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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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中并無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愛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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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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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肴的周末兼職是在自助餐廳做服務員。他昨夜沒有休息好,午餐時間頻頻走神,還被一位客人舉報扣了工資。晚上孟肴再也不敢懈怠,強睜着眼睛來回掃視食客的動态,随時準備上前服務。

他就是在這時看見了盧灣灣。她獨自一人來此,面前滿滿當當鋪了一桌子食物。她大抵是自助餐常客,因為她每一個盤子都壘成了小山而不倒,極富技巧。

一個女孩子怎麽能吃那麽多呢?而且她一點也不胖。

孟肴默默地關注着她。除了固體食物,桌子兩邊還擺了幾杯顏色各異的飲料,她總是吃兩口喝一大杯。孟肴看見她喉嚨咕嚕咕嚕地滾動,果汁順着她的嘴角流出來——這吃相委實有些狼吞虎咽了。

過了不久,她站起身去了廁所。不過十分鐘左右,她便紅着眼睛回來了。孟肴一直分心留意着她,他數着的,直到離開的時候,她一共去了五次廁所。

孟肴的目光悄悄移到了她的手背上,果然一片紅腫的牙印。

孟肴的心沉了下去。他常常聽見清潔阿姨的抱怨,有一群人總是在自助餐廳吃了又吐,吐了又吃,把廁所都堵着了。孟肴猶豫了一下,追上了盧灣灣離開的腳步。

“盧灣灣——”這還是孟肴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話一出口,他便下意識地低下頭,目光縮到地上,像個社恐的芬蘭人。

盧灣灣詫異地回過頭,孟肴用餘光掃了一下,她臉上的神情竟疲憊不堪,全無飽食的愉快。

“你......”孟肴的心一抽,拘謹也淡了不少,“你還好麽,需要喝點溫水嗎?”

盧灣灣似乎沒有聽清,只是略顯煩躁地擡起眼皮,“你在這裏打工?”她的聲音像咳壞的嗓子,孟肴憂心忡忡地點了點頭。

“嗷,你家真的不咋樣,龍蝦個頭那麽小,”盧灣灣飯後沒有補妝,嘴皮上一層皴裂的白皮,“跟你老板說說,這樣下去很快就會倒閉。”

“啊?”失業的危機迅速湧上孟肴心頭,他慌張地辯解道:“不......不會吧,這才剛開不久......”

盧灣灣嘴角一抽,“你是笨蛋嗎,我說什麽你都當真。”她嘴上這樣嫌棄着,臉色卻緩和了不少,“自助餐不都是這樣,多而不精。”

那你為什麽還要來吃呢?孟肴沒有問出口。盧灣灣似乎讀懂了孟肴的眼神,她探頭看了一眼孟肴的身後,“你還有多久下班,一起走嗎?”

“你是最後一批客人了,”若是平時,孟肴一定不好意思讓盧灣灣等待,但今天他很想借此機會了解情況,便回身往餐廳跑去,“請你等我一下,很快的!”

盧灣灣的家和學校順路,二人一同上了3路公交。夜間公交人很少,沒有開燈,路燈的光影便從窗口一幀一幀地剪進來。車廂像一個巨大的金魚缸,盧灣灣巴掌大的臉也在這明明暗暗中沉浮,“我知道你想勸我,但是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她的聲音低低的,像要沉到水底。

“我以前身高160都不到,體重卻和身高差不多,走起來就是一個球。啧,死肥婆。”

死肥婆,這三個字她說得輕描淡寫。孟肴側頭去看她,盧灣灣始終沒有擡頭。

“後來我瘦了,會化妝了,變漂亮了,”她的聲音裏聽不出來一絲喜悅,“可是那些人不信,非說我去整容了,還給我取外號,你知道的,‘一百萬’。”她輕蔑地笑了一聲,“我要真有一百萬,我怎麽可能拿去整容。”

忽明忽暗的光影裏,孟肴始終注視着盧灣灣,他竭力想在她臉上看出一點端倪,那種相似的無奈。在男女差異意識覺醒以後,女性對外貌的在意也會突長,如同孟肴對自身缺陷的自卑,盧灣灣也一定度過了一段很痛苦的青春。這些蕪雜的不幸仿佛一樁巨木,穿透少男少女的身體,日夜吸食着他們的活力,同病同根。

“你真的很厲害,減下來那麽多一定很辛苦吧......”孟肴努力尋找着合适的措辭。

“是啊,但是從此我也患上了暴食症。就像你看到的這樣,”孟肴有些詫異盧灣灣如此坦蕩,“我每天腦子裏就是吃。吃了又罪惡,只能去清除,反反複複。”她轉頭看向窗外車水馬龍的街市,紅紅綠綠的光圈在她眼底流轉,“不過我不後悔,就當和魔鬼做了一場交易。只要能脫掉那層醜陋的殼,讓我做什麽都行。”

孟肴唔了一聲,似乎有些不贊同,盧灣灣沒有理他,接着說:“你聽過七宗罪嗎?那是天主教裏的七個原罪,其中就有‘暴食’。其實這些罪惡環環相扣,一生二,二生三。”她伸出手舉過頭頂,光穿過她的指尖,黑色的指甲仿佛融化進了黑暗,“我每次進食的時候就會想,我這種人啊,一定會下地獄的......”

有一瞬間,孟肴想握住她的手。“......別這樣說。暴食症并沒有那麽可怕,”他突然想到了過往的自己,“如果把眼前的不幸當作全部的人生,人就很容易垮掉。”

他總是這樣勸自己,人不可能靜止于一個狀态,十年二十年,把目光放遠,眼前的不幸總還有回寰的餘地。更何況,這世上有很多比自己更加不幸又更加堅強的人。

“無論是和遠方的別人比還是和未來的自己比,這些糟糕的事其實都很渺小。”孟肴近乎自言自語地說着,露出一抹釋然的淺笑來。他以為盧灣灣和自己一樣感同身受,卻聽見她發出一聲刺耳的譏笑。

“是啊,”她歪過頭看向孟肴,眼裏閃爍着捉摸不透的光,“至少和你比起來,我根本不算慘。”

孟肴不知哪句話惹到她了,手足無措地收緊手心,眼中有些慌亂的無辜。

“我還沒有到需要‘你’來教我的地步。我平時過得很好,也有很多人追我。”盧灣灣不再看孟肴,她故作姿态地将卷發別到耳後,昂起了下巴,“我男朋友還是A班的。”

孟肴垂下頭,像個犯錯的小孩。他想,一個人坦誠自己的困擾,內心深處就是想尋求幫助或者安慰吧?

他有些喪氣。他以為盧灣灣是把自己當朋友的,因為他早把盧灣灣當作了朋友——太天真了,誰會把幺雞當朋友呢?

他們沉默着坐過了一個又一個站。孟肴一直低着頭,他用左手握住右手,感受自己奇妙而溫暖的體溫。他突然想起了晏斯茶。

如果是會長的話,會說出那些話嗎?

他想起藝術樓的那天夜裏,他在晏斯茶面前不顧形象地大哭。晏斯茶好像對他說了什麽,可是孟肴沒有聽清。他只記得晏斯茶的手很涼,懷抱卻很溫暖。晏斯茶就那樣安靜體貼地讓他放聲大哭,哭夠了,哭累了,送他回了教室。

然而哭泣不過是一種發洩,生活依舊是一成不變的淤泥。他事後越回想越發後悔,太沖動了,他幾乎毀了他和晏斯茶間僅有的友誼。周五那天放學的時候,他在教室門口遠遠地就看見了晏斯茶,他高而挺拔,在走廊盡頭很是搶眼。孟肴不知為何晏斯茶會來這一層樓,腦子沒有多想,抓着書包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像個心虛的小偷,跑到無人知曉的小角落裏藏了很久。

他這樣怯懦地逃避着晏斯茶,逃避着和他的聯系。如此他還能粉飾太平,讓與晏斯茶有關的一切圓滿地停留在那天夜裏。

告白——是晏斯茶給他最大的勇氣,像一場完美的謝幕,足夠他懷想一輩子。往後的東西,他不敢想,也配不上。

如果能健全這副身體多好啊,他也願意和魔鬼做交易。

盧灣灣到站了。這一站的區域是俗稱的Y城貧民窟,和孟肴想象中的“父母都是銀行高管”的家庭有些出入。盧灣灣站起身來,姿勢有些僵硬。她走下臺階的時候,突然停了一下。

“對不起。”

她沒有回頭,聲音也很小,小到讓孟肴懷疑自己的耳朵。孟肴望着盧灣灣離開的背影,她瘦小而脆弱的肩膀倔強地繃得筆直。孟肴突然釋然了。

小女孩脾氣罷了,何必置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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