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星期四 雨

弗洛伊德解夢的核心方法是将自己置為非批判的觀察者位置,尋找夢中元素的源頭。即自己觀察自己。

在弗洛伊德的故事中,夢的動機是願望,夢的內容即願望的達成。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的內容也投射了我的潛意識。

夢裏出現的人,醒來就該去見他。]

這就到尾了。孟肴有一絲失落,對于那句英文臺詞對方沒有作出回應。他依舊還是那樣理性地剖解着自己。孟肴取出筆,沉吟了一下,埋頭寫上:

[周四 雨

原來做夢會折射潛意識,昨天夜裏我也做了一個夢,我居然夢見他是背後指示的那個人......太荒謬了,他怎麽可能做這樣的事。也許是我內心太渴望他的關注吧。

今天是周四,又到了能一起檢查的時間了。每次和他站在一起,我會覺得很安心,自己也會變得很陌生。亦或者那樣的我才是真的我?總之,相信一切都會朝好的方向發展。

石榴花已經開了好幾朵,花色亮麗。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再等到石榴結果了,如果石榴花再開得豔一些,這個地方很快就會被人發現吧?]

孟肴昨晚失眠了,他彎彎繞繞推了一晚上,最後将焦點放到了趙博陽身上。他和趙博陽來往不多,也許對方真的是個“把人廢了”的暴虐分子。孟肴心情很複雜,一面想感激趙博陽,一面又覺得這種以暴制暴的方式只會助長邪惡。

雨間間歇歇敲一個白日,直到傍晚才收了鼓槌。孟肴趴在桌子上寫作業,心思卻落到了檐下的水凼裏。教室喧嚣的人聲爬上了時間的青苔,孟肴的耳朵裏只有身後門外的聲響,淅淅瀝瀝。

“孟肴。”後門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孟肴瞬間從椅子上彈起來。分明兩人昨天才見過,他卻好像等着這聲呼喚一天、一年、一百年了。他又聽見晏斯茶一聲似有似無的輕笑。孟肴暗自唾棄自己手忙腳亂的醜态。

他們默契地檢查完三個年級。對于孟肴來說,等待的時間是那樣漫長,只有當晏斯茶到來的時候,時間會暫停。但人們沒有告訴孟肴,當時針再度恢複轉動,它會無比飛快,快得讓人無法趕上。

H班的教室已經近在眼前了,孟肴想走慢點,再慢一點。他很快就落在了晏斯茶的後面。晏斯茶微微側頭看他,“孟肴?”

“會長,這是最後一次一起檢查了吧。這段時間,你讓我改變了很多。以後、以後的話......”孟肴的聲音卡在了嗓子裏。以後什麽?以後能來找你玩嗎、以後能做朋友嗎、以後能向你請教功課嗎......明明是最普通不過的邀請,孟肴卻根本說不出口。他怕聽見沉默,怕聽見晏斯茶冷漠的拒絕。他們本就是兩條直線,短暫地在一個點相交,而後分離。

“你急着回教室嗎?”晏斯茶突然問道。

孟肴搖了搖頭。

“那跟我來。”

他一頭霧水地跟着晏斯茶沿着樓梯一直往上爬,直到來到了頂層天臺的門口。那扇鐵門被上了鎖,一把大鎖。

晏斯茶卻從口袋裏變戲法似地拿出一個鑰匙,熟練地打開了門。失去了建築物的遮擋,天臺上的風很大,猝不及防的孟肴被吹得低呼了一聲。晏斯茶轉過頭,他額前的碎發也被風吹起來了,露出光潔的額頭。

“冷嗎?”天臺上的光線不太好,晏斯茶的聲音也被風吹得不太真切。

孟肴搖搖頭,“不冷,很涼快的。”

晏斯茶點了下頭,便轉過身繼續往前走,來到了天臺的邊緣。夏日的悶熱已經烤幹了雨後的臺面。晏斯茶手一撐,熟練地坐到了邊緣的臺子上。他的身後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防護措施。孟肴忍不住小聲提醒道:“有點危險啊,你小心……”

晏斯茶挑了挑眉:“你真的是H班的學生”

孟肴擡頭茫然地仰望着他,呆呆地點了點頭。

晏斯茶安靜地看着孟肴的樣子,突然拍了拍身邊位置,語氣有一絲輕快,“你也上來。”

孟肴雖然很害怕,但是他不懂得拒絕。他學着晏斯茶的動作向上撐,卻并不得要領,好幾次都掉了下來。孟肴臉漲得通紅,他知道晏斯茶在看着自己,太笨了,太丢人了。

突然,晏斯茶把手伸到了孟肴面前。孟肴愣了一下,然後試探着握住了晏斯茶的手。晏斯茶的手很涼,像光滑的瓷器。孟肴終于借力狼狽地爬了上去。他覺得和晏斯茶遇見以來就一直在出醜,兩手不安地交疊在一起,聳拉着腦袋。

“啪。”

孟肴突然聽見了打火機的聲音。他驚詫地側頭看過去,卻只抓住了轉瞬即逝的火光尾巴。

晏斯茶的手裏夾着煙。

孟肴見過很多人抽煙,雖然是違反校規的,但在煙民之路上奔赴的戰士向來前赴後繼。他們大多乘着課間聚集在廁所,夾着煙埋頭扛肩,為了節約時間一口口猛吸着。他們的姿态看上去貪婪且猥瑣,只吸進去,沒幾口吐出來。

晏斯茶不一樣,他閑适而恣意地抽着煙,夾煙的姿勢很優雅。他只是偶兒吸上一口,再不緊不緩地吐出來。大多時候,那支煙都在他指尖,忽明忽暗地越燒越短,無可奈何地走向終極。

孟肴一動不動地看着晏斯茶。他讨厭抽煙。但是他不讨厭晏斯茶抽煙,真奇怪。

晏斯茶突然轉過來盯着孟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仿佛倒影月光,澄澈明亮,“呼——”他沖着孟肴的臉吐了一口煙,他們兩隔得很近,在散開的白霧裏,孟肴看見晏斯茶笑了。他長着兩顆虎牙,笑起來眼睛嘴巴都是很漂亮的月牙形,讓他看起來天真又孩子氣。孟肴看呆了,他本來該在煙霧裏咳嗽的,他忘了。

“來一口?”孟肴聽見晏斯茶問。孟肴讨厭抽煙,可是他失去了思考,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晏斯茶骨節分明的手遞到了孟肴的嘴邊。孟肴嗅到了煙草幹燥的氣息,還有一絲清涼的薄荷味。孟肴就着晏斯茶的手吸了一口,他太緊張了,嘴唇不小心擦過了晏斯茶的指節。晏斯茶的手很涼,和他以前碰過的手都不一樣。孟肴吓壞了,他感覺自己亵渎了晏斯茶,那口煙在懊惱慌亂之下也忘了吐出來,咕嚕一聲吞了進去。

“你沒抽過?”

孟肴覺得自己真是蠢死了,他臉冒上了火辣辣的熱意,倒是慶幸昏暗裏晏斯茶看不分明。孟肴垂下了頭避開晏斯茶的目光,小聲道:“嗯......沒有。”

晏斯茶又吸了口煙,一片靜默中,他輕聲說:“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有個人和我在天臺上一起抽煙。”

“可是你并不會抽煙。”

他清冷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只是平靜地陳述着。孟肴卻有些失落,原來他沒能幫助晏斯茶複原夢境。他該是叫晏斯茶失望了,選錯了人。

“你聽說過多重宇宙論嗎?”晏斯茶突然換了方向,坐到了面朝外的位置。他的腿在空中一蕩一蕩的,下面是萬丈深淵。

孟肴再次茫然地搖了搖頭,晏斯茶明明在他面前,他卻感覺好遙遠。“是......這是什麽呀?”孟肴小心翼翼地問道。

“簡單來說,就是在宇宙的億萬個星辰裏有億萬個你我,每一個你我都是不同的。比如在另一個時空裏,也許你就是會抽煙的。”晏斯茶沒有看孟肴,他仰着頭,看着無邊無際的黑夜,仿佛在尋找着星星。

孟肴愣了一下,突然激動地抓住晏斯茶的衣袖:“在另一個時空裏也會有我嗎?那……那裏的我一定很幸福吧!”他說着說着就露出了笑意,兩個酒窩融融得懸在他的嘴角。孟肴在晏斯茶面前笑的時候不多,因為他沒有什麽機會笑。

“嗯。”晏斯茶專注地盯着他,淺灰色的眸子像籠罩着一層藹藹薄霧。

“太好了……”孟肴喃喃道,他根本不懂得定義“我”,也壓根不理解平行時空,在他的邏輯中,孟肴是被分成了很多份,有些孟肴是快樂的,有些是悲傷的,但合在一起的還是孟肴,而且是個快樂且悲傷的完整孟肴。也許此時此地的孟肴承擔的正是悲傷的角色,那麽一定有另一個時空的孟肴,很快樂地生活着。

他承受過的苦難,不過是一味中和劑。一想到這個,孟肴就覺得渾身都輕盈了許多。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居然扯住了晏斯茶的袖子,趕緊讪讪地松開手。

晏斯茶卻顧不得再看孟肴,他伸出頭向樓下望了一眼,發出一聲短促的笑。

“孟肴。”

孟肴挺直了背,乖乖豎起耳朵。

“你知道天臺抽煙最危險的是什麽嗎?”

“嗯……摔下去?”

晏斯茶并不回答,正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哨聲。孟肴很熟悉這個聲音,這是教導處老師的哨子,被H班同學稱作“催命曲”。孟肴往樓下一看,正瞧見兩個老師從樓下沖進了教學樓。孟肴一下子慌了。

晏斯茶把煙丢到了地上,從臺子靈巧地跳下來,正好踩滅了猩紅的煙蒂。他突然神經質地大笑起來,在大風裏轉頭對着孟肴伸出手:

“跑啊!孟肴,快跑!”

他的笑聲和喊叫都融進了破碎的風裏,孟肴突然覺得有種沸騰的力量從腳底升起。他跳了下去,握緊了晏斯茶的手。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赤身裸體般狂跑了起來。

孟肴聽見教導處老師淩亂的腳步,急促的呼吸,還有丢失目标的咒罵。他喘着粗氣躲避着、奔跑着,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活。積壓的陰晦被驟風吹得漫天狂舞,在想象中一切歷史開始改寫。他要嘶吼,要用音浪擊碎那些腌臜的心髒;他要撕咬,要用齧齒一把扯下劉泊畸形的耳朵,連血帶肉地吞進肚子裏。

這一刻他什麽也不怕了,這颠倒的世界即将爆炸在手心,碰地一聲,如煙花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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