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魚肉或刀俎

魚肉或刀俎

我同師父說話的時候,從碧游宮的方向傳來一些動靜。先是幾聲有些遏制着情緒的歡呼和啜泣,接着是一陣嗡嗡的說話聲,然而這些聲音很快又停了下來,又是一片寂靜。

“我們進去看看。”師父舉步步入碧游宮中,我亦尾随其後。

偌大的宮殿,師叔祖坐在正中,一手支着前額,垂着頭默然不語。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玄色的單衫,外面披着雙鳳對舞的大紅錦袍,墨發不束,長長披落在兩肩。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看起來似乎消瘦了不少。

碧游宮的諸位師伯坐在他的左右,同樣沉默着沒有說話。

像是聽到我們走近,他擡起頭看向師父,又把目光移到我身上,蕭瑟一笑,聲音懶懶無力:“玉蘭,你家的小石頭終究還是找來了。”

師叔祖,你就沒有喊對過一次!

師父也沒有為稱呼的事表示反駁,像是久已聽習慣了一樣。他環顧着衆人,随後拉着我在龜靈聖母旁邊坐下。

師叔祖眼中滿是紅絲,長發遮住他的臉頰,在殿中燭火的映照下,他的神情看起來有些陰郁之色。

碧游宮外,天空烏雲翻湧,北風肆虐呼嘯,正是山雨欲來之勢。

“下雨了?”師叔祖側首望着殿中往外打開的幾扇窗扉,笑道:“下雨好啊!”

多寶道人直起身子,似乎有什麽想說。師叔祖舉起左手,示意他不必開口,“我明白你要說什麽。這些日子,我算是想明白了。你們說得對,過去是我自閉視聽,自以為我那兩位師兄的謙和都是發自真心。我一心尊他們為師長,自認為在任何大事上從未怠慢過他們。平日裏你們向我說闡教的不好之處,我也總是一味責備你們不敬同門。……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我的好師兄就這樣漠視我們千萬年的兄弟情誼。哈哈,或許只有我才傻乎乎地認為我跟他們之間有這樣的情誼存在吧?”

一旁的金靈聖母聽得不住落淚,卻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只是不斷地引袖拭去臉上的淚水。

“金鐘,你也別哭了,上次因為聞仲的事,你還沒哭夠嗎?”無當聖母的語氣有些責備。金鐘正是金靈聖母的名字,而聞仲則是她的徒弟。

聽到聞仲的名字,金靈聖母的淚水愈加洶湧。可她依然沒有哭出聲來,咬着嘴唇低着頭,肩膀一抖一抖的。

龜靈聖母靠近我師父,壓低聲音對他說:“上次聽到聞仲遇難,金鐘這個傻妹子躲在被窩裏一連哭了三天三夜,哭得眼睛腫得跟金魚似的。”

Advertisement

而那邊烏雲仙一邊安撫着金靈聖母,一邊低聲斥罵無當聖母:“還提他,有你這樣勸人的嗎?”無當聖母撇過頭去不說話了。

只聽師叔祖柔聲道:“金鐘,你且把眼淚止了。”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在殿中微微回蕩着,竟奇異地有有安撫人心的力量。

金靈聖母漸漸止了眼淚,俯身向師叔祖拜了一拜,默然退到一旁站好。

“師叔,如今你有何想法?”師父問道。

師叔祖冷笑一聲,道:“事到如今,我還能有什麽想法。與其為人魚肉,不如當一回刀俎。”

諸位師伯一聽,皆擡起頭來注視着師叔祖,神情頗為振奮。

“辛夷,你的斬仙劍借我一用。”師叔祖說道。

師父沒有問他要做什麽,直接解下佩在腰間的斬仙劍,雙手遞了過去。

他抽出斬仙劍,劍光洌洌映在他的臉上,師叔祖笑道:“确實是好劍。子寶,去把鑄劍閣裏的爐火點上。”

子寶是師叔祖的大徒弟多寶道人的名字。

多寶道人聽罷,便問道:“師父,您是想……”

“我打算照着斬仙劍再打出四口寶劍來,憑此再和我的誅仙陣合在一起,然後嘛,叫上我那兩位好師兄過來。他們不是要将我截教弟子趕盡殺絕嗎?我奉陪到底!”

看來師叔祖他已經下了決心,我從心裏為他高興,卻也有些不安,因為他的劍所指的方向曾是我的同門。

然而從踏上碧游宮的那一刻起,我已經明白我沒有回頭路可走,想必師父也是同樣的想法。

因為有些事不可不做,哪怕要把手裏的武器對準自己的同門。若不如此,悔恨一生事小,怕只怕身體裏那個叫做良心的東西會被自己吃掉。

以前我總以為事情最終都能有圓滿的結尾,比如手中的殘劍不必染上同門的鮮血,眼前不必會再有同門倒下。

現在再想起來,這些想法多麽傻。我不願為刀俎,便是他人刀下之魚肉。而那個“他人”,偏偏還是昨日在一起歡聲笑語的人。

闡教教規森嚴,不知同門自相殘殺這一條該受什麽懲罰。

有也不要緊,我會和師父一起承受。不過話說回頭,如今我們還能算是闡教的門人嗎?

碧游宮外大雨滂潑。

這場大雨一直下到傍晚都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

我躺在龜靈聖母給我安排的房間裏,聽着雨滴打着窗戶的聲音,翻來覆去總是睡不着。師父的房間就在我隔壁,我原本想過去找他問清楚一些事情。

臨走到他房門前,我卻又跑了回屋。

昨天晚上韋護師兄跟我說的話一直在我的腦海裏徘徊不去。

我想找師父弄清這些事情,可是又不知該怎麽開口。就算沒有師徒這層關系在,這種問題也很難說出口吧?

我總不能單刀直入地去問他:“師父,聽說你喜歡我,有這回事嗎?”

我還不至于傻到這種程度。但要我換個說法,我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不去問他吧,這件事老是挂在心頭,叫我難受得很。

而且,再細想一下,如果師父沒有那種意思也就罷了,要是他真的有,我該怎麽辦?

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如果師父沒有那種意思,而我後來又發現我自己真的如韋護師兄說的那樣,那我又該怎麽辦?

再假設,如果師父他有意思,而我沒有,那師父豈不是會很難過?

……我到底是怎麽了?為何會在這種事情上猶豫不決,徘徊不前的?難道真是道心已亂,冤孽自生?

我這心裏頭揣着這一大串問題,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還做了個夢。夢中除了我,還有師父。我被他抱在懷裏,他微微笑着,陽光從他的上方落下,讓他的身影看起來既有些模糊,又有些刺眼。然後他俯下身子,溫柔地在吻上我的額頭……

我蹭地從夢中驚醒,一下子坐直起來,擦擦頭上的冷汗。

“你……怎麽了?”一個聲音在我耳畔響起,語氣關切,還有些遲疑,仿佛是沒有想到我的突然醒來。

我被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時,又被來人吓了一跳:“師父你怎麽在這裏?”

“你剛才、醒着?”

我有些聽不明白:“什麽?我剛才做了個夢,然後就被吓醒了?”

“噩夢?”他小心翼翼地問。

“也不能算噩夢。”

師父不再說話了。房中一片昏暗,借着些許月光,我似乎看到他在笑。

我問他:“師父,你還沒回答我。”

“什麽?”

“你怎麽會在我房裏?”

他在我身旁坐下:“哦,我在隔壁聽到你好像做噩夢了,就過來看看你。”

破綻百出的回答,我實在無心逐一反駁他,便不再說話。雨不知何時停下,月光從窗棂零星落進房間,照着師父的側臉。

鬼使神差地,我竟将目光移向他的唇角,那是夢中柔軟溫熱觸覺的源頭,那觸覺似乎還停留在唇上。

然後我發現自己居然在笑,我一定是睡糊塗了,連忙低下頭去,倒頭側身面向牆壁睡下。

“師父,很晚了,你快去睡吧,你明天不是還要幫師叔祖鑄劍嗎?”

過了一會,依然沒有聽到師父離去的聲音。我又坐了起來,看到他望着我微笑,便問:“你不會是要給我講故事或者讓我給你講故事吧?”

師父臉上的笑意更深,“不是,我只是我很高興。”

我又聽得雲山霧裏,“高興什麽?”

“你想知道?”

“嗯。”原本接下來我還有另外一句話想說,但話到嘴邊卻什麽都忘掉,也沒能讓我來得及再想。

師父突然展臂将我抱住,他的氣息落在我的臉上,夢中一幕再次重現,只是這次卻是真真切切的現實。

良久之後,他才把我放開,伏在我身上看着我傻笑道:“我一直以為你會推開我。”

“我……我也以為我會推開你。”

我說的是真心話。

也許真的被韋護師兄說中了,只是我一直都沒有注意到,師父的心意,還有我自己的。

不過沒有關系,反正明日的光陰還很長,未來還有很久。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和心力去驗證心中的一切,不管是迷惑還是不安。

遠處有風呼哨而過,它穿過茫茫夜色和碧游宮的屋檐翹角,聲勢浩大,足以将一切遮蔽、掩蓋。

修BUG --2018.03.07

*魚肉刀俎這個說法,出自《史記》,嚴謹一點來說不該在這裏出現。但我這個文又不是歷史小說,大家也就別太在意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