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籠中窺夢(19)
籠中窺夢(19)
回憶像一片灰色霧霾襲過秦殊觀的眼眸,令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上去黯淡了幾分。他無意識地将放在扶手上的手挪到腿上,一只手不自覺觸摸另一只手的手腕,好像那上面拴着什麽令人不安的東西。
安鶴笙沒有錯過秦殊觀身上任何細微的變化,他讀取秦殊觀眼中的回憶,低聲問:“她對你做了什麽?”
“沒什麽。”秦殊觀語氣淡漠地回答。可他眼中那片灰霧之下,有什麽東西隐晦地碎了。
她沒做什麽。她只是每晚不肯合眼,只為在他夢游時抓住他,讓他跪在冰冷的窗前忏悔。他不知道要忏悔什麽。但如果忏悔能讓抽在背上的皮鞭停止,他願意編造自己的罪惡。
她為了他煞費苦心,研習如何克制人的“幽暗意識”。她把他綁在椅子上強迫他看各種血腥恐怖的畫面,讓接駁到他身上的金屬線通過電流,刺激他的厭惡情緒。
可他并不感到厭惡,長久的痛苦只令他麻木。
他開始叛逆,反抗她施加給自己的折磨。
但如果他知道她那麽快就會放棄,他甘願繼續忍受每一天的“功課”。
她放棄得很徹底,想帶他一起結束生命,把未來的罪惡掐死在尚未發生之前。
那天她很溫柔,做了很多菜,都是他愛吃的。他感受到了久違的幸福,直到劇烈的腹痛奪走他的意識。
黑暗蒙住他的雙眼之前,他看到她臉上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
她如願以償地終結了自己的噩夢。可他卻被搶救成功,回到人間。
“如果她知道這條病态的血脈沒有了斷,一定死不瞑目。”秦殊觀漠然的語氣,仿佛在訴說事不關己的傳聞。
安鶴笙不動聲色,如同任何一個有職業操守、不會随意評價病人的心理醫生。可他把手輕輕按在玻璃牆上,好像隔着這層屏障觸摸一顆受傷的心。
“以你的家族遺傳病史,你本來沒可能進入警局。可有人發現了你的天賦,破例讓你加入犯罪行為分析小組。你固然有自己的目的,可你同時也感覺自己像一條獵犬,主人并不愛你,只想利用你的嗅覺和利爪抓住狐貍。”
秦殊觀聽着安鶴笙不疾不徐的溫和語氣,凝視着那只按在玻璃牆上的手,嘴角突然緩慢上翹。
他把手伸過去,和安鶴笙的手掌貼在一起。
“我不是主人的獵犬。我是一條瘋狗,誰也別想給我套上項圈,關進籠子。”他笑了。仿佛被安鶴笙解剖之後,不斷積聚壓力的體內有什麽東西壞掉了,“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我抓住了狐貍,因為我和這只狐貍如此相像。他能讀懂我,我也能讀懂他——讀懂他在鏡子裏的‘忏悔’。”
秦殊觀突如其來的笑容其實算不上笑,他好像不習慣這個陌生的表情,只是嘴角小幅度地挑了挑。
但SN613還是被帥到了:【天吶,這一個像素的笑真是太好看了。就是有點神經質,好像一個人要瘋掉的前兆。】
安鶴笙:【看來我們審美一致。】
從第一眼看到秦殊觀,安鶴笙就有種特殊的感覺。他是個沒有瑕疵的美男子,俊朗的外形非常吸引人。而對安鶴笙來說,秦殊觀最為獨特之處,就是堅定中隐約透露出的一絲脆弱感。
這種矛盾的氣質很戳中安鶴笙的審美。尤其是想到除了自己,別人都沒有發現,就更讓人興奮了。
SN613感受到了安鶴笙的心理活動,小聲說:【我可不是你那種抖S。】
安鶴笙:【?】
兩只貼在一起的手隔着屏障對峙,也隔着屏障交握,一起幻想彼此的體溫。
秦殊觀凝視着安鶴笙道:“人類最糟糕的本質,不是在瘋癫之中找到的。狐貍享用心理醫生這層得天獨厚的分身,解剖每一個病患的心髒,找出他們的病竈。再用他蠱惑人心的力量操縱那些披着人皮潛伏于黑暗中的魔鬼,讓他們認清自己的醜陋并對自己施以死刑。
“狐貍的第一個受害者,是一名受人尊敬的老師。如果他沒有用寫下犯罪自白的筆尖劃開自己的喉嚨,也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他是個戀丨童丨癖。狐貍的第二個受害者,是一名熱心公益事業的富商,誰能想到他的財富是靠強迫女性賣丨淫積累的血債?第三個受害者是一名經常無償替窮人打官司的律師,也許他的受益者會憎恨狐貍,可他的第四任妻子卻會因為自己免于被‘藍胡子’虐待至死而感謝狐貍……”
秦殊觀把那些死于傀儡師之手的人,和他們犯下的罪行一樁樁一件件列出。這當中有些人的惡行可能永遠無法查清曝光,但秦殊觀能看到那些隐藏在華麗外表之下的醜惡。
“在鏡中忏悔的不是那些死者,而是狐貍自己。狐貍喜歡‘忏悔’,可他手裏那本《忏悔錄》字裏行間卻滿是控訴和吶喊,是對黑暗不公的嘲諷,是對弱肉強食的憤怒,對被損害者的同情。”秦殊觀緊盯安鶴笙的雙眼,像在拷問他的靈魂,“他究竟是藐視衆生淩駕律法的殺戮天使,還是召喚魔鬼們返回地獄的魔王撒旦?”
“撒旦原本也是天使。”安鶴笙臉上不再有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但依舊有種寧靜平定的力量,“謝謝你的花。”
花?秦殊觀眼中浮現疑問。
安鶴笙徐徐道:“你像是我清晨散步時在田野裏發現的野薔薇,挂着露珠的花瓣和獨立于世的姿态楚楚動人。等我禁不住誘惑采摘嗅聞,卻發現手指已經被荊棘刺破流血。”
秦殊觀嘴唇動了動,似乎對這番反擊意猶未盡,還想再說點什麽,再從傀儡師身上扒掉一層僞裝。
但安鶴笙搶在他之前開了口:“感謝你的合作,‘瘋狗先生’。每一次與你深入交流,都像是進行了一次酣暢淋漓的神交。你可以通知徐先生回來,繼續我們的案子了。”
他起身致意,彬彬有禮,但目光淡漠游離,切斷了他們的“心靈溝通”。
秦殊觀離開牢房,在走廊上深吸了一口氣,腦海中目眩神迷的感覺依然強烈。
他不願承認安鶴笙是對的。他們每次深入交流,都像是進行了一次神交。他們掠奪彼此、侵犯彼此,一起遍體鱗傷,一起樂此不疲。
這感覺如此真切,讓他感到不安,感到欲罷不能。
安鶴笙回到卧室,那副被人戳穿之後不再從容的姿态消失了。
SN613卻還在冒冷汗:【秦殊觀調查了所有死者的背景嗎?那他豈不是早就看透傀儡師了?他真是深藏不露啊!難怪剛才安醫生也有點招架不住。】
安鶴笙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我根本不想招架。】
SN613愣了愣:【難道這也是你的計劃?】
安鶴笙悠然道:【秦殊觀有那樣的天賦,必然對別人看不懂的情況了然于心。他忌憚我,認為我象征他的心魔,會一直對我保持警惕。只有當他認為自己是獵人,而我是獵物時,他才會輕視我,以為我處于弱勢。他可貴的同情心說不定還會對我生出幾分憐憫。等他松懈下來,再給他致命一擊,他的崩潰面才會無法挽回。到那時,他除了幹掉我別無選擇。】
他頓了一下,回味地笑道:【而且你不覺得,秦殊觀被逼到露出獠牙的樣子很有趣嗎。】
SN613:【……我越來越覺得秦殊觀是不折不扣的美強慘了。尤其是慘。】
安鶴笙挑了挑眉:【這是身為正義主角的宿命。他們必将經受磨練,突破自己的心結,才能徹底擺脫腳上的枷鎖,邁上人生的新階段。】
SN613:【我一直都把你當成主角的。】
安鶴笙失笑:【反派是無法成為主角的。而且別忘了,我的工作目标也不是成為主角,是讓每一個夢境的患者從痛苦中得到解脫。】
613感動又心疼。他們機構為患者提供特殊治療的系統,叫做夢境形态形成場。雖然每一個夢境檔案都是根據患者的內心世界生成的模拟場景,但內部經歷的一切和真實感受沒有區別。
安鶴笙選擇的治療方法,是所有治療手段中風險最高的一種。在【夢境形态形成場】中,患者的意志往往很強烈,心理醫生的意識也會受到影響。一旦與患者的心理産生“形态共鳴”,很容易認同患者的妄想,進而喪失理智。
如果在夢境中認為自己的死亡是真實的,那麽心理醫生在現實中也會面臨神經和精神嚴重損傷的危險。
經驗再老練的心理醫生也不敢輕易嘗試這種激進的治療方法,否則就算沒死也可能出現精神異常,過後還要接受同事的心理疏導,沒準自己就是下一個精神病患者。
613覺得也只有安鶴笙這樣內心強大的人,才能一次又一次以這種治療方式完成工作。即便如此,613還是很心疼,總是擔心安鶴笙會受到傷害。
這些天他一直沒有放棄和主系統聯系,可惜迄今為止依然沒有結果。
在他又一次向主系統發送請求時,徐莫微和秦殊觀回來了。
安鶴笙也返回了“辦公室”。秦殊觀朝他看去,但他沒有理會,神情淡然得好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他的荊棘薔薇和酣暢淋漓的神交不過是随口一說。
秦殊觀忽然有些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