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幺雞你回來啦!”劉泊笑着甩了甩手裏的書,“瞧瞧,我們的‘哲學家’回來了!”衆人哄笑起來。
“幺雞,你看什麽哲學啊?”一人走上前來推搡他一把,“學人家脫光了沉思嗎?”
衆人的笑聲變得越發尖銳。孟肴根本不敢擡眼看身旁的人,只弱弱地向前邁了一小步,“你......你還給我......”
“還你?這破書?”劉泊把書伸到孟肴面前晃了一下,孟肴伸手要去接,劉泊又捏着書撤開了距離。“我說你這兩天偷偷摸摸地在做什麽呢,周五放學也看不見人。”劉泊突然打開了《哲學問題》,把嘴裏的口香糖呸一聲吐進了書裏面,又動作自然地把書合了起來。旁邊的人在一邊嫌棄地啧啧作聲,卻興致勃勃地觀察着孟肴的反應。
孟肴氣得嘴巴發抖,但是他還是輕飄飄地立着,聳拉着腦袋忍耐。
見孟肴還沒有什麽反應,劉泊覺得拂去了面子,不禁提高了語調:“就你他媽看什麽哲學?老子教你的道理學會了沒有啊?”劉泊用書一巴掌扇到了孟肴臉上,孟肴被這重擊打得眼冒金星,身體晃了晃,反射性地坐到了地上。
劉泊又走上前來踢了兩腳地上的孟肴,“走,我想撒尿了,先去廁所。”
孟肴的指甲恰進了手心,他深吸了一口氣,撐着身體準備爬起來,誰知劉泊又是一腳把孟肴踹到地上。這一腳剛好踢到了不久前孟肴側腰上被桌角撞得淤傷,疼得他龇着嘴直抽冷氣。
“幾天沒教你啥都忘完了?給老子跪着趴下啊!”
孟肴皺緊眉頭,疼痛間餘光掃到了其他人。他沒看清楚,只看見一些古怪的裂開的嘴巴,好像要把他吞食殆盡。劉泊見孟肴還沒有動作,又擡起腳狀似要踢,疼痛難耐的孟肴急忙屈起雙腿跪在地上。他弓着脊背,雙手撐地,瘦弱纖細的身軀仿佛一面薄薄的紙片,坐上去就會折斷成兩半。
劉泊毫不猶豫地騎到了他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大聲叫道:“駕~”孟肴便開始在地上爬行,他的視線,只看得見走廊上過往的一雙雙五顏六色的鞋。
“啪!”一巴掌扇上了孟肴的屁股,“跑快點啊!爺爺尿急!”
孟肴死死地咬住下唇,一股血腥味在口中逐漸擴散開。
好不容易爬到了廁所門口,然而噩夢依舊不會結束。廁所的地面很髒,經常淌着亂七八糟的污水腳印,甚至有些濺在地面的尿漬。廁所裏惡臭沖天,孟肴不自覺打了個寒顫,被堵住門口的學生開始罵罵咧咧地抱怨,孟肴只好慢吞吞地爬了進去。
他一直把劉泊馱到一面空閑的小便器前,劉泊這才大發慈悲地站了起來,拉開褲子一瀉千裏。
孟肴頭正對着小便器。他盡可能地把頭埋進胸前。可不知道是不是劉泊故意的,他感覺幾滴溫熱騷臭的液體飛落到了他頭發、臉頰,還有衣服上。他不敢動,手在地上握得發白。他還記得有一次他稍微撤開一些想要避開,卻被劉泊拽住頭發按進了小便器裏。
孟肴想象自己是一個垃圾,是一坨肮髒無比的糞便。對于垃圾或者糞便來說,廁所就是它的家,有什麽好芥蒂的呢?
上完廁所,連劉泊也不願意騎着他了。他嫌惡地踢了孟肴一腳,雙手插兜低下身來看孟肴,“現在你想起來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了嗎?”
孟肴把頭埋得很低,腰側的疼痛一陣一陣傳來,冷汗順着他的鬓角劃過,聚集在下巴上,遲遲不落。
“說啊!”劉泊吼道,一時間廁所裏的人目光都集中過來。
孟肴掃了一眼那些好奇的目光,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只被圍觀的籠中獸,劉泊是馴獸師,同學則是期待的觀衆。他突然鼓起勇氣擡眼直視劉泊,劉泊許是被他的情緒感染了,便側頭對着孟肴露出了耳朵。
“劉泊,我......那件事我不會說的,你放過我好不好,我們本來也無冤無......”
“媽的!”沒等孟肴的話說完,劉泊就一腳踢在了孟肴的正臉上。孟肴的牙齒鼻梁都發出了咯咯的聲音。劉泊斜着眼睛偷偷打量了一下周圍,那幾個人似乎沒有聽見他們的對話。劉泊索性拽住了孟肴的領口,把他拖進了一隔廁所。
“老子叫你學狗叫,你特麽說些什麽屁話呢?”劉泊用腳把孟肴的頭踩到了地上,又埋下身子,壓低了音量:“你以為會有人信?你以為說了會改變你的現狀?”他用腳踩着孟肴的腦袋在地上摩擦了幾下,“我他媽以後再聽見你提這個,我弄死你,聽見了沒有!”
孟肴的神志已經有些不清明了,他機械地答道:“聽,聽見了......”
“什麽?”
“……聽見了!”孟肴感覺自己的氣息吹拂在地上,和地面上的潮氣融合在了一起。
“那我問你,你是個什麽東西?”
孟肴感覺好冷,地面上的污水都滲進了他的校服裏,緊巴巴地黏在他的皮膚上。他兩眼空洞地透過門縫看向外面,外面有幾雙鞋呢?一雙、兩雙、三雙或者四雙?他數不清了。
“我是條狗,我是狗......”
“叫來聽聽啊。”劉泊的語氣裏終于有了點笑意。
“……汪汪、汪汪......”
“大點聲,大點聲!”
孟肴閉上了眼睛。“——汪汪!汪汪!”
廁所門外傳來了男生嘻嘻哈哈的笑聲,劉泊也笑了,推開門和外面的人打招呼,一同走了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們都走了,孟肴也笑了起來,他斷斷續續地笑着,笑着笑着眼淚就流了出來。
去他媽的哲學。
其實劉泊欺負孟肴不是一時興起。
一切因緣,都要回溯到高一的那個周末。
那是一個稀疏平常的午後,偷偷去醫院檢查的孟肴搭上了回程的公交車。那天太陽格外地毒,沒有空調的公交車完全是噩夢,就連平日人滿為患的3路車上也只稀稀拉拉地坐着幾個人。上車後孟肴找了一個位置随意地靠着,混着塵煙的熱風從窗外吹進來,帶來了一絲難得的舒适。孟肴在搖搖晃晃中生出了倦意,阖起了眼。
孟肴怕坐過站,也不敢徹底放松神志,便眯起眼睛養神。他的斜對面坐了個少年,挎着一個運動斜肩包,從孟肴上車到現在一直維持着同一個動作。這個少年似乎嫌陽光刺眼,便将腦袋偏向裏面的陰影裏,從孟肴的角度看不清他到底有沒有睡着。
正在這時,一個戴着鴨舌帽身材瘦削的人慢慢挪到了少年身旁。孟肴腦子暈乎乎的,不以為意地繼續微眯着眼。那個人在邊上立了一會兒,突然伸出手拉開了少年的斜肩包外層,從裏面掏出來一個錢包。
孟肴一個激靈猛地清醒了。他左右看了看,似乎車裏沒有別人發現這個不起眼的小偷。
因為身體原因,孟肴從小就不喜歡出風頭,他害怕人群的注視,常常感覺人們的目光仿佛在透過衣服掃視赤裸的自己。但是這個小偷的行為,激起了他記憶中最深的憤怒。
孟肴的父親,就是因為公交車偷竊死掉的。孟肴的父母沒有太多文化,好不容易從農村出來後便紮根城市辛苦打工攢錢。他們節約了大半輩子,只懂得把錢存在存折上,每一次都需要專門去銀行櫃臺存取。
有一次父親在工地失事,母親取掉了幾乎所有存款,卻在公交上全部被竊。父親沒有辦法得到醫院妥善救治,回家後不久傷口便開始惡化,活活痛死在了床上。自責的母親終日郁郁寡歡,又白天黑夜地打工企圖填補家裏的空缺。沒過兩年也因為過勞死掉了。
“請乘客們注意,下一站,倪家村站。”
機械而甜美的公交播報響起。孟肴緊緊地盯着那個瘦削的小偷,看着他如何一步步挪到門邊,準備在下一站逃離。
就是這樣的人,就是這樣的人偷了爸爸媽媽的血汗錢!!
抉擇只發生在一瞬間。
“倪家村,到站了。”
“站住,抓小偷啊!”
小偷驚詫地回望一眼,一步跳下樓梯,撒開腿就往外狂奔。“站住!”孟肴完全沒有多想,年少而靈活的身體像饑腸辘辘的幼狼,毫不猶豫地追了過去。
倪家村是Y城的老城區,近兩年正在進行大型拆遷,車站周圍一片荒無人煙。孟肴跑過了一個街頭依舊沒能遇見行人,不過孟肴就快追上小偷了。
孟肴感覺自己身體裏充盈着無窮無盡的力量。憤怒與思念讓腳上長了翅膀,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仿佛追上那人就能追上遠去的父母。
“別想跑!”終于,一個飛撲,孟肴壓倒了那個小偷。這個小偷身材雖然瘦小,力氣卻很大,孟肴靠着滿腔憤怒才勉強維持平手。他們在混亂的厮打中無意間弄開了孟肴的背包,包裏的東西全掉了出來。同時,那個小偷的鴨舌帽也滾落在了地上。
帽子之外,露出了一張稍顯稚嫩而又熟悉的面孔。是孟肴的同學,劉泊。
孟肴愣住了。
一陣風吹過,吹得地上書本紙張嘩啦作響。包括那張診斷書。那張診斷書被熱風吹得一翻一滾,離孟肴越來越遠。孟肴回過神來,大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撲向診斷書。
這個行為激起了劉泊的注意。他本來要趁機逃跑的,卻在擡腳的一瞬間轉了個方向。他要賭一把,如果那張紙裏藏了一個足夠大的秘密,他就能和孟肴等價交換。
孟肴沒有料到劉泊會回來和他搶診斷書。“你還給我!”他氣急敗壞地使勁一扯——“刺啦”,那張薄薄的、脆弱的診斷書立刻變成了兩半。劉泊迅速打開手中的紙,他手中只剩紙張的一片角,不過那也足夠了。
他看見紙上寫着:
“主要診斷:先天性睾丸發育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