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籠中窺夢(07)
籠中窺夢(07)
白山鎮是一個風景宜人的小鎮,收容所坐落在山中一處峭壁旁。
這座建築已有上百年歷史,如今它的外觀依然保持古老森嚴的城堡風格,內部經過改建則充滿現代文明的氣息,有時會令人産生難以言明的割裂感。
令恐慌席卷收容所的惡魔,正是從這種割裂感中誕生的。
城主的家族徽章是燃燒的向日葵,象征燦如烈火的勇氣和追逐光明的正義。然而最後一位城主卻與家風背道而馳,向往黑暗和殘酷。
自年少時起,他的兄弟姐妹就相繼因“意外”離世,待到上任城主辭世,只剩下他一個合适的繼承人選。
他理所當然地繼承了家族的一切,成為統治白山城的君主。
他是一個心狠手辣、喪心病狂的惡魔,據說他在城堡下方挖了交錯縱橫的暗道,就連背後的峭壁下方也有幾個出口。他利用這些暗道出去“捕獵”,把人抓回他的堡壘。
雖然沒人親眼見過他到底做了什麽,但當地人都相信,那絕不是常人能夠想象出的可怕行徑。因為在多年後城主死去,人們湧進這座城堡後,在地下發現了很多屍體。每一具屍體都栩栩如生,宛如精致卻沒有靈魂的人偶,所以城堡才會得名“傀儡之巢”。
當時人人怕他、恨他,敢怒不敢言。直到城主的罪行暴露,他也沒有被處死。因為那時對犯錯貴族的懲罰僅僅是關起來。
王派人封死了城堡,包括那些暗道,并用藥弄瞎了城主的眼睛、毒啞了他的聲帶。
“貴族本來不必遭受酷刑,但城主有種可怕的天賦。”秦殊觀注視着安鶴笙,一字一句地說,“據說他能輕易蠱惑人心,讓別人對他俯首稱臣、唯命是從。他的捕獵手法非常簡單,只要和他對視一眼,靈魂就仿佛被他抓住一般,無論他做出什麽指令,對方都會照辦。”
安鶴笙淺笑着說:“傳說往往添油加醋、玄乎其玄。如果這位城主真有這樣的本事,他就不會被關到死為止了。”
秦殊觀沒有反駁,只是繼續講述故事。多年之後,負責給城主送飯的人發現,接連幾天送去的飯菜一次都沒有動過。他們認為城主死了,于是進入了城堡。
他們搜遍了每一個角落,找到了那些叫人毛骨悚然的“傀儡”,卻沒有發現城主的屍體。然而所有封死的地方都保持原樣,城主就算長出翅膀也飛不出去。
于是關于城主的恐怖傳說變得更加離奇,很多人相信城主和魔鬼做了交易,脫去肉身留下不朽的魂魄。如今他的鬼魂依然在這座城堡裏,每一塊石磚的縫隙中都滲透了他的惡意。凡是踏入城堡的人都會被他拖進地獄,被他抽出靈魂,淪為他的傀儡。
安鶴笙合着秦殊觀講故事的節奏,指尖在桌面輕點。當聽完最後一個字,他微微偏頭道:“故事不錯,像是榮格會喜歡的類型。不過秦先生,你特意來給我講這位城主的傳說,是和副所長一樣懷疑我、質問我,還是單純想要和我分享一段異聞?”
他的語氣和之前問“你是怎麽抓到我的”一樣,不像在尋求答案,更像在幫助患者向自己的內心發出提問。
秦殊觀面無表情:“我來收容所任職的第一天,你曾向我提起過向日葵。”
“所以你把我和那位城主,和令人畏懼的惡魔聯想在了一起。”安鶴笙輕輕搖了下頭,“秦先生的工作交接已經完成了吧。這些天,你是不是一直呆在收容所裏?”
秦殊觀用沉默作為回答。
安鶴笙雙手食指交叉,從容地放在桌面,像是給上門求助的患者提出誠懇的建議:“太過敏感的人,不适合長時間呆在這座石頭城裏。有空多去鎮上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你還沒成家吧?在當地交個女朋友,這有益于保持身心健康。”
秦殊觀冷着臉答道:“我不認為戀愛有助于保持清醒。”
“這一點我也同意。”安鶴笙笑容可掬地說,“朋友和戀人不是必需品,但盟友是。尤其在這個壓抑的地方。我猜你的調查過程還算順利,但并不愉快。”
他起身将剛才讀完的書放回書架,随後他很自然地走到了桌子另一邊,散步般靠近秦殊觀。
“你有一些觀點、一些邏輯,需要與人分享。副所長本該是你在這裏最值得信賴的助力,可惜以他的心智無法獲得你的青睐。所以你走進了我的辦公室,想通過我的思維方式抓住飄蕩的鬼魂。”
安鶴笙走到秦殊觀身後說:“我不是驅魔師,我也不相信鬼。但如果你把我當做盟友,我願意消除你的猜疑,讓你睡個好覺。”
他微微俯身,看着秦殊觀耳朵的輪廓,輕聲說:“那天我提起向日葵只是因為,你聞起來像某種追逐太陽的植物。”
秦殊觀轉向聲音的方向,安鶴笙已經直起身向後退開,好像不曾靠近過。
“我不會和罪犯成為盟友。”秦殊觀神情冷峻地說。
安鶴笙寬和地笑了,像遷就後輩的年長者:“抱歉,我收回。我只是你的工具。”
秦殊觀不置一詞,起身走向牢門,忽然在門口停住腳步:“你和楊隐章,有過接觸嗎?”
“是關在這裏的犯人嗎?”安鶴笙想了想,“我沒印象。”
秦殊觀回身看向他:“安教授有過目不忘的天賦,不會忘記曾經幾次坐在一起吃飯的獄友吧。”
安鶴笙斯文淺笑道:“僅限于我感興趣的人或事。”
“那你對食草動物感興趣嗎,”秦殊觀看着他的眼睛,“你認為他被惡魔拖進地獄的那一刻,有沒有忏悔過?”
“不知道。”安鶴笙背對燈光,面容浸沒在陰影中,漆黑的眼眸愈發深邃,宛如吞沒太陽的虞淵,“不過我想某些人對世界最好的忏悔方式,就是死亡。”
秦殊觀盯着那雙眼睛審視片刻,聽到牢門打開的聲音,轉身走了出去。
這時他聽到身後傳來安鶴笙帶着笑意的聲音:“秦先生,睡前不要過多想我,免得我出現在你夢裏。我不想成為你睡不着覺的罪魁禍首。”
秦殊觀沒有回頭,徑直沿着走廊離開。
牢門關閉,SN613按捺不住地說:【他也太敏銳了吧,這麽快就找到了向日葵、惡魔還有食草動物之間的聯系。】
安鶴笙糾正道:【不是敏銳,是敏感。】
SN613有些納悶:【區別很大嗎?】
敏銳會及時發現深淵,敏感卻會看到深淵之下的溝壑。
安鶴笙走到秦殊觀剛才坐過的椅子上坐下,說:【魏鈞不會聽楊隐章說了什麽,他不是痛恨罪犯,而是打從心底認為他們不配。秦殊觀不同,他思維敏捷,能看到表面的線索,同時他也很柔軟,能鑽進事物表層的裂隙,看到背後隐藏的東西。更重要的是,他在乎。】
SN613:【在乎啥?】
安鶴笙出神地說:【在乎一株植物從什麽樣的土壤裏長出來,為什麽會腐爛。】
SN613聽得雲裏霧裏,不過他清楚,在安鶴笙觀察探尋秦殊觀秘密的同時,秦殊觀也一樣在分析解構安鶴笙。
SN613苦惱地說:【這可咋整,這個人太難對付了,主系統內邊兒也妹有信兒。】
安鶴笙怔了一下:【你怎麽突然有口音了?】
SN613:【害,這不扮演犯人天天關在這也妹有啥意思,我閑着沒事兒就整了點語音包玩。你要是不喜歡我就換回去。】
安鶴笙:【沒必要,我喜歡和你聊天,無論你用什麽語音包。】
SN613:【诶呀媽呀你這個罪惡的男銀,咋連系統都撩。可惡,害我都心動了!扭捏.jpg】
秦殊觀沒有說食草動物是被擊斃的,而是說他“被惡魔拖進了地獄”。還有再度提起的“忏悔”……安鶴笙回味着秦殊觀說過的每一句話,懷疑這個男人究竟敏感到了怎樣的程度。他好像親身經歷了每一個死亡現場,和兇手一起布下了死亡陷阱,又跟死者一起體會了死亡。
安鶴笙揚起眉,眼中流出一絲笑意。真不知613怎麽會覺得沒意思,秦殊觀可比語音包有趣多了。
夜色已深,秦殊觀寫完工作日志,回到房間準備休息。
他走進衛生間,不經意瞥見鏡子裏那雙帶點憂郁色彩的眼睛,迅速垂下眼睫轉開了視線。他擰開水龍頭,忽然想起了什麽,耳垂有些癢意。
他猶豫了一下,悄悄低頭在自己身上聞了聞,似乎沒有什麽特殊的氣味。
洗漱結束後,他換上睡褲躺在床上,大腦依然忍不住在想——追逐太陽的植物……那是什麽味道?
睡意幽然襲來,秦殊觀在朦胧中突然聽到有人說話。
“你是怎麽抓到我的?”
秦殊觀猛然睜開眼睛,發現房間的門竟然開着。他赤腳踩着地板走到門口,門外一片深寂。
他正要關上門,下一刻,他突然僵住了。
走廊倏然掠過一個影子,一縷風般的聲音随之響起:“你在鏡子裏看到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