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飲鸩止渴(10)
飲鸩止渴(10)
那些天安鶴笙揣測羅曼尼的心思,猜到了他接下來的行動。
去看由《哈姆雷特》改編的電影時,安鶴笙告訴尼祿,羅曼尼一定會趁自己離開Z市期間去找他,并對他說,當年殺死他父母的兇手就是安鶴笙。
“羅曼尼比歐比昂沉穩理智,但他缺乏歐比昂的自信。他的确從不沖動,可是需要當機立斷的時候往往會糾結猶豫。斯特萊夫家的繼承權一貫優先考慮長子,次子若是能力過人、獲得家族更多人的支持,倒是也可以後來居上。然而上代家主看出兩個兒子都少了點家族領袖所需要具備的品質,于是把你父親——路德找了回來。
“路德表面看上去溫和內斂,但頭腦出色,行事果斷有氣魄。上代家主有意培養他,還讓他經手重要的賬本。如果不是後來出了那樣的事,我想現在坐在斯特萊夫家家主位置上的,應該是他才對。”
黑漆漆的影院裏,少年的臉龐失去血色,宛如一張黑白照片。
安鶴笙眼角的餘光窺着尼祿,循循善誘道:“也許你不相信我這個外人所說的話。你只需要想清楚一件事——路德是長子,又深受父親期待。他死之後,誰獲利最大。”
尼祿失神地喃喃道:“我相信您。我能感覺到兩位叔叔對我的态度,不止是厭惡那麽簡單。歐比昂叔叔情緒外露,反而單純好猜。羅曼尼叔叔則相反,似乎一直在暗中觀察、提防我。我不明白,既然事情是這樣,他為什麽允許我回到斯特萊夫家,為什麽不讓歐比昂叔叔直接幹掉我。”
“就是因為歐比昂。”安鶴笙點了支煙,黑暗中一瞬間躍起的火光映出了他眼底的陰謀,“他們兄弟倆雖然感情很好,可是羅曼尼繼承家業後,便成了奧斯汀家的傀儡。歐比昂對此非常不滿,鬧出過不少讓羅曼尼頭疼的事。過去他們只是兄弟,但現在他們的關系不止是兄弟。身為家主的羅曼尼要考慮得比以往更多、更複雜。他不能容忍身邊放着一顆定時炸丨彈,遙控器還不在自己手裏。”
安鶴笙停頓片刻,給少年時間消化,然後繼續不動聲色地蠱惑:“羅曼尼一向不信任外人,他想要一個流淌着斯特萊夫家族血液的、對他有用、又受他掌控的人,以取代歐比昂。你年輕單純,沒經歷過家族和幫派争鬥,更容易操控。他想把你留在身邊使用你,同時他也會盯着你,一旦你顯露出令人懷疑的苗頭,他不會對你吝啬子彈。”
尼祿死死抓緊扶手,好像不這麽做,身體就會失控地沖出去和仇人拼個你死我活。他過于用力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在幽暗的光線下仿佛流淌着黑色毒液的經絡。
安鶴笙輕輕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誠摯地許諾道:“有我在,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我會幫你複仇,不僅限于取走那兩個人的性命。他們欠你的不止是血債,還有整個斯特萊夫家的家業。如果你信任我,就把自己交給我,我會讓他們血債血償,還要把斯特萊夫家送到你手上。”
“我不在乎斯特萊夫家的家業。”尼祿克制着情緒答道,“但我早就把自己交給您了。”
過後的事實證明,安鶴笙猜得沒錯,羅曼尼如他所想的那樣去找了尼祿。
而尼祿十分沉得住氣,把羅曼尼騙了過去。
安鶴笙聽完尼祿講述了那天發生的事,露出一個神智不算完全清醒的模糊笑容。
他像是忘了手裏還有槍,直接把槍貼在了尼祿的臉頰上緩緩摩擦:“好孩子,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
尼祿條件反射地偏了偏頭,想在他掌心裏蹭一下,但金屬冰冷的質感和突起的構造刮擦着他的皮膚。正當他想提醒安鶴笙可以把槍收起來了,下一秒,安鶴笙重新用槍指向他,這一次槍口抵在了他的脖頸上。
“你為什麽在我床上?”安鶴笙冷冷地問。
尼祿不禁想起了管家口中那個喪命于此的教子,但他沒有流露出畏懼:“您的衣服濕透了,我不想您睡得不舒服。”
安鶴笙不記得自己的外套和馬甲是什麽時候被扒掉的,現在僅剩的襯衫濕淋淋地緊貼在皮膚上,将他胸前的風光凸顯得一覽無遺。領帶也浸濕了,綿軟頹靡地打着幾道彎。
他擡眼看向尼祿,像一條餍足的蛇,懶洋洋地發號施令:“那就繼續。”
尼祿的喉結抵着槍口滾了幾下,他朝安鶴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解開了領帶。
安鶴笙從床頭摸了只煙過來點着。他仰起頭,心不在焉地看着煙霧缥缈上升,忽然問:“你不怕嗎?”
尼祿正在解開安鶴笙襯衫的扣子,聞言怔了一下:“怕什麽?”
安鶴笙往前推了推槍:“怕我在你腦袋上開個洞。”
尼祿盯着自己的指尖下一顆顆解開的扣子,平靜地說:“您不會那麽做的。”
安鶴笙咬着煙冷笑:“你從管家那裏聽說了我那位教子、還有迪蒙的事,竟然還能這麽想?”
尼祿解開最後一顆扣子,規規矩矩地收回手說:“我不是對教父産生觊觎之心的教子,也不是對主人沒用的狗。您不會朝我開槍的。”
兩人四目相對,都往彼此眼底深處看去,試圖看穿對方的靈魂。
安鶴笙盯着少年靜定的眼眸,在裏面收獲了信賴、仰慕和忠誠。他緩緩放下了拿槍的手。
就在尼祿要繼續幫他脫衣服的時候,他突然向前挺直身體,槍口直抵尼祿的額頭。
“Bang!”安鶴笙看着少年怔愣的神情,把自己抽過的煙塞進他嘴裏,然後雙手撐在床上忍俊不禁地大笑起來,神情頗為迷亂。
別說是尼祿,任誰都會被安鶴笙這番猝不及防的舉動吓一跳。不過更讓尼祿失神的是,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安鶴笙如此沒有顧忌地放縱大笑。
那笑聲撕開了安鶴笙莊重的外表,撕開了名為教父的一切,令他和自己袒露的胸口一樣赤丨裸恣意。
他體內的藥效還沒過,令他呈現出平時未曾有過的狀态。他既松弛又緊繃——松弛是因為藥物引發的迷幻,緊繃是因為他知道此刻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行為。
他必須時刻緊握着槍,否則心中的不安會擊潰他。然而也正是他手裏冰冷堅硬的致命武器,令他看上去更加柔軟可侵。
尼祿狠狠吸了一口嘴上的煙,然後把煙戳進煙缸裏,幫安鶴笙脫掉襯衫和褲子,拿來浴巾幫他擦幹身體。
安鶴笙的呼吸很亂,胸前的刺青不規則地律動,黑色娜迦好像活了過來,在他的皮膚上游移。
尼祿克制着自己的眼睛不要亂飄,別往下滑溜,于是娜迦始終在他的視野裏爬行蠕動。
他想把它移到自己身上。
他希望和安鶴笙分享那條毒龍。他想吞噬它、融化它,讓它流淌在自己的血管裏。
“雷歐找你的麻煩了嗎?”安鶴笙看着在自己身前忙活的少年問。
“還好,只是比以往更多對我痛下殺手。”尼祿對此無所謂,就是有些不解,“您為什麽不告訴他真相呢?我以為他是您最信任的人。”
影院的對話只有他們兩人知道,連雷歐都蒙在鼓裏。
雷歐本就對尼祿留在安鶴笙身邊這件事充滿戒備,派去盯着尼祿的手下彙報了他和羅曼尼接觸之後,雷歐更是認定這小子“狗狗祟祟”不是好東西。
“我當然信任他。我怎麽會信不過雷歐?沒人比他更可靠。”安鶴笙一臉認真地說,“但是……”
但是他的信任從來不是毫無保留的,不會全都免費贈送給一個人。
安鶴笙靠近尼祿,語氣幽深地說:“你不想和我之間,有點小秘密嗎?”
尼祿很清楚,眼下安鶴笙受藥物影響,所言所行當不得真。可他還是無法克制狂亂的心跳,和浮想聯翩的焦渴。他呼吸着安鶴笙身上散發的淡淡香氣,神情迷醉宛如呓語般低喃道:“想。”
“看看你,和我‘狼狽為奸’的小惡棍。”安鶴笙調笑着揉了揉尼祿的頭發,像誇贊一條英勇護主的小狗,“今晚的事你做的很好,想要什麽獎勵?”
小惡棍雖然想獨攬功勞,從安鶴笙那裏得到獎勵,可他還是很誠實地說出了真相:“我以為柯利弗·奧斯汀只是有事要和您商談。如果不是鷺歌小姐,我不會想到您有危險。”
安鶴笙和柯利弗離開後,鷺歌找到尼祿,在他耳邊悄聲說,等一下她會制造一點小騷亂,讓尼祿看準時機去找安鶴笙。
令尼祿沒想到的是,鷺歌口中的小騷亂竟然是她犧牲自己從樓梯上摔下去。
安鶴笙聽後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看上去有些走神。
尼祿拿來睡衣幫他穿上。給他套上褲腿的時候,尼祿心猿意馬地想,當初安鶴笙給他洗澡的時候把他看光了。現在他也算是把安鶴笙看光了。
不,還差一點。
尼祿克制着自己的想入非非,酸溜溜地說:“鷺歌小姐一定也很在乎您。”
安鶴笙回過神,有些好笑地說:“她是我親妹妹,當然在乎我。就是不知道我和她的丈夫,她更在乎哪一個。”
尼祿愣了幾秒,心中的酸意一掃而空,露出一個憨直可愛的笑容。
安鶴笙用還沒套上褲腿的那只腳在尼祿大腿上踢了一下:“你在傻笑什麽?”
“沒什麽。”尼祿趕緊收起笑容,“可是鷺歌小姐好像是混血。”
安鶴笙點點頭:“我母親的祖輩是早年和安家一起移民過來的。她去世早,我父親續弦娶了本地人,然後生下了鷺歌。”
“原來是這樣。”尼祿還有個問題,可他不敢開口,滿臉的欲言又止。
安鶴笙怎麽會瞧不出少年的心思:“你想問,那個姓奧斯汀的男人既然娶了我妹妹,為什麽還會對我做那種事。”
尼祿抿了抿嘴唇,沒有吭聲。
安鶴笙從床上跳下來,腳步不穩地走到牆邊,拿了張唱片放在留聲機上。音符從唱針下緩緩流淌出來,空氣随之變得柔情脈脈。
安鶴笙并攏食指和中指朝尼祿勾了勾,就像那天在訓練場讓尼祿放馬過來。
尼祿馴順地走了過去,未曾想安鶴笙竟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
“這是給你的獎勵。”安鶴笙似笑非笑地說,“就算是斯特萊夫家的瘋狗,也得懂點高雅的社交方式。不然以後怎麽俘獲心愛的姑娘。”
他的手輕輕搭在尼祿肩上,尼祿在一陣眩暈中,聽到了自己鼓噪的心跳。
夜色深沉如絲絨,歌聲訴說着綿長的愛意,節奏溫柔,曲調有種淡淡的哀傷。
安鶴笙引領着尼祿,跟随音樂緩慢移動腳步。
尼祿在安鶴笙身上獨特的香氣擁抱下,感覺腳下踩着棉花,踩着雲,整個人飄飄欲仙。他緊緊扶着安鶴笙的腰,像是怕安鶴笙從自己手裏滑開溜走。
安鶴笙突然問:“做過嗎?”
尼祿沒聽懂,恍惚道:“嗯?”
安鶴笙笑得有點不懷好意:“和女人。或者男人。”
尼祿花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他漲紅了臉,手掌在安鶴笙的腰上發燙:“沒有。”
安鶴笙被少年的反應逗笑了。不過很快,這笑容淡了下去。
“在某些情況下,性是野心,是權力,是掌控欲。唯獨不是它本身。”安鶴笙的語氣染上了夜風的涼意,眼中似有一片灰霧湧起,“柯利弗那麽做,是因為他能做得到。我越是讓他無法盡然掌控,他就越是想在我身上彰顯他的權勢。”
當年安鶴笙答應和奧斯汀家聯姻,是審時度勢後做出的決定。奧斯汀家族就是看準了他那時剛回安家根基不穩、內外受敵的處境,才一邊在生意上打壓威脅,一邊以聯姻示好。
安鶴笙不得不接住奧斯汀家居心叵測的橄榄枝,答應讓妹妹鷺歌嫁給柯利弗。兄妹二人還為此發生過矛盾。
其實一開始,安鶴笙并不想接受奧斯汀家的“好意”。但鷺歌卻主動同意了。面對安鶴笙的反對,她說自己早就愛上了柯利弗,希望他不要阻止自己。
安鶴笙時常在想,過後鷺歌發現了柯利弗那些肮髒下流的心思,會不會悔不當初;她像今天這樣暗中搞小動作幫自己解圍,到底是為了幫他,還是為了阻止自己的丈夫和別人搞在一起。
他在迷亂中看到自己紛亂的思緒鑽出腦殼,像一條條蛇又似一縷縷煙霧,絞纏盤旋着上升,在空中妖冶地舞動,微紅的眼角滑落一滴淚。
“柯利弗搶走了我唯一的親人,一腳踩進安家的地盤,處處插手安家的生意。他以為他能擺布我,像擺布羅曼尼和其他人。可是反過來我也利用他,讓安家獲得更多利益和勢力。等我反擊的時候,我會和他把一筆筆賬都算清楚,讓他親自體會一下他想施加給我的東西。”
那滴被夜風吹涼的淚滾落到安鶴笙上揚的嘴角,襯得他興奮的笑意有種病态的快感。
尼祿深深地看着安鶴笙臉上的笑容和淚滴,想起晚上闖進那個房間,看到柯利弗意圖不軌的那一幕,那一刻心中湧起的殺機再度襲來。
他把安鶴笙摟得更緊了些:“您不必親自動手。我會成為您的刀,您的子彈。我會守在您的卧房門口,也會除掉所有攔在您面前的敵人。”
一路走到現在,安鶴笙深知和王座距離最近的是絞刑架,深知一切感動皆是危險。他的卧榻上只有月光,他的餐桌上只有音樂。他精心編織了一張關系網,讓無數人對他感恩戴德,可他從不允許自己對任何人、任何事動容。
但此刻藥物松懈了他的心神,他按在尼祿肩上的手順着尼祿的脖子滑到他的臉頰輕撫,像是被少年的忠誠取悅,格外慷慨地流露出了幾分真情。
不過很快,安鶴笙腦海裏無數嘈雜交疊的聲音達到了頂峰,然後徹底寂滅。他的眼神變得十分飄忽,身體也失去了平衡。
尼祿及時托住了他,将他抱到床上讓他安睡。
“晚安,教父。”尼祿跪在床邊,輕輕抹去安鶴笙眼角那滴淚,将濕潤的指尖壓在自己的嘴唇上。
随後他就悄無聲息地守在那裏,像一頭蹲踞在陰影裏的野獸,若有所思地注視着安鶴笙睡夢中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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