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籠中窺夢(20)
籠中窺夢(20)
“還剩下三個問題。”安鶴笙一目十行地看完資料,表現得興致缺缺,“為什麽是窒息游戲,為什麽是‘葬禮’?為什麽要用鏡子代替眼睛?這三件事對兇手來說極為重要,他必須執行每一個步驟。它們對他來說,究竟存在怎樣的意義?”
徐莫微有種奇怪的感覺。之前在牢門外,他問秦殊觀究竟和安鶴笙交換了什麽條件,秦殊觀卻緘默不語。現在安鶴笙也有些态度微妙,不再像之前那樣令人在感到如沐春風之餘又緊張忐忑。他好像厭倦了似的,沒心情換上待客專用的親切外衣。
這很難不讓人猜測安鶴笙和秦殊觀之到底發生了什麽。
徐莫微瞄了眼秦殊觀,見他不打算開口,斟酌道:“我記得上次你說,夢境是欲望的鏡子。也許兇手認為,鏡子可以反射出受害者的夢,他想借此窺探受害者的欲望?”
安鶴笙從書架上抽出那本名為《魔鏡》的書:“夢境是欲望的鏡子,夢中的欲望和創傷有關。但兇手了解受害者,知道他們的創傷,他不需要窺視。”
安鶴笙回到玻璃牆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把書從窗口遞給徐莫微:“人對待自己的鏡像有四種态度,冷漠,自戀,厭惡和恐懼。最初照相機問世,人們不喜歡自己在照片裏的形象。他們覺得那不是自己,這是厭惡。還有一種迷信,認為照相機會攝走靈魂,這是恐懼。世界各地都有不要在某些地點、某個時間照鏡子的傳說。”
說到這裏,他突然看向秦殊觀,意味深長地說:“為什麽我們如此畏懼自己的鏡像?”
秦殊觀的靈魂在體會過不為人知的興奮後,正在逐漸歸于平靜。可是因為安鶴笙突如其來的一瞥,他的心髒瞬間被攫住一般,再度惴惴不安又無比雀躍地搏動起來。
徐莫微頭疼似的把翻了幾頁的書放回窗口的平臺上。看到書名的時候,他還以為是童話故事,翻開之後卻發現裏面是密密麻麻的專業術語。
他不确定地說:“我沒怎麽注意過自己在鏡子裏的樣子,不過偶爾突然經過鏡子,會有一瞬間的微妙感。但那種感覺非常短暫,如果不是刻意回想,我根本記不得。”
安鶴笙道:“那種轉瞬即逝的感覺,是以他人視角來看待自己産生的違和感,如果仔細留意體會,你會感到愈發詭異。”
“他人視角?”徐莫微疑惑道,“為什麽我會在鏡子裏看到他人視角,看鏡子的人不是我自己嗎?”
安鶴笙的指尖點在資料封面上,輕微的噠噠聲仿佛在敲打徐莫微的腦殼。這位擅長引導學生的教授今天缺乏耐心,沒有皺起眉頭就是他對愚者最大的容忍。
“Double——重影,或者叫分丨身,指每個人心靈深處,都有一個看不見的自我。”秦殊觀突然開口道,“重影會出現在鏡像裏,它的詭異之處在于,它未必來自你自己的視角,也可以源自他人視角。”
安鶴笙的指尖停止了敲打,仿佛瀕臨零點的容忍度被天才學生挽救,語速徐徐道:“試想你尋常地走在街上,沒有任何奇特之處,但周圍的人紛紛向你投來古怪的注視。”
他突然看向徐莫微,淡漠的眼神透着幽暗。
他的眼睛原本就十分深邃,深深凝望的時候更加攫取人心。徐莫微瞬間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定住,同時有種靈魂被刺穿的慌亂。
安鶴笙倏然一哂:“外部視角的扭曲會讓你對自己産生懷疑,會導致你對自身視角的崩潰。就像在照鏡子的時候,在鏡子裏看到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鏡像在特定情況下,會呈現出超過你能夠把握的東西。在那微妙的一瞬間,你會發現,你不認識自己。”
秦殊觀接過來道:“正因為覺得鏡像是完全屬于自我的,一旦在其中發現他者的痕跡,就會感到加倍詭異。 ”
徐莫微覺得自己好像被排斥了,無法融入那兩個人之間,跟不上他們默契十足的交流。他思索道:“兇手把鏡子刺入死者眼中,是想确認鏡中的他人視角是否完全消除了?”
在正常人看來,兇手這種古怪的偏執實在難以理解。
安鶴笙沉吟道:“或者說,兇手是想确認,他的‘重影’消失了。”
徐莫微一頭霧水:“你是說,兇手想消滅他心靈深處的另一個自我?”
安鶴笙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向了另一個問題:“在青少年當中,經常會風靡一些挑戰極限的危險游戲。窒息游戲就是其中之一。”
這些青少年覺得短暫暈厥的體驗很好玩,出于跟風從衆心理,這種危險刺激的游戲很容易流行開來。它易于操作,可以在任何地方借助任何工具完成,由此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證明自己的勇氣、或是借此獲得奇妙的快感。
但死亡也來得輕而易舉。每年統計的數據當中,因為窒息游戲而死的多為青少年,有些甚至年齡低于10歲。
“我們的兇手第一次性丨體驗發生在他的青春期萌芽階段,由窒息游戲和一場葬禮構成。”安鶴笙出神地說,“他有一名夥伴,和他年齡相仿。大部分青少年會自己完成窒息游戲,頂多是拍攝下自己昏厥的過程。但這個夥伴和他十分親密,進行游戲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
秦殊觀看向安鶴笙的眼睛深處,好像進入了安鶴笙的幻想,和他一起構築罪惡誕生的那一幕:“夥伴從他手裏接過繩索——一條領帶,可能是他們的父親的。然後夥伴套上領帶,把自己拴在門把手上,調整姿勢獲得窒息感。他注視着夥伴陷入幻覺,注視着死亡的陰影爬到夥伴蒼白的臉上。他本該在這個時候解開夥伴脖子上的領帶,但他沒有。他着迷了。”
安鶴笙輕飄飄的地瞥了秦殊觀一眼,眼角流瀉出一絲暧昧的笑意:“這個夥伴對他來說十分重要,是他的鏡像,是他的重影。他通過夥伴的眼睛自窺,在夥伴的眼睛裏看到了本我和死亡之間的關聯。”
秦殊觀有種錯覺,安鶴笙的目光仿佛在撩撥他脖子上的領帶:“他的夥伴死了,他在葬禮上看到夥伴脖子上系着那條領帶。而葬禮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他借此确認他的重影被埋葬了。”
安鶴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兇手懂催眠,他知道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敏感度比常人要高,更容易受暗示和控制。他不是心理醫生,是一名久病成醫的病人。他每隔一段時間去進行心理治療,受害者是他在不同階段接觸的病友。”
聽到這裏,徐莫微驚醒般支棱起來:“所以我們的調查方向錯了,我們要找的不是醫生,而是曾經去找他們看病的某個病人!”
秦殊觀無意識地調整了一下領帶,皺眉道:“你要找的兇手是天生的反社會人格,他的夥伴是他的親兄弟。他的異常之處被父母留意到了——也許就是那次窒息游戲之後。他被送去進行心理治療,雖然他不認為自己有病,但他由此明白了自己的‘與衆不同’不能暴露。
“他非常有頭腦,知道如何隐藏自己,讓自己看上去和正常人沒有區別。他有體面的工作,做事很有條理,喜歡保持四周幹淨整潔。他能模仿正常人的喜怒哀樂,甚至可以去‘愛’一個人。他能騙過心理醫生和精神學專家,他們會說他頂多是工作壓力太大,心理亞健康。可他偏執的妄想從未消失。
“他相信靈魂和肉丨體的死亡是兩碼事,他認為自己的重影會一次次重生。他必須一再确認,通過鏡像凝視他的重影被徹底消滅。”
徐莫微眸光輕顫,飛速記錄下秦殊觀所說的每一句話,兇手的輪廓在字裏行間呼之欲出:“他在青少年時期按照父母的要求去看心理醫生,但是在他成年之後,為什麽還要繼續這一行為?你們不是說他認為自己沒有病,只是‘與衆不同’嗎?”
“為了尋找獵物,”秦殊觀說,“他在挑選……”
秦殊觀突然卡住了似的,沒能繼續說下去。
游刃有餘的笑容重又回到安鶴笙臉上,他欣賞一幅畫般注視秦殊觀,不疾不徐地說:“他在挑選一個和他相像的人。他在尋找重生的‘重影’,尋找自己的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