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孟肴接近兩周都沒有去看那本日記本。他把《哲學問題》藏在儲物櫃的最底層,就像埋葬一個屍體。
直到《哲學問題》快要逾期了,孟肴才被迫去還。他滿心都是黏了口香糖的書,下樓時不小心和別人撞了個滿懷,手裏的書也掉到了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孟肴急忙彎腰去撿那本《哲學問題》,卻碰巧和對方的手碰在了一起。那人的手很漂亮,白而修長,骨節分明,和孟肴軟綿綿的手形成鮮明的對比。
孟肴被燙着似得迅速撤回手,那本書就被對面的人撿了起來。
這人個子很高,比孟肴高出半個頭,哪怕穿着校服,也掩不住出衆的氣質。他額間碎發有些長,鼻梁高,下颌窄,棱角分明,薄薄的唇沒什麽血色,是生性涼薄的面相。
他低着頭看那本《哲學問題》,垂落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扇形的陰影,顯出一分恹恹的憂郁。
孟肴下巴都要驚掉了。他曾在學校的活動上看見過對方無數次,但這是孟肴離得最近的一次。這人是A班的晏斯茶,永遠的年級前十,也是學生會副會長。
孟肴眼看着他翻開了《哲學問題》,“別!別翻開!”可惜他阻止晚了,對方已經打開了書籍,剛好翻到了被口香糖黏住的地方。
孟肴頓時漲紅了臉,心裏七上八下地開始編造原委。誰知晏斯茶頭也不擡地繼續往後翻了幾頁,取出夾在裏面的借書證。
“孟肴?”他擡起頭确認似地叫了一聲。他的聲線清冷,語調一板一眼,孟肴感覺自己就像被審訊的罪犯,忙不疊點了點頭。心道大概會長是要懲罰他破壞公物了。
“原來你叫孟肴。”誰知晏斯茶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自顧自地喃喃了一聲。他看人時很專注,眸色偏淺,像一面無機質的鏡子。孟肴羞愧地低下頭:“是的,會......會長好。”
在這種狼狽的情況下認識晏斯茶,一切都糟糕透了。
“你認識我?”孟肴聽見晏斯茶發出一聲很輕的笑,他忍不住擡眼看過去,卻見晏斯茶臉上還是淡漠的神情。
晏斯茶遞回書,孟肴連忙收進懷裏。什麽也沒發生,孟肴情不自禁松了口氣。然而孟肴剛走了兩步,又被叫住了。
晏斯茶的目光一直注視着孟肴,手指了指那本《哲學原理》,語速有些快:“這樣應該還不了。我有一本幾乎全新的,你帶過去給管理員試試。”
孟肴瞪大了眼睛,“不用不用!謝謝會長……你,你不罰我嗎?”
“我為什麽要罰你?”晏斯茶歪了歪頭,這個動作使他多了一絲孩子氣,“跟我來。”
孟肴只好跟着晏斯茶來到了A班,他從來沒有來過A班。此時雖然是午休時間,但大多數同學居然都安靜地坐在位置上,讓孟肴生出一種上課了的錯覺。孟肴看見晏斯茶從儲物櫃裏取出了一本書,走出來的時候卻被一位同學叫住了。他們簡單交談了幾句。
晏斯茶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但很快恢複了平靜。
“碰巧是同一版本,”晏斯茶把《哲學原理》遞給孟肴,“我有事要先走了,如果那個管理員不同意這樣更換,你就來班上找我。”
孟肴受寵若驚地接過那本《哲學原理》,他盯着書的封面出神,仍感覺在做夢。他曾經在臺下仰望過晏斯茶很多次,在他的印象裏,晏斯茶是一個很冷漠的人。
一股奇妙的暖流在身體裏緩慢地流動起來,孟肴像站在太陽底下,先前的沮喪都被暖陽烘幹了。
等他回過神的時候,晏斯茶已經走遠了。孟肴這才懊惱自己連句謝謝都沒說。他小心地翻開晏斯茶的《哲學原理》,在扉頁上失神地摩挲。
“喂,別擋道啊。”A班後門走出了一個人。
孟肴猛然擡起頭,慌張地連退了好幾步。他太愛陷入自己的世界了。孟肴這才發現,A班幾乎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的方向交頭接耳,那些好奇而探究的目光讓他窘迫不安,他趕緊跑開了。
還書的過程意外地順利,孟肴只交了三塊錢補磁條費用。他心中雀躍又憂愁着,這下他欠了晏斯茶好大一個人情。
回程的路上孟肴路過了那片樹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取下多日未見的日記本。
[星期三 晴
我
我是誰,誰是我。
你可以說,我就是我,沒有理由。
我的身體加上我的思想構成了我。我的身體從小到大有了很大變化,已經不是原來的了。思想也如此。我每天吃的食物不斷變成身體組織,本不是我的東西構成了我。
退一步,我的身體不是全部的我,是構成我的一部分。那麽什麽是全部的我。我能控制的所有東西構成了全部的我。]
接下來的四篇也都是關于“我”的誕生與延伸的讨論,比之前的更加抽象,孟肴為了節約時間只匆匆讀了一遍來不及深思。他翻到了第五篇,然而這一篇和前面都不一樣,頁面上只有兩個字。
[人呢?]
孟肴直瞪瞪地盯着這兩個字,呆了一會兒,才接着往後翻。
[星期四 陰
咕
咕咕咕、咕咕咕]
孟肴噗嗤一下笑了,對方的形象突然鮮活了起來。孟肴含着笑繼續翻到下一頁。下一頁的日期直接跳到了今天,記錄依舊非常簡單。
[星期一 晴
找到你了。]
孟肴的笑意一下子褪盡了。那份雙向的隐秘突然被戳了個洞。他知道自己是誰了?他知道自己是“幺雞”了?
幺雞,一個笑話,一個弱者,一個一無是處的人。
有一瞬間,孟肴甚至想立即撕掉日記本。現在該怎麽辦?對方會把日記公開嗎?
如果劉泊他們看見這本日記,一切都完了。
午休快要結束了,孟肴來不及多想,拿出了筆:
[你好]
他不知道對方是老師還是學生,只好跳過稱呼繼續寫道:
[可以請你幫我保守這個日記本的事情嗎,拜托了。]
孟肴的筆停頓了一下,他用牙齒撕咬幹裂的嘴皮,又舔了舔,緩緩寫下:
[只要你同意了,需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孟肴突然想起初中班上播放過的電影《霸王別姬》,蔣雯麗扮演的小豆子母親戲份很少卻叫人印象深刻。她是一個風塵女,生了不知是誰的種的小豆子。一開始她把小豆子當做女兒養,可惜孩子漸漸大了藏不住了,只好送到戲班子去。
“求您了,”她腰一扭跪在地上,似笑非笑,眼中帶淚,對着戲班子班主說:“只要您答應,怎麽着都成。”
這場戲成就萬般功名。
人生如戲。孟肴苦笑了一聲。他把日記本放回原位,慢吞吞、慢吞吞地往教室走去。他的腦袋沉重得耷拉着,看着有些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