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飲鸩止渴(01)

飲鸩止渴(01)

天氣格外晴朗,視野中一切景物的線條輪廓都清楚分明。綠蔭草坪上布置規整的幾張餐桌被撞翻了,破碎的酒杯和餐具碎片散落在草葉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橙色的果汁和紅色的酒液染紅了雪白的餐布。少年的臉和這幅畫面相映成趣,青紫紅腫的痕跡布滿青澀的面龐,卻未曾削弱他的棱角,反倒令他的眉眼輪廓更為清晰,襯得那雙眼睛格外明亮懾人。

“還不快爬起來!”紅毛雞突然吼道,“你把‘安先生的葬禮’弄得一團糟,還弄髒了安先生的褲子,快起來他媽的道歉!”

他把那句不該弄錯的話,字音咬得格外重,毫不掩飾挑釁的意味。

地上的少年想要站起來,可是剛才腹部挨的那一腳實在太重,一時緩不過來。

紅毛雞毫無預兆地從懷裏掏出了槍,指向少年和安鶴笙的方向,怒氣沖沖地罵道:“小雜種,你聽不懂話嗎,給我滾過來!”

安鶴笙身後的手下反應迅速,在紅毛雞掏槍的下一秒全都拔槍指向了他。紅毛雞一臉陰狠的冷笑,那眼神仿佛在說“有種開槍”。

院中賓客早已驚懼不已地退避兩旁,唯恐下一秒葬禮現場變成槍戰現場。只有安鶴笙和少年在數不過來的槍口中間,手無寸鐵。

就在一分鐘前,613獲取了本次夢境檔案的內容,傳輸給了安鶴笙。

這裏是白潭市,一座被幫派掌控的城市。安鶴笙的家族和奧斯汀家族、斯特萊夫家族是勢力最大的三個家族,其中以奧斯汀家族勢力最盛,制衡着另外兩家。

安鶴笙的家族和其他兩家一樣,進行着香料走私的生意。不同的是,安家是外來家族,利用獨特的東方香料所研制的制香秘方,通過三代人的努力才在這個陌生而混亂的領土站穩腳跟。

安家上一代家主看清時局變化,一心想要将生意洗白轉型,于是将兒子送去名校讀書,生意上則開始投資房地産和影視業。家族內部意見不合,老一派守舊的思想力圖阻撓家主。雖然家主一時壓住了老派的反對,極力推行新産業,可惜他命短猝死,家族幾乎四分五裂。

這時那位從名校畢業、原本從事學術研究的獨生子歸來,宣稱要接管家業。

當年青年剛滿25歲,蒼白單薄文質彬彬,一身濃郁的書卷氣,說話斯斯文文,毫無一家之主的霸氣。家中沒人服氣,外人更是肆無忌憚趁虛而入,想要借機搞垮安家分一杯羹。

未曾想這個年輕人表面衣冠楚楚,做事手段卻果敢狠辣,連一些狡猾的老資歷都自愧弗如。不論對誰,他總是笑容真誠,充滿尊重。但在令人動容的美好笑容背後,卻是拷問、分裂、暗殺,和把人玩到死的計謀。

他對內以迅雷之勢除掉了反對他的幾個大頭目,整頓分散的家族勢力,對外則成功讓妹妹和勢力最大的奧斯汀家族聯姻,穩固了自身的實力和地位。

幾番雷霆手段下來,安家內部終于平息喧嚣塵埃落定,無人再敢不服。外部蠢蠢欲動的勢力也不敢輕舉妄動。在他掌權的八年裏,他一邊固守原本的香料市場,一邊繼續推進新市場。然而他的野心不止于此。

在原本的夢境檔案中,他設計侵吞了斯特萊夫家的地盤和生意,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利用妹妹的關系滲透奧斯汀家。最後等時機成熟,謀劃了一場“血色婚宴”,在妹妹的結婚十周年慶典上,關門屠殺了奧斯汀家族重要成員,包括自己的妹夫,最終将整座白潭市握入股掌。

安鶴笙接收到完整的檔案內容後,只想去棺材裏的狗狗身邊安詳地躺下——這種六親不認、陰險狠毒的枭雄,誰能搞得死啊?

眼下氣氛劍拔弩張,安鶴笙沒時間細想以後的問題。

他掃了眼兩旁瑟瑟發抖的賓客,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小幅度擡起手臂,用擁抱迎向對面的槍口,語氣和善得全然不似在槍口的包圍中:“好久不見。聽說你剛剛回到白潭市,我正準備擇日拜訪,未曾想你竟賞光出席迪蒙的葬禮,這讓我備受感動。”

紅毛雞盯着安鶴笙看了半晌,發出一聲嗤笑,笑聲中飽含嘲諷和惡意。

紅毛雞叫歐比昂,是斯特萊夫家的次子。和安鶴笙這種笑面虎不同,斯特萊夫家被叫做瘋狗家族,行事作風是一脈相承的暴力嗜血。歐比昂更是瘋狗家族之中最瘋的那一只,從他今天幹出的事就能看出他這個人的風格,和他那一身紅西裝一樣恣意妄為。

過去斯特萊夫家和安家曾一度交好,歐比昂和安鶴笙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夥伴,差點還成了他的妹夫。但時過境遷,兩家的關系早就破裂,如今只是出于利害關系維持表面和平,實則暗潮洶湧,彼此虎視眈眈。

歐比昂最看不慣的就是安鶴笙這種惺惺作态、虛情假意的姿态。此人擅長玩弄人心,那張嘴舌燦蓮花,醜的能被說成美的,黑的能被說成白的。

哪怕對面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安鶴笙也能笑着張開雙臂奉上擁抱。

只不過這擁抱背後藏着淬毒的刀。

歐比昂對安鶴笙的“刀”不屑一顧,放下槍迎上去抱住了安鶴笙,皮笑肉不笑地譏諷道:“你身邊又死了一條‘狗’,我來看看你流了多少鱷魚的眼淚。”

安鶴笙像是全然聽不出歐比昂話裏的譏諷,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背:“這孩子是誰,做了什麽惹你發這麽大火?”

歐比昂鄙夷地說:“一個小雜種。我本想帶他出來見見世面,可他卻疏忽大意,讓兩個小報記者尾随了進來。不過你放心,我已經教訓了那個不識相的記者。”

這番說辭就是個笑話。兩家因為一些地盤的問題沖突不斷,歐比昂就是想跑來撒野鬧事,這孩子不過是他的借口。

安鶴笙往不遠處瞥了一眼,兩個面頰淤青熊貓眼的男人哭喪着臉,一副想走又不敢走的模樣。

他看到其中一個男人懷裏抱着一臺砸壞的鎂光燈相機,心說上個夢境檔案他在蹲監獄,用不了手機,這次的夢境檔案幹脆是一個沒有手機的時代,看來他還是只能和613一起看恐怖片打發時間。

安鶴笙微微側頭,一名手下立刻湊到跟前聆聽教父的吩咐。

“把錢賠給那兩位記者。”安鶴笙很有風度地說,“再把他們安全送回家。”

手下颔首,立即去照辦。

安鶴笙的視線回到少年身上,問他:“你是斯特萊夫家的人,你叫什麽?”

少年坐在地上低頭不語,歐比昂一腳踹在他的臉上,惡狠狠地罵道:“你是聾子還是啞巴?安先生在問你話,你不會回答嗎?沒規矩的雜種……”

歐比昂一口一個雜種,別說是被罵的少年,周圍的人都聽得直皺眉。

少年被踹倒在地,卻依舊面無表情。

剛才他仰視安鶴笙的那一刻,心中不由得吃驚。

這座城市沒有人不知道這位年輕的教父,少年在來之前也聽聞過此人的諸多事跡。他以為這種身份地位的人就算不像歐比昂一樣嚣張跋扈,也該是高高在上、盛氣淩人。

然而面前這個被許多人尊稱為教父的男人,眉眼深邃風流,眼眶微微發紅,眼眸濕漉漉的,浸得眸光都充滿悲憫,和他胸前系的波洛領帶上的黑鑽石一樣深沉動人。

這種人也會流眼淚嗎?

少年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一時恍惚,神魂誤入歧途,以為安鶴笙在可憐自己,為自己動容。

可是少年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謬誤。今天葬禮的主角是一只狗。

狗的主人為狗落淚。沒人會為他落淚。

見少年仍舊默不吭聲,歐比昂罵道:“小雜種,你和你爸那個私生子一樣丢人,我真該把你趕出去。”

他一邊罵一邊又要再補幾腳,安鶴笙突然一把拉住了他。

“他是路德的兒子?”安鶴笙問道。

歐比昂輕蔑地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安鶴笙看着少年,不由得心中一動。他挑起少年的下巴認真端詳,仿佛在那張傷痕遍布的臉上找到了幾分往昔的回憶,帶着懷念道:“你真是路德的兒子?”

少年倔強地梗着脖子,一副“是又怎樣”的表情。但是下一秒,他怔住了。

安鶴笙深深地注視他,眼角緩緩滑下一滴淚:“孩子,這些年你去哪了,為什麽到現在才回家?”

少年失神地看着安鶴笙眼角的淚滴,竟有些目眩神迷。很難想象這樣一個踩着屍山血海登上王座的男人,也會流下如此晶瑩剔透的淚水,和草葉上的露珠一樣在陽光下漾着動人的光色。

安鶴笙也難以置信:【613,這是我十分鐘內第二次淌眼淚了,但我并沒有哭的感覺。】

SN613:【是這樣的安醫生,你這次扮演的角色年少時眼睛受過一點傷,自那之後就落下了風流眼的毛病,一點刺激——比如花粉、氣味或是氣溫變化之類都會流淚。】

安鶴笙:【他殺人的時候也一邊殺一邊流淚?】

SN613:【他這種身份地位的人通常不會親自動手。他都是一邊擦眼淚一邊笑着吩咐手下動手的。】

好家夥,那畫面怎麽想怎麽病态。難怪歐比昂說“鱷魚的眼淚”呢。

這時少年疑惑地問:“您認識我父親?”

安鶴笙收起思緒,點頭道:“我和你父親曾是朋友。”

一旁的歐比昂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像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

安鶴笙沒有理會歐比昂誇張的笑聲,掏出胸前的手帕輕輕擦拭少年臉上的血跡,充滿關切道:“這些年你流浪在外,一定吃了很多苦。”

少年眸光輕顫,嘴唇也随之抖動。安鶴笙的動作雖輕,可他臉上的傷口還是火辣辣地作痛,但他沒有躲開。

父母死後,他從未受到過這樣的關心。流浪在外的日子很苦,回到斯特萊夫家之後的待遇更糟。他的兩位叔叔不喜歡他,特別是歐比昂,滿口羞辱,動辄拳打腳踢,他時常覺得自己連下人都不如。

而眼前這位堂堂一家之主、幫派領袖,竟纡尊降貴地蹲在他面前,為他擦拭臉上的血跡,不惜弄髒那條昂貴的手帕,這讓少年受寵若驚,惶恐不安。

安鶴笙看着少年驚疑不定的表情,寬和地笑了笑:“如果你願意,我想把你接到身邊照顧你。”

少年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由得瞪大了困惑的眼睛。

歐比昂也以為自己聽錯了,冷笑道:“安鶴笙,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們斯特萊夫家的人還沒淪落到需要你照顧。”

安鶴笙徐徐起身,丢掉弄髒的手帕,不緊不慢地說:“迪蒙走了,我正想再養一只狗。”

他用指尖挑起滑落到嘴角的淚滴,唇邊揚起的清淺笑意優雅迷人,說這番話的時候似乎沒有任何惡意,眼中卻透出強勢的戲谑。

歐比昂頓時豎起了濃黑的眉毛:“你他媽放什麽屁!你把我們斯特萊夫家的人當狗?!”

不僅歐比昂臉色變了,少年也僵住了。

他無法理解,為什麽前一秒這個男人還在為他憐惜落淚,這一刻卻把他和狗相提并論。

少年被莫大的恥辱壓低了頭,忍不住緊緊揪住手下按着的一簇草葉。

如果命運和這把草一樣能夠輕而易舉掌握在自己手裏,那他就不會像現在一樣屈辱無助了。

“斯特萊夫家名聲在外,你們自己也對‘瘋狗’這個稱呼引以為傲。”安鶴笙欣賞着歐比昂活躍的眉毛說,“你們叔侄今天跑到迪蒙的葬禮上大鬧一場,賠給我一只狗不算過分吧。”

他看了看腳邊的少年,似笑非笑道:“雖然是一只瘋狗,不過我很擅長訓狗。”

從始至終,安鶴笙一派斯文,對歐比昂這種鬧事的混蛋也笑臉相迎,看似脾氣極好。但他是一家之主,是被稱作教父的領袖,不可能容忍別人跑到自己地盤上撒野,即使牽扯到利害關系,也不會輕易讓對方全身而退。

他只是深谙君子報仇的道理,知道該在什麽時候、以什麽方式還擊。

歐比昂受到莫大的羞辱,十分兇狠地瞪着安鶴笙。片刻之後卻神經質地笑了起來,那副瘋癫的笑容沒有愧對瘋狗的稱號。

“安鶴笙,你腦子壞掉了?”歐比昂指着少年,一字一句說,“他是路德——路德維希的兒子!你确定要把他留在身邊?”

斯特萊夫家的私生子路德維希死于十年前。關于他的死,是斯特萊夫家和安家共同的秘密,僅有少數人知道內情。

殺死路德維希的,就是歐比昂和安鶴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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