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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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佛是座很難會下雪的城, 上次下雪還是二十年前的九零年代。

別的地方在飄雪,京佛只會下一場冰雹雨,雨停了, 翌日又是個豔陽天。

在十二月快要結束的一個夜晚, 下了場冰雹雨。

石子大小的冰坨像箭雨般落下, 它們砸在車頂,地面, 雨棚,任何一個暴露在外的地方,砰砰作響。

周念站在窗前看着這場雨,身後傳來同房病人無比激昂的演講聲。

她現在不住單人病房。

一周前,王醫生将她從重症病區調到普通病區,和其他病人同住。

一個病房可以住四個人, 周念所在這間病房還住了另外兩個,以及空出一張床位還沒人住。

此刻正在發表演講的就是其中一個。

一位昆蟲學家, 裴巷。

他患有嚴重的雙相情感障礙, 永遠在極端亢奮和極端抑郁的兩種狀态下切換, 幾乎不會有過渡的中間狀态。

裴巷的病床前圍滿了人,主治醫生,三個護士, 還有兩名社工。

他們都是裴巷的觀衆。

裴巷手裏拿着一只巴西蝴蝶的标本,大藍閃蝶, 他的語速是普通人的三倍, 快得像是發電報:“好多人喜歡它閃閃發亮的藍色翅膀, 總覺得它的翅膀本身就是藍色。不不不, 這完全不對,它的藍色翅膀和色素無關, 完全是一種光學效應,而是因為閃蝶翅膀上布滿數百萬的角蛋白鱗片……還有,老有人分不清蛾子和蝴蝶的區別,這的确很容易讓人感覺到混亂,但對我來說分清它們簡直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我分別發表過兩者的論文,最簡單的就拿它們觸角分辨,蛾子觸角又粗又多毛,相反……”

亢奮中的裴巷是近乎處于癫狂狀态中,思維跳躍,語速飛快,他看上去那麽驕傲和意氣風發,講話時仿佛有一萬只蝴蝶從他嘴裏飛出來。

他需要觀衆,每次亢奮時,都需要最少五個人聽他講話,來滿足他的表達欲,不然他就會發瘋,或許還會拆掉整個病房。

周念也是其中一個觀衆。

同在一個病房裏,想不聽到都很難,她有時候甚至會羨慕裴巷,他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和死氣沉沉的她截然相反。

但也僅限羨慕裴巷的癫狂狀态,因為他的抑郁狀态和她一樣,也是一樣的死氣沉沉。

病房裏還住着一位精神分裂患者。

與周念年紀相仿的男生,大學剛畢業,他是被家裏人送來的,起因是他老看見一個人拿着刀想要傷害他的母親,為了保護母親,他沖過去奪刀和那個人搏鬥。

他贏了,他用刀劃傷了那個人的胳膊。

最後被擡上救護車的人卻是他的母親。

他叫徐散,總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住在周念的對床。

而裴巷在他旁邊,也就是在周念的斜對面。

每當裴巷高談論闊時,徐散總是最為不感興趣的那個人,他自己坐在床上,表情呆滞,眼睛東看看西看看。

周念知道,他的目光落在哪裏,就代表他能看見那裏有一個人。

和不同的精神病待久了,自然也就了解一些。

畢竟她也是個精神病。

周念又在窗前待了會兒,才慢吞吞地回到床邊。

剛好,枕邊的手機收到一條新的娛樂新聞推送:恭喜電影《晝春》突破20億票房大關,點擊查看詳情。

她盯着那條通知,耳邊傳來萬根針的尖銳震響。

響聲吞沒了裴巷激昂的聲音,還有護士們哄着他吃藥的聲音。

只要一看到關于鶴遂的消息,周念總是會出現這樣那樣的病症,要麽就是燒心難受,要麽就是出現幻聽,又或者是別的什麽……心慌心悸,頭暈目眩什麽的,總之不會讓她好受就行了。

由此可見,他對她的影響是如此深刻。

周念緩了一陣,等幻聽不那麽嚴重的時候,到衛生間洗漱。

衛生間是共用的。

上面擺着三個牙杯,裏面插着牙膏和牙具。

屬于徐散的杯子裏沒有牙膏,他都是蹭周念的牙膏,周念也不介意,每次都當不知道。

她刷牙的時候在算還有多久能出院。

來京佛精神病院治療已經有一個多月,她現在的體重是60斤,如果按照一個月長五斤的速度來算的話,她可以在兩個月後出院。

倘若她在稱重前耍點小聰明,多喝些水……喝個三斤左右的水,那她可以更快出院。

這個階段的周念,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身體,也不想後果,更不在意會不會好起來,她只想盡快出院去找鶴遂。

就算聽過鶴廣那些話後,她也沒有死心。

畢竟鶴廣是什麽惡人她很清楚,她覺得其中有隐情,說不定鶴遂是有什麽難言之隐當初才會不辭而別。

時至今日,她變成如今這幅病容殘軀,也還是選擇去相信,相信他,相信那個曾把她放在掌心裏寵着的少年。

從衛生間出去時,裴巷已經安靜下來,他陷進抑郁狀态。

他有氣無力地靠在床頭,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麽,與十五分鐘前的他大相徑庭。

他總這樣,在天堂和地獄之間反複切換着。

周念發現旁邊的空床有兩名護士在整理。

她們整理得很用心,被套和床單包括棉芯都是用的最新的。

周念輕輕坐在床沿上,問:“有新的病人嗎?”

護士在用手抹平床單上的每一絲皺紋,她說:“應該是,可能是個VIP患者,主任親自交代的。”

護士們和周念關系不錯,經常會聊聊天。

周念又問:“VIP患者難道不應該住單人病房嗎?”

“我們也覺得奇怪呢。”兩個護士對視着,其中一個看了裴巷一眼,“主任說的,要把他和裴巷安排在一個病房,明天一早住進來。”

聞言,周念看了眼斜對床的裴巷。

她沒有再多聊下去,再多說幾句話就該累了。

周念脫鞋上了床。

靠在床上玩了會手機,周念收到霍闖發來的微信。

他發了一張厭厭正在吃貓糧的圖片。

霍闖:【姐姐,我今天喂厭厭了,你不要擔心它,它在等你好起來回來看它。】

周念淺淺一笑,回複:【好】

如今的厭厭四歲,長得油光水滑,黑色的毛發在陽光下發亮。

退出和霍闖的對話框,返回好友列表,周念看見自己的微信置頂人。

頭像是厭厭的小時候。

備注是鶴遂。

她像之前無數次那樣,點進對話框裏給他發消息:

【今天外面下了很大的冰雹雨,聽說下冰雹砸死過人,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淋這樣的雨會不會很痛?我竟然想出去試試……但是不行,護士姐姐不會允許我跑出去的。】

【而且你知道嗎?這裏的病房都是有警報的,如果不是在自由活動時間離開病房的話,警報就會響,整個樓道裏都會發出紅色的光,我很害怕這樣紅光。】

……

周念并不是在給如今的頂流影帝發消息,而是在給十七歲的鶴遂發消息。

即便她知道不會收到回複,也還是會給他發消息。

四年來,消息已經發出去上萬條。

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周念放下手機,蓋好被子躺下,她閉上眼睛卻很久都沒有睡着。

失眠的情況很嚴重。

最近給她的藥物裏安眠量減少了,王醫生建議她自主入睡。

自主入睡的結果就是睡不着。

深夜的病房裏,周念聽見徐散的磨牙聲,他磨牙很響,像真的在啃骨頭似的,咯咯咯的聽着還有點吓人。

裴巷睡覺很安靜,偶爾夢游,有一回周念半夜醒來,看見裴巷站在床邊直勾勾盯着她看,當時把她吓得不輕。

這裏畢竟是精神病院。

一晚上不睡,總能聽見各種聲音,盡頭病房裏傳來女人嚎啕大哭聲,還有老人嘿嘿地怪笑聲,所有聲音都在深夜放大,包括怪異荒誕也被放大。

向來膽小的周念聽着這些聲音,就更加睡不着。

一直醒到清晨六點,她聽見外面走廊上開始有了腳步聲後,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睡着後一直做夢。

荒誕不經又恐怖的夢,夢到鶴遂抱她,親她,陪她在夜空下看螢火蟲,又夢到他無情抛棄她,用最冷漠地眼神看着她。

晨光大亮,天空鳴金收兵,停雨放晴。

周念是在陣陣說話的聲音裏醒來的,頭痛欲裂,眼睛酸脹不已。

她側躺着,惺忪地緩緩睜眼。

視線還是模糊的。

微蒙的畫面裏,是男人肩寬瘦高的背影,他穿着與她身上一樣的條紋病號服,兩條腿格外修長筆直。

視線再往上擡。

她看見男人頭頂一個反方向的旋兒。

這一定是在做夢。

不然鶴遂為什麽會出現在她面前,就在她咫尺的距離。

兩張病床前的距離隔得不遠,間距不到一米,最多七十公分。

只要她伸手就能觸碰到他。

既然是夢,那她肆意一點也沒關系。

周念用手撐着坐起來,朝着男人的背影伸出去一只蒼白枯瘦的手,手背上血管和青筋鼓凸着,看着有些滲人。

離得越近,她的手指就顫得越來越厲害。

此時此刻,周念心底的欲望被無限膨脹,同時理智在無限萎縮。

在徹底被欲望吞噬掉的那一秒,她握住了男人垂落在身側的手指。

剎那間,空氣寂靜,病房裏正在交談的人聲也突然停止。

周念本來以為這只是一場她的夢。

直到男人回過頭來,黑眸陰郁深沉,他掃了一眼周念握住他的那只手,而後緩緩擡眸,目光凝定在周念臉上。

四目相對。

周念的呼吸凝滞。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是有溫度的,不是虛幻,而是有如實體般的溫度。

溫涼,像剛從泉水裏撈出來的玉石。

下一秒,周念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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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P.S.關于藍蝶翅膀為什麽是藍色的解釋相關知識來自網絡。

“它的藍色翅膀和色素無關,完全是一種光學效應,而是因為閃蝶翅膀上布滿數百萬的角蛋白鱗片……”引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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