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Period.燈臺下暗

Period.13 燈臺下暗

就這樣,在折原臨也本人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折原雙子開始了她們的假想未來嫂子拐帶計劃。遲鈍如岫野椋是無法察覺到兩個小女孩的險惡用心的,她本身并不反感小孩子——或者說對他者的極度鈍感使她并不會單純地為他人的指向性言語和行為感到困擾。

三個人在咖啡店裏點了甜品。而在這一段時間內,折原舞流已經憑借同折原臨也一脈相承的嘴上功夫把岫野椋的基本信息全部套了出來——甚至包括三圍。岫野椋甚至稱得上“喜歡”和這對眉目清秀、性格迥異的雙生子相處,于她而言是很新奇的經歷。

這也是日常的一部分吧。她想。而在離開咖啡店後,岫野椋不得不面對眼下最棘手的問題:要怎麽聯系折原臨也?難不成得找警察幫忙?或者,幹脆把她們送回家?

三個人沿着商業街漫無目的地閑逛,折原舞流和折原九琉璃倒是一點也不着急,岫野椋則陷入了苦惱的沉思。忽然,有人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角。

“有事嗎,九琉璃?”折原九琉璃平淡的目光中露出關切的意味:“沒問題?是不是累了……”岫野椋呼出一口氣,捏了捏九琉璃的手:“沒事,我不累,謝謝關心。”

“口渴?”折原九琉璃指指街對面的自動販賣機,“我去買飲料。”

“也好。”岫野椋掏出一把硬幣塞給她,拍拍她的肩,“麻煩你了,随便買點什麽吧。”

九琉璃點點頭,向街道對面跑去。

——撲通!

毫無征兆地,岫野椋的心猛跳了一下,不安的感覺落在滾油上的一顆火星,刺啦一下燃燒起來。倏然間,遠處傳來一聲長吼。

“臨——也——喲——給我站住!!”

“站住才有鬼啊,笨蛋小靜!”

岫野椋腦殼一涼,旋即轉身,入目的是兩個追逐着靠近的身影,心中警鈴大作——

來了,來神兩大恐怖分子的拆街大戰!

經驗豐富的池袋市民們在看到這兩位尊神的時候,已步調一致地選擇退避撤離。要知道就算是高中生,這兩個人的殺傷力也無以估量。岫野椋瞪大了眼睛,她的日常,于此再一次面臨巨大的沖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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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原臨也身手敏捷、輕巧自如地躲過後方窮追不舍接二連三投擲而來的大型物件,時不時扭頭砸回一兩句尖刻的嘲諷;而平和島靜雄如傳聞所言,伸手握住了路标的鐵杆,一咬牙,将其像拔蘿蔔一樣連根拔起,全力扔出。

“去死吧跳蚤喔喔喔喔喔喔!!”

“咦?阿臨哥又在和靜雄先生當街亂鬥了嗎?”折原舞流從精品店裏鑽出來的時候,恰巧撞上這一幕。

折原臨也全無懼色,單臂後手翻落地又接上一個利索的後空翻,輕而易舉地閃過:“單單這種程度是傷不到我的喲,小靜。”但是他轉過身的時候,一臉游刃有餘的表情頃刻間被驚愕和恐懼狠狠扭曲了。與他的呼喊同時響起的還有舞流聲嘶力竭的尖叫——

“九琉璃!!”

“九琉姊!!”

折原九琉璃正不偏不倚地呆立在那支錯失了第一目标的交通導向牌的落點,僵直了身子一動不動,眼睜睜看那殺器當頭襲來。此時此刻,折原臨也引以為傲的大腦一片空白:那種力道和速度,九琉璃毫無疑問會暴斃當場。折原臨也身為一個無神論者,竟然一瞬間仿佛看見了死神朝他露出了毛骨悚然的微笑;而回應他歇斯底裏的吶喊的,卻是突兀地在視野裏振翅飛過的青蓮色蝴蝶,一下子恍惚了折原臨也的目光。

岫野椋很清楚她擡腿的時候已經晚了,可她抛棄了猶豫、抛棄了顧慮,甚至抛棄了思考,僅僅憑着身體的本能用力蹬地,朝九琉璃撲了過去。

年幼的孩子、脆弱的軀體、還未綻放的心——她在折原九琉璃的身上看見了似曾相識的東西,幾乎是強迫性地令她回憶起第一次見到粟楠茜時的感覺。那是在創傷經驗後貼合着潛意識的巨大縫隙狡猾地根植進來的意識。

——幼弱的小女孩,是我守護的對象,是我肩負的責任。

——哪怕打破日常、舍棄一切,也必須由我來替她承受傷害。

路标以難以估算的速度飛來,近在咫尺。岫野椋不顧一切地張開雙臂,她的指尖觸到折原九琉璃的衣服,立刻使勁抓住,拼命朝自己扯過來。

不行,這樣子還不夠。她咬緊牙關,伸手扳住九琉璃的肩,艱難地側身,把九琉璃按進懷裏,她的重心已經降得很低,單膝跪地,沒有辦法再做出哪怕一毫厘的移動。

哐!她只覺得頭部遭到重擊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識,合上眼睛的前一秒,她聽見折原舞流大聲叫她的名字。

岫野椋直接承受了那一擊,抱住九琉璃被砸出去三米遠。折原臨也清楚地看見殷紅的鮮血從她的額角噴出來,灑在地上,滴滴答答開成一路斑駁凄豔的花朵,觸目驚心。那灘血泊映照在他的瞳孔裏,染紅了整片天地。他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絞痛從四肢百骸湧起,壓迫着心髒,讓他猝然窒息,幾乎兩腿發軟跪倒在地。

“阿椋姐!!九琉姊!!”舞流沖上前去,九琉璃也緩過勁來,翻身從仰躺着抱住她的岫野椋身上滾下來,急急抓住岫野椋的手,臉色慘白,吓得哭出了聲。

岫野椋臉上鮮血淋漓,已經昏死過去,對于雙生子的哭喊毫無反應。折原臨也這才回過神來,奔過去蹲下身迅速摸了一下岫野椋的頸側——還活着!他又簡單檢查了一下岫野椋的傷勢,果斷命令道:“舞流,給我手帕。”

“啊,手帕……!”折原舞流忙掏出一條帕子遞給他。折原臨也用手帕纏裹住岫野椋額角冒血的傷口,一手環住她的肩膀,一手穿過她的膝彎,把她抱起,繼續有條不紊地給出指示:“來不及去醫院了,九琉璃,把她的背包拿上。舞流給新羅打電話,讓他和他父親做好準備,我們馬上把人送到岸谷森嚴的研究所裏去。”

臨走之前,他回過頭,驀然露出惡毒而猙獰的微笑,如同在詛咒什麽似的:

“小靜啊,如果她出事了,你我要各自背負一半的愧疚。”

“我說臨也,你和靜雄兩個人再怎麽鬧騰也該稍微把握一點分寸吧?”岸谷新羅站在療養間外,用老媽子式的口吻絮絮叨叨,而折原臨也破天荒地一句茬也沒接,“雖然說傷及無辜也不是第一次了,不過這也太誇張了吧?這女生可是差一點就救不回來了。”

“……掌握分寸什麽的,跟我說也沒有用吧。”折原臨也不鹹不淡地應道,他透過玻璃窗望着裏面沉睡的少女,和之前在電影院時一樣恬然安靜,只是蒼白了一些,“有沒有大礙?會留下後遺症嗎?”“搶救得即時,應該不會有問題。”岸谷新羅篤定地答道。“嗯,我先把九琉璃和舞流送回家安頓好,馬上回來。”折原臨也收回了視線。“你去吧,她估計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對了,不需要和她的家人聯系一下?”“……我會去做的。”

休息室裏,折原舞流和折原九琉璃見到折原臨也推門進來,當即一人一邊撲了上去。

“阿臨哥阿臨哥!阿椋姐她怎麽樣了?!”“我們很擔心……”

折原臨也摁住妹妹們的腦袋,安撫道:“新羅說沒有問題了,也不會留下後遺症。”

“太好了……”九琉璃長出一口氣。

“九琉璃,舞流,我現在不想追究你們兩個為什麽那時候偏偏出現在那裏——而且還和岫野椋在一起。趕快回家去休息,別再添亂了。”

“阿臨哥,能不能讓我們去看看阿椋姐?”

“她還沒醒過來。”折原臨也頭疼不已,“說起來,我還得想辦法通知她家人,可是……”

話音未落,像是完全預料到了他的困擾,一頁紙遞恰逢其時地到了折原臨也鼻尖底下。

“阿臨哥可別小看我們喲,我們可是連阿椋姐的三圍都問出來了哦!”

折原臨也一時語塞:為什麽能用驕傲的語氣做出這種近乎性騷擾的發言?

最後仍然使用了強硬手段把妹妹帶回家裏。折原臨也回到療養間,他搬了張凳子在窗邊坐下,單手托腮陷入了沉思。一室靜谧。

岫野椋在折原臨也的面前表現出非比尋常的運動神經和反應能力的情況總共兩次,第一次她保護她的媽媽,第二次她救了他的妹妹;岫野椋被卷入折原臨也和平和島靜雄的糾紛中導致受傷的情況總共也是兩次,第一次她擦傷膝蓋,走路略有不便,第二次她索性躺着進了手術室。

凡事不過三,不曉得她第三次,她會不會為了救誰而直接一命嗚呼回老家呢?

折原臨也忽地想起折原舞流不知什麽時候整理出來的《C cup阿椋姐攻略計劃觀察報告》。裏面除了一些簡單的基本信息外,有一條措辭暧昧的記錄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畢生夢想據說是回到日常。

回到日常?還真是相當平庸的夢想。可是一個渴望回到日常的人,居然會連命都不要地去保護一個才認識幾小時的人?折原臨也感到不能理解,不管是這個所謂的“畢生夢想”,還是懷有這個夢想的人本身。

折原臨也一眼就能看出來,岫野椋是一個身上充滿了“非日常”要素的、不協調的人。她雖靜默如斯,卻随身攜帶火藥桶;她之所以能維持平和與沉靜,無非是因為暫且還沒人去引爆她罷了。

折原臨也走到病床邊,彎下腰,單手撐在枕邊,然後緩緩地伏下去,湊在沉睡的少女的耳邊溫柔低語:

“你啊,就給我等着吧。”

等我找到引線,待我拾得薪火。

我會撕開你這身偷來的皮囊,讓你粉身碎骨。

如果是個怪物,就別堂而皇之地混跡在人類生活的地方。

你是騙不了我的。

你騙不了我。

岫野椋清醒過來是第二天早上的事。她一動不動地瞪着天花板足有三分鐘,才後知後覺地回憶起昨天發生了些什麽。她當即一挺身坐了起來,接着一簇短促而劇烈的抽痛像一顆釘子被敲進她的頭部,她捂着頭歪倒下去,頓時落了一身冷汗。

九琉璃站在路中央,路标當頭砸來的畫面和臆想中九琉璃被砸中時腦漿迸裂的影像不斷地在腦海裏交錯、閃回,岫野椋的認知一度陷入紊亂,無法分清哪些是已發生的事情,哪些是她潛意識裏的混沌幻想。

這不是一個好的征兆。岫野椋仍勉強保持着一絲清醒的意識,久病成醫,她很清楚自己需要什麽——她看見桌子上放着一杯牛奶。那是一杯具有強烈暗示性的牛奶,比起現實的存在,更有可能是她臆想的投射。

為什麽恰到好處地,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會有一杯她需要的牛奶呢?岫野椋感到不可思議,但她無暇多想,趕忙翻身下床,卻雙腿一軟跌了下去。在大片模糊錯亂的影像中,那杯牛奶猶如一座巋然不動的雕塑矗立在分崩離析的世界中心,她伸出手,卻發現還隔着一段遙遠的距離。嘔吐感漫上喉口。她掐住了自己的喉嚨,費勁地擡起充血的眼睛望着那一杯遙遠的、觸不可及的牛奶。

那是假的吧?是她的臆想——那裏恐怕并不存在一杯牛奶。

忽然,有人撕開了混沌世界的邊緣,探進來一只手,端起了那杯本不存在的牛奶,遞到了她的面前。

“你還好吧?”岫野椋聽見有人問她,這個聲音她聽見過,也可能沒有聽見過。她盯着那杯牛奶在空中走過一個流暢的軌跡,安穩地降落在她的面前,停靠的她的唇邊。

“喝下去會好點嗎?”那個似乎聽過又沒有聽過的聲音再度詢問她。她仍然不給出任何回應,只是伸出痙攣的手捧起杯子小口啜飲。她很快平靜下來,在折原臨也的攙扶下回到病床上躺好,向他道謝。

“要謝的話謝九琉璃,是她關照我準備牛奶的。”“九琉璃……她還好吧?”“托你的福,沒有受傷。”“那就好。”

折原臨也端詳着岫野椋蒼白的臉色,喊來醫生又做了一次診察,并問起她還有什麽需要的。她想了想,拜托折原臨也幫她聯絡森島直輝。

森島直輝一進入療養室,立刻就和折原臨也對上了視線。他甚至沒有急于确認岫野椋的狀況,而是一下子被面前這個男高中生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森島直輝短暫地恍神,仔細一看又覺得他不過是時下最普通的高中生的模樣:樣貌周正、禮儀也大體上過得去,也許還有幾分值得吹噓的天資;過着随意散漫的校園生活,因而大多自以為是、空虛無聊。

——但事實并非如此。森島直輝緩緩開阖了一下雙眼,在折原臨也面帶笑容的注視下,以不失禮的姿态收回自己的目光。他多花了一點時間便識破,在平庸碌碌的僞裝下,這個人身上具備近似天然的不自然之處。

“森島醫生,我的學長,折原臨也;折原學長,這位是我的精神科醫生,森島先生。”“請多指教。”“嗯。”

森島直輝言辭上雖然冷淡,卻還是友好地沖折原臨也點點頭,露出一個聰明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笑容。折原臨也順勢打了個招呼退出了房間,把療養室留給岫野椋和森島直輝獨處。

森島直輝同岫野椋确認了狀況,詢問事情經過,又進行了簡單的診察,采取措施為她恢複狀态。爾後,他自然而然地提起折原臨也。

“折原學長嗎?”岫野椋怔了一下,似乎也困惑于如何解釋這個人以及與他的關系,“只是普通的前後輩,平時也很少來往……森島醫生很在意他的事嗎?”

“最好不要多接觸他。”

岫野椋流露出輕微的驚訝——森島直輝很少用這麽武斷的語氣說話,盡管她知道森島直輝對“人”的判斷從不會出錯,他總是站在比“人”更高的位格上看待每一個個體,岫野椋很難說清楚這究竟是一種職業素養,還是一種生來的天賦。

“小椋,這是我的直覺——抱歉,我不該說這麽沒有依據的話吧?但這種感覺太強烈了:我覺得我了解他。”

岫野椋更驚訝了,這種暧昧的措辭确實是森島直輝很少使用的。

“折原君和我,存在某種本質上的相通之處,我了解他,就仿佛他的血液也流經我的血管——我是說,我們都很容易看清別人在想什麽。”

森島直輝的目光斂得很深,連帶着他的話語裏,也有某種如有實質的東西,不斷地往深淵之底下沉,令岫野椋感到自己的心緒,也有某一部分被拖拽着一同下墜了。

“這對你來說,不盡是好事,小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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