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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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佛精神衛生中心治療一周後, 周念得上稱稱重,需要根據體重來确定新一周的詳細治療計劃。

面前站着王學知醫生,冉銀, 還有責任護士, 這讓周念很有心理壓力。

不過她慶幸一點, 那就是在醫院稱重是不需要脫光衣服的。

周念脫掉鞋,光腳站到了稱上面。

體重秤的顯示區域亮起, 數字閃了閃,最終定格:58.6斤。

周念看着稱上數字:“……”

住院治療一周,一天三次管飼,結果下來就漲了6兩的稱。

拉泡屎就沒了。

可能看出她臉上的疑窦,王醫生說:“小姑娘,別灰心, 你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肯定好不了太快, 咱們慢慢來!”

周念沒說什麽, 嗯了一聲, 下了稱。

臨着王醫生離開前,周念問:“王醫生,我今天想出去, 可以請假嗎?”

王醫生問:“出去幹嘛呀?”

周念說:“我一個朋友想帶我出去散散心。”

昨晚收到莫奈的消息,想今天帶她去看看直播的地方, 順便再好好敘一下舊。

“可以啊……”王醫生話說了一半。

“醫生。”冉銀插話進來, “她還住着院, 身體還虛弱得很, 不合适外出吧?”

王醫生擺擺手,說:“沒事的, 出去透透氣心情好點更有助于治療,只是行動需要慢些,別磕着碰着。”末了又補充,“但是要記得向責任護士請假,拿條子簽了字才能走。”

周念點點頭,說:“好,謝謝王醫生。”

……

莫奈說上午十一點來接她。

周念早早地就換好了外出的衣服,穿着樣式簡單的白色長袖襯衫和牛仔褲,一雙洗得磨邊的小白鞋。

幹淨寡素到不行,細細地看都覺得像個女高中生。

再加上她瘦得皮包骨,肉眼年齡就更顯小,總讓人誤以為她是個營養不良的青春期少女。

莫奈晚了十分鐘才到,進門就吐槽:“京佛什麽時候才可以不堵車!!!”

周念坐在床沿上等着,又乖又安靜。

看見莫奈進來,她站了進來,臉上淡淡微笑:“你會自己開車,好厲害。”

莫奈啊了一聲,反應了兩秒,問:“你不會開車啊?”

周念抿抿唇,說:“我沒還沒學駕照。”

自從看過火車站的那場整夜暴雨後,周念很難有心力去做其他事情,她連畫都不畫了,更何況去學個駕照。

光是活着和對抗病魔這兩樣,就已經足夠讓她心力交瘁了。

莫奈安慰她說:“沒關系,你先好起來,好起來後想做什麽都行。”

周念垂了垂眼,站起來說:“我們走吧。”

冉銀一直在身後絮叨:“別忘記回醫院的時間啊。”

周念沒有理會。

原本冉銀還想跟着周念一起外出,但周念拒絕了她。

離開前,周念把床頭櫃上的萬年青挪到了窗臺上。

莫奈看見這一幕,等出病房的時候問:“那盆萬年青是你的啊?我還以為就是醫院病房裏的呢。”

周念走得很慢,說:“是我的。”

兩人來到電梯前時,莫奈又問:“那你把它挪到窗臺上幹嘛?”

周念伸手摁了個下行鍵:“它要曬曬太陽。”

她每天都會讓它曬五六個小時的太陽。

半耐陰的植物,這樣長得最好。

電梯門打開,裏面還有兩個年輕的護士小姐姐。

周念走進去,站在最角落位置。

其中一個護士掏出手機,解鎖屏幕時周念不小心看見,她的手機壁紙是鶴遂。

怼臉拍的一張照片。

男人五官完全抗住近鏡頭,淩厲的單眼皮,眸光深邃蠱惑。

周念也不由多看了兩眼。

拿手機的護士在這時開口:“看鶴遂新電影《晝春》沒?”

另一個說:“上周和我男朋友一起看的。笑死我了,你都不知道,在看電影的時候,他一直湊我耳邊說鶴遂帥死了。”

“哈哈哈哈好眼光!”

男女審美有差異。

鶴遂正是統一這樣審美差異的存在,女的說他帥,男的也說他帥。

她們還在興致高漲地議論着他。

周念把目光落在樓層鍵上,仿佛沒有在聽兩名護士的對話。

直到兩名護士走出去,電梯裏靜下來,她才回過神般,意識到自己剛剛其實一字不落地都聽見了。

莫奈嘆了一口氣,出聲:“這滋味不好受吧?”

周念在學着接受這種沖頂的落差感,說:“還好。”

“少口是心非了。”莫奈直接拆穿她的僞裝。

周念苦笑了下,說:“不好受又能怎麽辦?”

現在的鶴遂早就不是那個南水街滿心滿眼都只有她的少年了。

他現在屬于任何一個喜歡他的人,獨獨不屬于她。

落差感大得很難讓人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

負一層的停車場到了,莫奈拿出車鑰匙按了一下。

不遠處的白色奧迪車燈亮了。

上車後,莫奈系安全帶的時候看見周念,她薄薄的一個靠在座椅裏,安全帶橫在她胸骨處,往中間凹陷。

莫奈驚了,說:“這就是身材天賦?你都這麽瘦了還有胸啊……”

周念:“…………”

當車子駛出停車場出口,拐上馬路,周念通過後視鏡看了眼醫院。

原來是個規模不小的精神病院,進醫院時她處于昏迷狀态,這還是第一次看到醫院全貌。

副駕車窗開着,風拂面而來。

周念的頭發亂了又亂。

“你吹得起不?”莫奈問。

“還行。”周念轉臉看向窗外。

一路上,周念看見鶴遂的臉出現在好多地方——巨大的幕牆屏上,商場頂部的海報上,公交車的車身廣告上,還有沒看清店名的門口放着他的人形立牌。

他實在火得一塌糊塗。

寬闊的柏油大道,車水馬龍不停歇,兩岸高樓林立。

大城市的實感是這麽強烈。

這就是京佛。

周念又開始陷入內耗,在想,如果四年前的逃亡計劃順利進行,她現在是不是也已經習慣了這座城市的空氣,看慣了眼前的這些繁華。

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她現在是不是還在他的身旁?

莫奈知道她心事重重,沒忍住開口道:“真不是我說,不管他是出于什麽原因說不認識你,既然他都拿出态度來了,就真的沒必要再執著了,最後受傷的只會是你,對他可毫無影響。”

景物如流光般在周念眼底劃過,她很輕地笑了一下:“還差這一點半下的嗎?”

如果是一個很少受傷,生活中順風順水的人是會害怕受傷的,會因為趨利避害的天性本能地躲避疼痛。

然而一個早就千瘡百孔的人是不會害怕受傷的,反正已經遭過那麽的罪,也不會差這一點半下的。

莫奈憤憤地為周念鳴不平:“你說他多沒良心啊?那時候在鎮子上,所有人都罵他,拿他當條狗,只有你願意和他來往,對他那麽好,最後還跟着他一起被罵。”

“……”

“現在倒好得很,他翻身成了大明星,倒忘了當初施恩的人。”

周念被京佛十一月的風吹紅了鼻尖。

她沉默了很久。

等車子開進莫奈家所在的別墅區時,周念才緩緩開口,聲音輕飄得像一縷霧:“我比誰都更清楚,我和他回不去了。”

中間隔着一條天塹。

天塹裏流淌着的,是他的聲名赫赫,是他在聚光燈下捧着金杯享受掌聲的模樣,是她的碌碌無名,是她被當作瘋子私生遭受無數唾棄辱罵的模樣。

莫奈也被搞得很傷感,說:“是啊,現在你們差距太大了。”

周念眼睛又幹又漲,她用手揉了揉,沒有說話。

莫奈把車子開進車庫裏。

車停了。

誰都沒用動作。

莫奈摘掉方向盤,長長嘆了口氣,說:“誰又知道,當初在那個小破鎮,明明你才是站在雲端上的那一個。”

是啊。

誰還記得那個走在青石板上的天才畫畫少女。

她的身上永遠背着塊畫板,所到之處聽到的都是誇獎,都是好話。

沉默許久,周念一直都沒有再說話。莫奈打破沉默:“下車吧。”

她這才慢吞吞地開始解安全帶。

走出車庫,周念看見莫奈的別墅,雙層的,大挑空設計,淺藍搭白的外部配色看着很清新。

外面有草坪,打理得很漂亮。

周念不想掃莫奈的興,強打起精神笑着說:“好漂亮。”

莫奈說:“你可以過來和我一起住。”

聊到這,莫奈想到一件事:“你是休學了對吧?”

周念:“嗯,休了一年。”

莫奈看出來她和冉銀關系很僵硬,雖然不知道原因,但還是直接說:“那你更要和我一起住了,你到時候出了院不用回小鎮,在我這裏住到開學都行。”

“好。”

兩人一起進了房子裏。

莫奈帶周念看她平時直播的地方,就在二樓,專門将一間屋子打造成了直播間。

直播間裏設備很齊全。

三角支架,打光設備,麥克風等等。

周念看了一圈,問:“你每天播幾個小時。”

莫奈說:“六個小時。”

“那也是挺辛苦的。”

“是啊。”

周念正好停在窗邊,随意往下一望,就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她立馬開口:“莫奈,你過來看。”

莫奈走到窗邊,問:“咋了。”

周念指着道上的那個人:“你看他像不像鶴廣?”

那人身高形瘦,略佝偻着背,臉色有些蠟黃。

周念之所以不敢确定,是他看上去與之前大有不同,他将自己收整打理得很光鮮,不是邋裏邋遢的模樣,腳下一雙皮鞋擦得锃亮。

“你沒看錯,他就是鶴遂的爹。”莫奈說。

“怎麽會這樣?”周念愣在原處。

她記得鶴廣是個瘾君子,是個老婆女兒被逼死都不會露面的窩囊廢,怎麽會出現在這種高檔別墅區,穿得像個成功人士。

莫奈不明白,問:“怎麽了?”

周念盯着那道身影不放,問:“他是住在這裏嗎?”

“是住這兒。”莫奈還多說了些相關的事情,“鶴遂在這給他爹買了房子,聽說一個月給上百萬的生活費。”

“這不可能。”周念下意識否定,“絕對不可能。”

鶴遂恨鶴廣到骨子裏,怎麽會給他買房子,還給他養老?

這其中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我得下去問問。”周念轉身,越過莫奈往外走。

“诶……”莫奈追上去。

周念張着嘴呼吸,溢出的氣息微不可微,她這一副病軀,支撐不了她的迫切,樓梯還沒走完就累得喘息不停。

手撐着樓梯扶手停下,她張着嘴大口呼吸。

吸進嘴巴裏的空氣是熱的。

空氣不是熱的,而是她喉管和食道被胃酸灼燒着,才覺得空氣是熱的。

醫生千叮咛萬囑咐讓她一定要注意情緒,不能急不能燥,更不能太過愁腸郁結,否則胃上毛病只會越來越嚴重。

就像她現在這樣,一着急就犯病。

莫娜攆上來,關心道:“沒事吧?”

周念用手捂着紊亂起伏着的胸口,說:“我要問問鶴廣。”

莫奈攙住她手臂:“我扶你。”

周念在莫奈的攙扶下,盡可能快地出門去。

穿過草坪時,莫奈看了眼越來越遠的鶴廣,說:“你慢慢走過來,我先去把他攔着。”

“好。”

莫奈跑起來很難,近兩百斤的身體顯得很吃力,但總歸比周念快得多。

周念是完全跑不起來。

莫奈鉚足了勁兒追上鶴廣,繞到他面前,喘着粗氣說:“不好意思等一下,我有個朋友想問你點事。”

鶴廣停下來,笑容滿面地說:“想要我兒子簽名照還是咋的?”

乍然看上去,宛如一個愛護晚輩的中年叔叔。

莫奈卻只是笑笑,沒有接話。

她雖然在花楹鎮待的時間不長,但關于眼前這個老人的“風光事跡”,但還是聽過不少。

這時候,周念邁着虛浮的步子走了過來。

鶴廣回頭看見周念的臉時,明顯怔了一下,像是沒有料到會在這個地方看見她,也驚詫她如今的模樣。

陽光正當頭,照得周念臉色如紙,病容明顯。

在被鶴廣打量的同時,周念也在打量他,她看他穿得人模人樣,大拇指上還戴着碩大一枚金戒指,臉上笑容和藹可親,變得真像一個善良的人。

她盯着鶴廣,冷冰冰地問:“你對鶴遂做了什麽?”

鶴廣像是聽不懂,斂了些笑容,皮上僵硬:“說什麽呢。”

周念開門見山地說:“鶴遂恨你恨到了骨子裏,怎麽可能給你買房子,還每個月拿錢給你揮霍。”

鶴廣臉上還殘留着些不尴不尬的笑意,說:“小姑娘,瞧你這話說得。父子哪有隔夜仇?我是他老子,即便以前有過小矛盾,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周念聽着覺得可笑,說:“你說這話自己信嗎?”

“……”

“你這話說給那些不了解你的人聽聽還行,你可以騙過他們,但你騙不了一個從小在花楹鎮長大的人。”

鶴廣臉上最後那點笑意也消失了。

沒了笑意的僞裝,他本就刻薄的長相立馬顯出兇光,細細看的話,會發現他的眼珠子是渾濁不清的,像蒙着一層白色的東西。

面對此人,換作四年前的周念會害怕得尖叫,但現在的周念不怕,現在的她有的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孤勇。

周念甚至還叫了他的綽號:“我沒說錯吧,鶴千刀。”

也只有花楹鎮的人才知道這個綽號。

但這一聲鶴千刀,也徹底惹惱了鶴廣。

他說:“小丫頭片子,我不管你想做什麽,都不要癡心妄想。你來糾纏我,無非是還惦記着鶴遂嘛?——你也不看看你這幅樣子,他怎麽可能還會要你?你知不知道喜歡他的女娃有多少啊?我出門一趟都能遇見無數個叫我公公的女娃,你算是什麽東西?”

周念很平靜,說:“你只不過是沾了鶴遂的光而已。我相信那些女孩子要是知道你是什麽樣子,是不會那樣的。”

“問題是她們不知道。”鶴廣挑着眉,模樣很得意,“她們只知道我是大明星的親爹,也沒人過問我的過去。就像沒人過問鶴遂的過去一樣,什麽花楹鎮,什麽南水街,都滾他媽一邊兒去吧。”

“……”

“你看看現在,還有人叫鶴遂瘋狗嗎?”

拂了一陣風,涼得恰到好處。

周念吸進肺腔裏的空氣卻依舊是灼熱的。

她沉默了。

鶴廣見她流露出受傷的表情,立馬又開始微笑起來,這次的笑容是以勝利者的姿态,他得意地笑着說:“別怪叔叔傷你的心,可事實就是這樣,沒人會在意什麽南水街,更沒人記得我兒子曾經是條人人喊打的瘋狗。他現在紅了,所有人都愛他捧着他,也順帶喜歡我捧着我,這就足夠了,這樣子就很好。至于你嘛——你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人而已,和那些花錢去看我兒子電影的觀衆沒什麽兩樣,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一番戳人肺管子的話說完,鶴廣就想走。

周念自然是不允許。

她再次攔住鶴廣的去路,堅持着自己的執著:“你說的,我一個字也不相信。一定是你對他做了什麽,他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哪個樣子?”

鶴廣像聽見什麽好笑的話,“難不成他放着明星不當,要回去當那個成天追在你屁股後面跑的毛頭小子?”

沒等周念開口,他又說:“他早把你給忘了。”

周念的表情在瞬間滞住。

“不,不是這樣的……”周念吶吶着,語調不由變得急了,“你在撒謊,你在撒謊!”

“……”

鶴廣低着頭,轉動了下拇指上的金戒指,又笑了:“既然你覺得我在撒謊,你這麽急幹什麽?你慌了?”

周念哽住,眼圈不受控地紅了。

怎麽能不慌?

畢竟她已經領教過如今的鶴遂有多冷漠。

一直在旁邊聽着的莫奈實在不忍心,勸道:“算了吧周念,我們走吧。”

周念搖搖頭,說:“不,我不走,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真相?”鶴廣擡起頭來,渾濁的眼盯着周念,“真相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鶴遂準備坐火車和你離開的那一天,他遇到了他人生中伯樂——生東返大導演。生導一眼相中了他,讓他當電影男主,哦,也就是那部《屠佛少年》,你看過沒呀?有這樣天上砸餡餅的好事情,是個人都不會放過機會,他當然選擇去拍電影了,怎麽可能選擇你。”

“……”

周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遲疑地問:“你怎麽會知道他準備坐火車和我離開的事情?”

鶴廣得意地聳聳肩,說:“那天他和生導談的時候,我就在旁邊。”

周念覺得整條食道都開始燒起來,燒心灼喉的滋味很不好受。

腦子裏思緒無比混亂。

準備逃亡的那天,鶴遂遇到了導演,導演邀請他拍電影,他選擇了去拍電影,沒有選擇她。

倘若真是這樣,那他為什麽說都不願意說一聲,她又不會阻攔他擁有更好的未來。

或許猜到周念在想什麽,鶴廣又說:“斬斷舊的過去,開始新的生活,不辭而別也沒啥好奇怪的哈哈。現在他已經徹底忘了你,你也不要繼續糾纏了,話說的很明白了,好自為之哈。”

鶴廣離開了。

周念一時竟忘記了哭,她只是僵在那裏,像一尊随時都會坍塌的雕像。

原來這就是真相。

她開始不停地戰栗。

莫奈過來擁住她瘦如薄片的肩膀。

或許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沒人再記得南水街的那條瘋狗。

也沒人記得故事開端裏的周念。

包括鶴遂自己。

周念深知,如今的她也注定,淪陷為千千萬萬為他瘋魔之人中的,其中一個。

她不再特別。

她不過爾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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