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Period.兵戎相見

Period.25 兵戎相見

緋紅盛大暮色透過窗玻璃鋪滿了安靜的休息區,把醫院整齊劃一的白色裝潢都染成爛熟透紅的顏色。水戶清見就在這種極具沾染性的靡麗紅色裏心懷畏懼觀望着森島直輝,她今天第一次見他,本能地想要躲避他的注視,那種平靜而溫和、又極具穿透力的視線讓她覺得自己仿佛在他的面前赤身裸體,每一個毛孔都徹底張開,根本藏不住秘密。水戶清見心裏冒出一絲幽微的戰栗,不論是森島直輝那種透着驕矜自傲的溫文爾雅,還是他深藏在輕描淡寫的語氣裏的篤定和支配感,都令她汗毛倒豎。

“我就直接說我的推斷了——先說明,我對你們的事情的全部了解都來自小椋的講述,你可以認為這些都是我的臆測。”話雖這麽說,森島直輝豎起三根手指的時候,用的卻是不容置疑的口吻,“我的結論有三。

“其一,站在桃川瑞穗的背後、指導她完成爆料帖子的撰寫、向賽事方舉報這一系列工作、從頭到尾操縱射擊部欺淩事件的人,是折原臨也。

“其二,以小椋的名義向主辦方寫信核實水戶同學過去惡性傷人事件的人,也是折原臨也。

“其三……這個就完全是我猜的了,把小椋弄成現在這幅樣子的,依然是折原臨也。”

水戶清見抿着嘴,沒有出聲。森島直輝只瞥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對自己抱有極強的戒心——這很好理解,倘使如岫野椋所言,水戶清見真的很讨厭折原臨也,那麽她對自己生出本能的戒備感是理所當然的;而即便如此,森島直輝也明白,哪怕被如此強烈的警惕和抗拒阻攔着,她也對自己的話深信不疑。此時此刻連誘導和暗示都不必,森島直輝只需要耐心等待就行了。

水戶清見倍感困惑地自言自語:“折原臨也為什麽要這麽做?椋什麽時候得罪過他,椋她甚至……”水戶清見欲言又止。“甚至什麽?”森島直輝眼風一擡,追問道。水戶清見一時語塞:“甚至,甚至……”她硬着頭皮找出一個勉強看得過去的說辭,“椋一直都很偏袒他。”“偏袒……?”森島直輝露出一種奇怪的眼神,讓水戶清見覺得很不舒服,她覺得森島直輝那眼神的意思仿佛是在嘲諷她,你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呢,“‘偏袒’啊……”

在水戶清見聽來,似乎森島直輝的每一處咬字都飽含深意。“唉,到底為什麽呢。”森島直輝一邊若有所思地低喃,一邊攪動着面前的速溶咖啡——他不疾不徐地維持這個動作,以不變的頻率反複、反複又反複,好像在徒手制造一種叫人坐立難安的永無止境,半晌過後,森島直輝才随口說道,“可能因為他就是那樣的人吧。”

水戶清見只感到頭皮發炸,那種叫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風一般穿透她的皮肉,她無力招架。

“您……在利用我嗎?”“是的。”森島直輝的坦然讓水戶清見發出一聲哂笑,她忽覺得森島直輝掌心裏人為制造的永無止境消散了,那是一種魚死網破的平靜,縫合她骨皮間被森島直輝的目光穿刺而露出的縫隙。

水戶清見不懷好意地眯起眼睛問:“森島醫生,椋她有沒有和您提過?”森島直輝反問:“提什麽?”

“‘您和折原臨也很相似’——諸如此類的。”

森島直輝回到岫野椋的病房時,岫野椋終于從多日的昏迷中蘇醒。

“小椋,你總算醒了。”森島直輝拉過椅子坐下。“森島醫生,讓您擔心了。”岫野椋看向他,露出一個狼狽的微笑。森島直輝越過這徒勞的粉飾太平,開門見山道:“骨灰我取回來了,喪儀我會全部替你辦好——如果你沒意見的話。”岫野椋像是觸電一般聳動了一下肩膀,爾後低下頭去:“就拜托醫生您了。”

森島直輝前傾身體,雙肘擱在床沿,他微微擡起頭,自下而上看着岫野椋憔悴的面容,問道:“小椋,你需要我的幫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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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島直輝的詢問讓岫野椋僵直的身子瞬間打了個寒噤。她扭過頭來,那一刻的眼神暴露出難以掩蓋的驚恐和抗拒。森島直輝看出來了,她此刻看上起雖脆弱、疲乏,卻沒有失去那份讓人痛苦的清醒。森島直輝清晰地感覺到,岫野椋的呼吸細得像一條快要斷掉的線,在他的鼻尖眉睫上拂過,顫抖着四處逃逸。

“不,不必了……”岫野椋輕輕地說——這是森島直輝意料之中的答案。他并不介意岫野椋的抗拒,反而用安撫的口吻說:“好,只要是小椋做的決定,我都支持——如果你改變主意,随時來找我。”

岫野椋剛松了口氣,又一下子繃緊了神經——森島直輝忽然站起身擁住她,在她身上布下一片濃重的影子。森島直輝貼在岫野椋的耳邊低聲輕語。

“不管事情到了多麽無藥可救的地步,小椋,你都要相信,我可以救你。”

岫野椋喉口一緊,她覺得森島直輝的低語仿佛從她的耳邊一路吹進了她心髒深處,化作一片溫涼的湖泊淹沒了她所有的神經,她如一座孤島在那溫涼湖泊裏緩緩沉沒,沒有人對她伸出援手。她不禁想起折原臨也在她腦海裏召喚的那一聲槍響,她知道森島直輝只是換了一種方法奪走她的生命——他們其實都會殺死她,或者殘暴果決,或者溫柔綿長。

森島直輝在一個恰到好處的時刻放開岫野椋,摸了摸她的頭頂:“你暫且修養一陣子吧——明天水戶同學會來看你。”

“醫生見過清見了?”“嗯,之前是她找到我的診所,通知我小椋的事的。”

岫野椋放在被子上的雙手慢慢地收緊,在平滑的布料表面抓出幾道刺目的褶子。她皺了皺眉頭:“醫生你……可不能利用清見啊。”

森島直輝的心驀地向下一墜。他很慶幸岫野椋低着頭看不見他滿臉的不可思議,他豢養的幼鳥,如今也學會用獵人般的目光與直覺洞穿他的皮肉了。

“我不允許的。”岫野椋好似突然恢複了一些力氣,補充了一句,“我會不高興。”

“……怎麽會?好好休息吧,別胡思亂想了。”

——這是森島直輝的職業生涯裏,第一次如此倉促地敷衍他的患者。

岫野椋在醫院裏度過了大約二十六天,她身體虛弱,很容易感到疲累,異乎尋常地冷漠寡言,不關心任何事情,也幾乎不和水戶清見、森島直輝之外的任何人說話。水戶清見憂心忡忡,而森島直輝直言岫野椋只不過是在受到重大打擊後精神不濟、暫時地退化到了從前的狀态罷了。水戶清見一頭霧水,對岫野椋過往的病史一無所知,而她再想問,森島直輝已閉口不談。

在岫野椋缺席外面的世界的這段日子裏,短暫的第三學期已迎來尾聲,來神高中這一屆的高三學生已經完成了最終考評,有意繼續升學的學生也已在冬季參加了全國高中畢業生統一考試,卒業式近在眼前。岫野椋自己選擇了出院的日子,比預計的提前了幾天,也沒有告訴森島直輝和水戶清見。她把衣服連同其它個人物品收進旅行袋,恍然想起自從在射擊場高燒昏迷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折原臨也,他不曾來醫院探望過,電話、短郵之類也一概沒有。

她擡起手,掠開劉海,習慣性地去摸額頭那道疤口,發覺那道疤痕不知何時已徹底消失不見了。

這或許是個好的征兆吧。岫野椋有些困惑地想着。醫生曾說這道傷疤會伴随她一生,如今也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淡去了;也從來沒有人承諾過會陪伴她一生,他們停留又離去,甚至不如一道深刻的疤痕。疤痕的消失意味着愈合,岫野椋感到那些積壓在她呼吸裏的沉重的疲勞在漸漸退,他們如何在重創她時令她疼痛,就如何在離她而去時候放她自由。

岫野椋走出醫院大門時,手機響了。她對着來電顯示愣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接起來,一陣冷風吹過,用暮春的涼意撬開她的嘴巴。

“……學長?”

折原臨也的雙手此時都插在口袋裏,左手是刀,右手是手機——折原臨也不是左撇子,所以只剩下了一個選項,他暗想這真是天意。他不動聲色地動起了手指,面皮上仍然保持着從容的微笑。好奇心是一種置人于死地的天賦,在這一點上,折原臨也無疑是個亡命徒,他什麽都想知曉,什麽都想窺破,從不在乎會傷及何人,也不在意自己必然為其所傷。他認為這是性格使然,也是他得到“以賽亞”這個名字的代價,冥冥之中注定如此,而他樂在其中。

折原臨也微微張開他那張生來就飽浸毒汁的嘴巴,開始他一生中又一次瘋狂的以身涉險。

“貴安,這麽興師動衆地找上我,是有何貴幹呢,水戶清見同學?”

水戶清見身前的兩名保镖退到兩邊為她讓出道路,她和折原臨也的視線毫無障礙地撞在一起。雖說彼此之間絕對不說上陌生——甚至連底細都摸得一清二楚,但事實上,這的确是水戶清見第一次和折原臨也正面交鋒,不過,她并無懼意。

沒錯,我一點也不怕這個人。水戶清見心想,傳聞中,擁有大批對他俯首帖耳的女學生、不依靠暴力也能把不順眼的人從頭到尾收拾得很服服帖帖、和平和島靜雄每天不間斷上演着世界大戰的這個人,折原臨也,有些人會把他稱作“神”,我甚至不知道那是諷刺還是真心實意的認可,但我知道,折原臨也不過是人造的僞神罷了;我并不害怕他。

水戶清見一步步走近,臉色平靜得可怕。力量、手段、勢力、智商,水戶清見自認,和折原臨也較量的其實不是這些,不是其它任何東西。她很明白這麽做的後果——而她要和折原臨也較量的,正是這個“後果”。

“別用這麽可怖的眼神看着我嘛,我和你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何必做到這種地步?”折原臨也的口吻輕松自得,全然聽不出危機感,就像在感嘆“今天天氣真好”一樣。

“你不是應當很清楚嗎,折原臨也,事到如今還裝傻,你這人性格确實很爛啊。”“哇噻,水戶同學終于不裝了嗎?”折原臨也誇張地感嘆了一句。水戶清見冷冷一笑:“不裝了——去死吧,人渣。”“你到底是從多久以前就想這樣罵我了啊?”“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人渣完全都沒有自覺的嗎?”水戶清見扶着後頸活動了一下關節,摸出一副锃亮的指虎套在手上,“其實收拾你我一個人就夠了,不過我知道你會像下水道裏的老鼠一樣竄來竄去,實在很煩。”折原臨也見狀吹了一聲風涼的口哨。

和折原臨也正面沖突固然不夠明智,但水戶清見還是聽從了森島直輝的指示——盡管他本人堅稱那只是他的“建議”。作為岫野椋的兩個重要關系者,爆發了這樣不可調和的矛盾,岫野椋必然不能再繼續揣着明白裝糊塗地敷衍下去了,而水戶清見不相信岫野椋會背叛她,也想不到岫野椋有什麽理由還要和折原臨也保持來往。

——你真的那麽有信心嗎?

水戶清見的神經又冷不防跳了一下。她總是不可遏制地回想起森島直輝那看似平和又像是在嘲諷她的笑容,她被那種捉摸不透的口味弄得渾身難受——那種難受和折原臨也打量她的時候心裏發毛的感覺一模一樣。

“我說啊,還是拜托你好好解釋一下,你和我之間弄成這樣子……”折原臨也伸手在兩人之間輕輕比劃了一下,笑得一臉無辜,水戶清見卻覺得那是一種比森島直輝的溫和更□□的嘲諷,“小椋會很難做的吧?”

“你還敢跟我提椋?”水戶清見震驚于折原臨也的厚顏無恥,“椋之前額頭上的傷是誰害的?這次高燒急病又是誰的責任?別以為你在背後搞的小動作沒有人知道,折原臨也——把我的事情在匿名版上傳播、給組委會施壓的人是你吧?”

折原臨也笑而不語。

“事情過去之後,又以椋的名義向組委會咨詢我國中時期傷人事件的,也是你吧?!”

折原臨也眯起了眼睛。

“沒錯,全都是我做的——那又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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