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劉泊的事兩人心照不宣地避開不談了。

那一天孟肴太過傷心,忘記了追問高利貸的事情,翻篇過後他也不好意思主動提,只盼未來有機會再問詢。

但劉泊開始明顯地變了。

他不再騷擾孟肴,甚至懶得再施舍孟肴一個眼神。他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位置,一下課人群就圍在他旁邊,劉泊安逸地癱在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別人的問題。他以前是很少坐在位置上的,因為坐着總是孤零零的,也沒什麽人和他說話。他曾經在班上唯一有存在感的行為就是欺負孟肴,他是每一場“運動”的發起人、領導者、指揮家,他在踩踏與淩辱中雄風獵獵,獲得無上的權力。

然而歡笑散場後,他依舊只是一個瘦小的、平凡的“某某人”。

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這真的假的,別是莆田貨吧?”邊上有人問。

“呸,”劉泊啐了一口,把腳猛地甩到桌面上,“來,你自個兒品品。”

那人便真的湊到劉泊的鞋子前,從孟肴的角度瞧着,好像他在舔舐劉泊的鞋面。那人也不嫌棄劉泊的腳臭,鼻尖抵着鞋瞅了好幾眼,又上手捏了捏,終于啧啧兩聲,“還真像......”

“怎麽說話呢?什麽像,這就是正品!”劉泊收了回腳,把兩條腿從桌角兩邊大大咧咧地岔開,使得那兩只鞋落在過道顯眼的位置。路過的人總要被迫瞧上兩眼,有些人有點好奇,便湊上前來問:“劉泊,怎麽每天穿得都不一樣啊?發跡了?”

“......我爸做生意,賺了點小錢。”劉泊眼皮也不擡一下,眼睛只落在他的鞋子上,心滿意足地看不夠。他一天要這樣回答八百來遍,謊話早成了真話,好像真的家裏賺了大錢。他以前眼睛滴溜溜地轉,和人說話脖子總忍不住往前伸,現在卻仰着脖子,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些和自己伸着脖子說話的人。

孟肴只站在人群之外遠遠地看過一次,這場景讓他想起了朱德庸的“櫥窗人”。他覺得無趣得很,只慶幸劉泊不再來招惹自己了。畢竟很多時候人不過都在争一個認同感,不是這個法子就是那個法子,此消彼長。

劉泊和孟肴糾纏這麽久,但出發點其實很單純,停手也停得幹淨利落。但總有些人,對孟肴的态度就不是那麽簡單了。

周易不常來上課,考試也懶得作弊,只堪堪停留在“不退學”的保底标準線上。但偶爾他在外面玩疲了也會來教室睡覺,尤其是孟肴搬來以後,他在教室停留的時間越來越久。

一開始,他也只是在孟肴身邊睡覺。

周五這天午休回來,孟肴就發現周易又在座位上睡覺。他的身體很壯實,埋起來的肩膀像一座土包。孟肴也沒在意,只輕手輕腳地拉開桌子回到位置上,取出作業本開始專心學習。

寫了好一會兒,他習慣性地支起身子揉手心,餘光卻瞥見本該睡着的周易竟睜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的腦袋側放在臂彎裏,黝黑的臉頰襯得眼白格外明顯。孟肴咽了口唾沫,轉過頭裝作沒有看見,強迫自己集中精力繼續學習。然而那目光像一團火,燒得孟肴臉頰都開始發燙,他正準備站起身來,一只滾燙的大手突然撫上他的大腿,亵慢地掐了一把。

孟肴騰地從座位竄起來,震驚而恐懼地看向周易,卻看見他把臉埋回了臂彎,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他總是這樣詭異地試探,又戛然而止。

孟肴有些後怕,刻意把桌子往牆邊又挪動了一些。他焦躁不安地熬到了一節課,幸好周易下課後就出去了,整個下午再沒有回來。

眼看就要放學了,孟肴心中的焦躁一掃而空,難得生出點雀躍。這個周五晏斯茶本來約他一起去吃晚餐,孟肴也狠下心拒絕了。他謊稱自己要去辦公室幫老師批改試卷,實際上是因為和盧灣灣的約定。

孟肴平時穿校服,周末兼職也有專門的服裝。他衣服少得可憐,有些甚至是他父親留下來的舊衣服。這周在路上遇見了盧灣灣,孟肴便叫住了她。

他想在這次約會的時候穿得稍微體面一點,為此他需要找一個除晏斯茶以外品味不錯的人。他唯一想到的就是盧灣灣。

孟肴沒有告訴盧灣灣自己和晏斯茶的事情,只說突然想找個人幫忙參考服裝。盧灣灣也沒多問,作為交換,她也給孟肴提了一個要求:

“那你陪我去吃東西!”

孟肴答應了。他想着有自己守着,正好可以避免盧灣灣進食過度。

周五孟肴做完值日,便跑到校門口和盧灣灣彙合。盧灣灣嫌人多不想擠公交,孟肴就出錢打了出租車。孟肴一年也坐不了幾回出租,但盧灣灣是女孩子,男生總是要遷就女生的。

偏偏盧灣灣不領情,“你為什麽不用打車的APP啊,比出租幹淨多了。”她嫌棄出租上那股尾氣和香煙混合的臭味,一路上都用手心捂着口鼻。

孟肴坐在車上也被嗆得發悶,便把車窗搖到一半透氣,誰知盧灣灣直接橫過身子把窗戶調了回去:“幹嘛啦,窗口這麽大會把我卷發吹亂的。”

孟肴有些無語。這姑娘真是沒有小姐命,卻一身小姐脾氣。

“哈哈,你們是三中的學生吧?”師傅被數落了一路也不生氣,還和顏悅色地向他們搭話,“小情侶出去約會嗎?”

“哈?”孟肴還沒說話,盧灣灣一下子坐直了,“怎麽可能!你別看他人模狗樣的,其實根本——”盧灣灣話到了嘴邊及時剎住了車,轉回頭來慌亂地看了孟肴一眼,“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盧灣灣擺着手想辯駁,見孟肴已經流露出了黯淡的神色,只好煩躁地摳了摳腦袋,“我姨媽期腦子不好使,見諒啊。”

孟肴也不生氣,反而安靜地垂下腦袋,“那個......這件事你和趙博陽說了嗎?”

“我怎麽可能給那傻蛋說?”盧灣灣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孟肴,我可沒有和任何人說過。我怎麽可能拿出去說?”

孟肴松了口氣,目光也柔和了不少,“......謝謝你,灣灣。”

“謝什麽謝,”盧灣灣并不在意,她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有些小心翼翼,“那個......我暴食這事兒,你也沒和趙博陽說吧?”

孟肴搖了搖腦袋,“我和他交情一般。”

“哦,”盧灣灣點點頭,“你以後也別跟他說啊,他不知道。”盧灣灣長嘆一口氣,向後一仰舒适地靠進座椅裏,“你不知道和他出去吃飯我有多憋屈,吃了跟沒吃一樣。”

孟肴突然意識到,盧灣灣和趙博陽的關系也沒有達到徹底坦誠相見的地步。她又藏着這個秘密和趙博陽相處多久了呢?她會痛苦、會想着分手嗎

可惜孟肴沒有機會問出口,他們到達目的地了——Y城的市中心,大賣場雲集的地方。

他在街道邊遠遠地立着,那些巨大的奢侈品LOGO仿佛哥斯拉怪獸,只教人心生懼意。賣場前的地面很寬敞,日光曬在上面,白慘慘的地照得刺眼,孟肴便向前走了幾步,走到蔭蔽的櫥窗邊。他看着巨型落地窗裏投映裏的自己,又好像不是自己。

“你喜歡Gi?”盧灣灣從孟肴身後竄出來,一邊盯着櫥櫃裏的展品看一邊故作老成地說:“嗯,自從Gi換了總監,顏色是越來越跳脫了,也越來越受年輕人歡迎,”盧灣灣轉過頭來打量孟肴,“不過太張揚了,不适合你吧。”

“不,我不是喜歡......”孟肴急忙擺擺手。透過背景板的縫隙,他也窺見了店中的擺設。偌大的店鋪裝潢華麗,衣物卻少得可憐,只零散地挂在屋子各個區域,仿佛一場服裝展覽。那店鋪門口還排着隊,店裏的導購比顧客多得多,各個身着西服,氣質卓佳。

那根本就不是一個消費得起的世界。

盧灣灣大概也看出了孟肴的窘迫,“喂,孟肴,你預算多少啊?”

孟肴想着這是第一次和晏斯茶約會,難得闊綽地取出了自己大半積攢,“五六百吧......”

五六百的衣服啊,他從來沒有買過這麽貴的衣服,應該足以配得上斯茶了吧?

“啊?這麽少?”盧灣灣卻難以置信地挑了挑眉,“我看你用的手機是max,又是晏斯茶的朋友,上次見你打工還以為只是為了體驗生活......”

她又抓了抓腦袋,那一頭苦心經營的卷發也被撥亂了,“你早說我就不帶你來這裏了嘛......唉,不行不行,”她撅了噘嘴,眼底突然亮起了光,“來都來了,要不先去吃飯吧?這裏好吃的店可多了。”

孟肴點了點頭,“好,依你。”

“我知道有一家烤肉店,超級好吃!”一提到吃東西盧灣灣就來了勁,她直接抓住孟肴的手跑起來,“快快,去晚了就得排很久隊!”

他們一進入大賣場,冷氣就帶着一股香氣撲面而來。賣場的燈光通透明亮,好像能照出每個人的荷包大小,孟肴笨拙地跟在盧灣灣身後,不敢和那些器宇軒昂的導購對視。他們穿穿梭梭,又上了幾層樓,終于來到了烤肉店。門口已經等了不少人,盧灣灣無力地嚎叫一聲,“啊,算了算了,換地方吧。”

他們最後找了一家不必排位的日料館。孟肴沒吃過日料,由盧灣灣負責點單,等到上菜的時候,他心裏才咯噔一下。

一艘巨大的“海盜船”裏面鋪滿了各種刺身,僅僅三文魚就有薄切、厚切、背脊、魚腹之分,船頭是巨大的波士頓龍蝦,船尾是敲開的海膽,船身則填滿了花花綠綠的生魚片與蝦貝,倒像一幅色彩缤紛的江戶浮世繪,叫人舍不得動筷破壞美感。

更誇張的是服務員又端來一個巨型的圓盤,圓盤之上幾十枚花色各異的壽司。由于桌子放不下,他們還被迫轉移到了榻榻米包間。

很快又陸陸續續上了壽喜鍋、烏冬面和各種烤串炸物,最後是幾大瓶飲料。孟肴見到這開宴會的規格臉都被吓白了,“你這是點了多少啊……”

“這不憋了一周沒吃好的,”盧灣灣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腦袋,“而且第一次不用克制地和人一起吃飯,太高興了沒控制好量……”

她心虛地瞄了眼孟肴,“沒事,反正這頓我來請,而且你要相信我,我能吃完。”

孟肴搖了搖頭,“那怎麽行,我來請。”他雖然沒什麽錢,但是紳士風度還是有的。

“錢都給了,”盧灣灣攤開手,“剛剛手機上點完單就付了。而且——”她敲了敲桌子,有些神秘地湊近孟肴,嘴巴幾乎貼上了耳朵,“你知不知道這頓多少錢……”

“盧灣灣!”

一聲怒吼像驚雷般在二人身後炸響,孟肴一回頭,門口竟站着趙博陽。

他眉頭絞得發黑,直接穿着鞋子踩到榻榻米上,“你們倆在幹什麽?”

服務員見到這架勢,急忙上前來勸:“客人,請你小心一點……”

“出去——”趙博陽一把拉過門狠狠摔上,把服務員都隔在了外面。

盧灣灣完全沒有料到這種情況,整個人還呆坐在位置上,“你,你怎麽會來這兒……我不是說了今天社團有活動……”

“是啊,我還真就信了,要不是有人通知我,我到現在還蒙在鼓裏……”

趙博陽說着說着竟帶了哭腔,“在你心裏,我就是個人傻錢多的冤大頭吧!”他嗚咽的聲音粗粝,顫抖着手指向孟肴,“你老在我面前提他,說他長得好看,說他單純,我早該猜到的……你拿着我給你的錢,去請他吃這麽多,你和我在一起從來沒這麽大方過……”

他越說情緒越激動,氣惱的目光全落在孟肴身上,“你這小白臉……孟肴,你居然往我頭上動土,我今天揍死你!”

孟肴何曾遇到過這種事,還手也不好,不還手也不好,只好倉促地往後撤避開趙博陽的攻擊。盧灣灣也回過神來,拉住怒火中燒的趙博陽,“我只是和他出來吃個飯,你瞎說些什麽......”

“我收到了條短信,上面有個定位,說你和別的男生在這裏約會,我本來不信的,結果一來看見你們都要親上了……”趙博陽的暴走也是裝個樣子,盧灣灣一勸他就停手了,只難聽地嚎,“你老騙我,背地裏罵我傻,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想甩開盧灣灣的手,盧灣灣卻更進一步抱住了趙博陽,細聲細氣地說:“那我以後就不說你傻了……你信我還是信陌生人你明明知道的,我們倆……”

趙博陽的氣憤被她的溫聲細語消了大半,反手将她擠進懷裏,他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兒,卻埋在盧灣灣的肩膀上幽幽怨怨,“那你以後不許和他再見面……”

盧灣灣不以為然地把手放在趙博陽的背上撫摸,像在哄小孩子,“好好好。但是你真的誤會啦,我們就一起出來吃個飯,沒有跟你說是我的錯,我一說你肯定要跟着來……”她一邊說,一邊回頭給孟肴使眼色叫他撤退,孟肴遇此變故正不知所措,只好順水推舟趁着趙博陽不注意溜掉了。

衣服沒買成,天卻快要黑了,還鬧了一出這樣荒唐尴尬的劇。孟肴甚至不知以後要如何面對趙博陽了。他愁眉苦臉地走到賣場外面,順手摸出手機,卻發現開了靜音的手機上有許多個未接來電。

他點開短信界面,也是鋪天蓋地的信息。

『今天所有老師都按時放學了,辦公室沒開門,你到底在哪兒』

『你在哪兒宿舍也沒人』

『接電話』

『我很擔心,看見短信第一時間給我回電話』

『肴肴,我知道你在幹什麽了。為什麽不找我,要找她?』

『不用給我回電話了,孟肴。』

明明他和盧灣灣什麽也沒發生,孟肴卻生出一種沉重的愧疚感。他急忙回短信過去——

『斯茶,對不起!手機是靜音。我只是買點小東西,不想麻煩你。』

他捏着手機等了好一會兒,一向秒回的晏斯茶這次卻毫無反應。雖然說了不要回電話,孟肴還是忍不住打了過去。

“嘟——嘟——”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晏斯茶不接電話。

孟肴不停打、不斷打,那空洞的提示音好像在侵蝕他的心,使得他整個人越來越輕、越來越輕,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風刮走。他滿心都是後悔,他就不該瞞着晏斯茶,現在事情越描越黑,連挽回的餘地都微乎其微。

然而孟肴不知道的是,晏斯茶現在就坐在他身後賣場的咖啡廳裏。

他撐着下巴坐在臨窗的位置,眼神似是冷漠似是深情,只專注地盯着孟肴的背影。他默默數着手機越來越多的響鈴次數,臉上的笑意也越來越深。

看來孟肴真的很在意他。

晏斯茶笑得露出了小虎牙。孟肴的手機裏裝了定位,他一開始就知道孟肴沒有在學校,他故意給孟肴發很多短信,又用新號碼給趙博陽發送定位,并加了些似是而非的話誤導趙博陽。

他只是讨厭孟肴騙他、讨厭孟肴和盧灣灣在一起玩。不止是盧灣灣,誰都不可以和孟肴一起玩。誰都不可以從他身邊分走孟肴的視線。

所以,他要适當地給一點“教訓”,讓他長點記性。

響鈴終于沉默了。一聲鈴響,短信來了。晏斯茶笑得溫柔的卧蠶都浮出來了,他拿起手機一看:

『對不起斯茶……那周末你先消消氣,明天就不出來了吧。下周請一定給我個機會當面好好解釋!』

孟肴想着今天衣服都沒買成,怎麽能和晏斯茶約會呢?

其實是他害怕看見晏斯茶陌生的眼神。猜忌,嘲諷,亦或者失望。他受不了,索性給自己找了個理由當縮頭烏龜。

晏斯茶握着手機的手掐得發白。他為了孟肴的一句話取消了這周的醫生約診,現在孟肴又企圖用一句話取消約會。

晏斯茶心中不忿,深吸了幾口氣,稍作平緩,才回複道:

『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讓你覺得我很好說話?』

『明天我的确不想出來。所以你來家裏找我。【定位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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