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他媽的,怎麽還有力氣說話!”一個暴躁的男生罵道,孟肴聽見了拳頭落在肉裏沉悶的聲響,還有夏凡支離破碎的呻吟。
“行了,趕緊脫。”這是另一個沙啞的男聲。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夏凡突然嚎啕大哭起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求着饒:“求求你們,不要拍我,求你們了......”
“咚!咚!咚!”那聲音聽起來像在磕頭。
“哈哈哈,這動作不錯,一起錄下來。”“一坨肥肉,看着就惡心,脫光了更惡心…...”門外人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孟肴集中精神分辨着外面的響動,一百萬也停止了掙紮。她眼神逐漸清明,安靜地搖了搖頭,暗示孟肴松手。
孟肴沉默了一下,試探性放松力氣。
一百萬迅速直起身子遠離他,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但沒作聲,踮起腳尖走到了門邊,蹲下身子從門縫往外看。看了一會兒,她回過頭,張開手指對着孟肴比了個“五”的手勢。
看來門外有五個人。
“蠢貨,趕緊爬呀,從頭到尾爬一圈回來。”那沙啞的男聲應該是領頭,他一發話,其他人都紛紛應和起來,“快動啊,你他媽還想挨揍是不是”“太惡心了,肉把地都蹭幹淨了......”“這貨是我拍過最難受的,頂不得住啊......”
孟肴聽見了黏膩的挪動聲,仿佛親眼見到了夏凡的皮膚碾過濕漉漉的地面。一百萬也站起身往後退了好幾步,像看見什麽穢物似地吐了吐舌頭。他們沉默着呆在這一間狹窄的隔間,聽見外面的人提出各種令人作嘔的姿勢。到了後期,嘻嘻哈哈的笑聲也淡了下來,空氣裏蔓延開一種昏昏欲睡的空虛感。
孟肴向一百萬交換了一個眼神,看來他們是準備走了。
許是夏凡意識到他們沒有興趣繼續折磨自己了,氣若游絲地問道:“為什麽是我呢?我平時都很安分的,也沒有什麽圈子...…你們會不會弄錯了......”他越說越激動,聲音不自覺大了起來,“我叫夏凡,你們是不是弄錯了呀,我們班上還有一個人叫幺——”
夏凡也許挨了一腳,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沙啞的男生不耐煩地說道:“怎麽可能弄錯了!你可以用你的屁眼想想,你得罪了什麽人,說錯過什麽話。”
打火機的聲音響起,空氣裏蔓延開一股嗆人的煙味。
“不會的……我平時都老老實實呆在座位上......”夏凡努力在腦海中搜索着記憶,“只有今天……只有今天我給幺雞告白了,他不聽話,我給了他一點教訓,”他高揚的聲音裏壓抑着一絲詭異的興奮,可下一秒,語調又慢了下來,“不、不可能,他們都欺負過他,為什麽只有我出事...…不可能是因為幺雞,根本沒人會注意......”
“那、你、說、說、還、有、誰、欺、負、孟、肴。”
那沙啞的男聲突然變得一板一眼,似乎不是在對話,而是在念着別人的句子。
孟肴詫異地蹲下身子從門縫往外看,看見一只舉着手機的手,“喏,聽見沒,叫你說說還有誰欺負……”對方又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咬着煙頭含糊不清地念道,“孟......rao。”
“太多了,太多了!”好像是為了洗清自己的罪過,夏凡急切地嚷嚷起來,聲音振奮得戰栗,“比如那個劉泊啊!他可真不是個東西,“他扳着手指一項項數落起來,“經常把人揍得半死不活,讓他學些貓貓狗狗玩......”
“和他比起來,我真的什麽也沒做。我只是想和他做朋友,可他就是不吃我的東西……”
“你、給、他、吃、了、什、麽?”那個人繼續轉述道。
“食堂的肉餅!可好吃了,他居然還不願吃,我不過是咬了一半,”他說着嘿嘿笑了起來,高度近視的眼睛泛起一絲迷離的餍足,“最後我也想辦法讓他吃下去了,他肚子裏一半,我一半——啊啊啊!”
孟肴的雞皮疙瘩一下子冒出來了。他清晰地看見猩紅的煙頭狠狠戳到了夏凡的乳尖上,“滋——”,他似乎聽見了肉燒焦的聲音。一定是錯覺吧,夏凡肝膽俱裂的吼叫該蓋過了一切聲音。
“死豬,我勸你還是少說兩句吧,你把對面惹毛了,我還真保不準你能四肢完整地出這個門。”那人在夏凡面前蹲下身子,對兩旁招了招手,“你們把他架着,你來把他嘴扒開。”
那人取出煙盒,從裏面倒出剩餘的香煙,六七根的樣子。他把所有的煙一起點燃,放進嘴裏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個完整而巨大的煙圈。煙圈兒打着旋兒緩緩上升,在潮濕的空氣裏散開。
“他叫你把這些煙頭吞下去。”
煙蒂還在燃燒着,火光向下蔓延,白灰一寸一寸越聚越多。那微弱的幾點橘火從未像此刻那麽猙獰,孟肴頓生出強烈的罪惡感。一個髒肉餅,自己最多就拉個肚子,吞這麽多煙頭咽喉會被燙穿吧......
如果這些人真是為了他出頭,那他作為當事人也有資格阻止這一切。
孟肴站起身來,手放到了門鎖上。
一百萬的手也迅速覆了上來。她對着孟肴無聲地搖了搖頭,眼底一片驚濤駭浪。
已經來不及了。孟肴聽見門外傳來夏凡歇斯底裏的悶吼,漸漸地聲音低啞了下去,像驚雷消失在雨中。
這些人到底是誰?真的是來幫他的嗎,還是借着這個名義實施暴力?
“诶,這是什麽?”孟肴突然聽見門外傳來了一聲低呼,很快響起了稀裏嘩啦的翻動聲,“這是啥?化妝品?”
一百萬猛然掐住孟肴的手背,眼睛瞪得快要暴出眼眶。孟肴急忙阻止她繼續動作,可是一百萬猝不及防的爆發仿佛失去了理智,二人在争執間撞上了門板,發出砰的一聲輕響。
“誰?誰在裏面?”門外人一下都戒備起來。
一百萬吓得停住了,她遲緩地看向孟肴,臉上浮現出愁苦的悔意。孟肴喘息着回望她,她瘦瘦小小的,圓圓的眼睛帶着俏皮的眼尾,眼底全是惹人生憐的哀求。
孟肴突然生出一股使命感,也許是後天教化,也許是雄性的本能。
他想保護她。
孟肴對一百萬快速地做了個手勢,暗示她躲到門背後。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打開門。
一個人正要打開某件化妝品的蓋子,孟肴沖着他吼道:“別動!那是我……我朋友的。”
孟肴的目光像鋼槍一樣紮在那人身上,那人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化妝品。由于太過緊張,孟肴同手同腳地走了出來。領頭的男子怪笑起來,走到孟肴跟前。他染着一頭劣質的黃毛,臉色發黑,活像個索命無常。他們幾個都沒有穿校服,也不知道是不是本校的學生。
“你說這是你朋友的?你女朋友在男廁所裏化妝?”黃毛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湊近孟肴,“細皮嫩肉的,身上還有股香,該不會是你用這些玩意兒吧?”
孟肴的背脊挺得筆直,仿佛能借此支撐自己的勇氣。其他人也都新奇而古怪地打量他。孟肴偷偷斜眼瞄了一眼地面,赤身裸體的夏凡已經昏死了過去。
“與你無關。”孟肴目光越過黃毛,落在對面的鏡子上。他和鏡中的自己對視着,有點陌生。
“哈哈哈哈,白看了這麽久電影爽不爽”黃毛沒有被孟肴激怒,他似乎又生出了濃厚的興趣與精力,張牙舞爪地指揮起身邊人,“快,把這個一起錄上!”他退到洗手臺邊上,一屁股坐上去,伸手在化妝包裏翻了翻,拿出一支口紅,指向孟肴:
“來,先塗這個看看。”
男人怎麽能塗口紅呢。孟肴想。
那根金色外殼的口紅在燈下反着光,金屬色的光澤,是又冷又痛的刺刀色彩。
孟肴緩緩伸出手。時間慢了下來,他看見自己手指舒展的弧度,手背上肌膚的紋理,還有指甲蓋裏淺淺的半月牙。他的心狂跳着,腦海中模拟着可能發生的一切——
先借接口紅的機會拽住黃毛的手,讓他從洗手臺上摔下來,再用力推翻兩邊的人,乘此混亂的空隙呼叫一百萬一起逃走!如果順利的話,他們只要跑到靠近教學樓區的位置就能通過喊叫吸引師生的注意。
孟肴的心跳在這寂靜的分秒間那樣突兀,如同預警的轟鳴。
他不可能畫口紅。絕不。
然而還沒等到孟肴接觸到口紅,黃毛的手竟率先松開了,那口紅直接摔在地上,滾進了角落裏。黃毛舉起手中的手機,臉色發黑地盯着聊天界面。
“住手住手——別錄了——”
他看孟肴的眼神變成深沉的複雜,跳下臺子嚴肅地開始指揮身邊人收拾殘局。所有人都寒蟬若噤地埋着頭,沒有人再看孟肴一眼。
他們給夏凡套上衣服,然後一左一右把将他架了起來。孟肴看着夏凡滿頭冷汗、蒼白虛弱的臉,忍不住出聲道,“......你們要帶他去哪兒?他恐怕需要去趟醫院。”
那黃毛的身體僵了一下,語氣有些陰森,“我們就是把他送去醫院。”
“真的?”孟肴有點不放心,又向前踏了一步,“我和你們一起吧......”
那黃毛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聲音從牙縫裏擠了出來,“小子,你最好不要再多管閑事了......”他頭垂着,眼珠子上翻似得恨着孟肴。孟肴被這眼神看得心跳如雷,想說的話都被打亂了,“那.…..可以告訴我,是誰要求你們這樣做的嗎?”
黃毛突然冷笑了一聲:
“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言罷,他們便快步走出了門。孟肴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腳一片冰涼,他伸出頭往空無一人的樓道打量了一番,确認他們已經走遠了,才輕喚一百萬出來。一百萬徑直沖到洗手池邊,心疼地收攏自己的化妝品。她抱着失而複得的化妝品如同摟着自己的孩子,一臉欣喜。
孟肴撿起那支口紅遞給她,輕聲提醒道,“耽擱太久了,沒有事的話我們就回去吧。”
一百萬點了點頭,“謝謝。”
“沒什麽......”這的确沒什麽,那夥人莫名其妙地住了手,孟肴幾乎沒出力。
一百萬歪了歪腦袋,一縷柔細的劉海從她耳後跳了出來。她沖着孟肴甜美一笑,眼角的眼線像一條靈活的魚尾巴,“你剛才好帥。”
“啊沒有沒有……”孟肴笨拙地擺着手,臉蹭地紅了。一百萬暗笑他的純情,率先往門口走去,“孟肴,我決定原諒你了!”她朗聲道。
“原諒我?”
“對,這次,還有上次的事,都一筆勾銷吧。”一百萬回過頭來,将頭發撥到耳後。
孟肴這才回想起上次在女廁所的不堪,他在記憶裏努力埋葬這段記憶,連自己都生出一種不真實感。
“那就重新認識一下,”一百萬對着孟肴伸出瘦小的手,清麗的笑容褪去了那份妩媚 ,多了一絲天真爛漫,“你好,請多關照,我是E班的盧灣灣。”她眨眨眼,“這下,我們真的是共犯了。”
第二天,夏凡沒有來上課。周一的時候,班主任告訴他們,夏凡退學了。
孟肴聽見了一些流言蜚語,說三中論壇上流傳着夏凡的裸露視頻。他淪為了坊間的玩笑,視頻甚至被制作成各種動态表情包。學校對外宣稱會嚴查此事,最後卻不了了之。
這世界上沒有一片土地是伊甸園,這些未成年人聚集的樂土更是無知無畏的煉獄。
沒有感覺,沒有感同身受,連憐憫都是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