走走走!”
周念沒走,固執地留在原地等着,舉着藥水瓶的手臂發酸得厲害。
過了好一會兒,那扇門從裏面被人打開。
鶴遂走了出來。
周念等他從面前經過,與此同時,助理趕緊跑到她身前站着,用背擋着她,像是生怕她會有什麽危險動作。
他越來越近時,天窗裏湧進來一陣風。
将他身上的味道吹給周念。
一種質地清冷的男香。
雪松混淡茶的香氣很淡,卻散着悠遠,有曠野襲來的侵略感。
他的身上也不再是十七歲少年時期的淡淡皂香。
鶴遂來到面前。
周念把頭從助理肩膀處探出去,蒼白幹裂的唇緩緩張開,發出嘶啞虛弱的顫音:“鶴遂,我……”
他根本就不看她,一步都沒停,長腿越過她時帶起的那一點微風,都是那麽的冷漠無情。
周念認命般閉上了嘴。
四年太久了,他變成了她完全不認識的樣子,也變成了徹底不在意她的模樣。
不管周念願不願意接受,這都是事實。
而她卻什麽都做不了,無能為力,只能去接受這種事實。
他消失在視線裏。
風又吹進來了,這一次,是帶走空氣中他殘留的一點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