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Period.天塌地陷
Period.24 天塌地陷
永生與寂滅皆荒謬,人類逃不出生死。死亡是一場永寂盛大的長眠,而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拒絕阖上他們的眼。生命是死亡的遺物,人總要死,每個人都會死。
——原來如此,每個人都會死。
岫野椋一愣,突然地想通了自岫野知和子死後日夜困擾自己的問題。岫野知和子的肌無力和心肌功能障礙是舊疾,雙腿失去行動能力也已近十年,不是沒做過岫野知和子活不到四十歲的心理準備,可是岫野椋仍無法輕易說服自己接受岫野知和子毫無征兆的離世,她小心翼翼呵護在掌心的幸福日常,就這麽分崩離析了——明明足夠努力去維持這一切,為何還是被殘忍地奪去了呢?
岫野知和子在冰冷的手術臺上被毫無溫度的無影燈照射着咽氣的最後一瞬間,她心裏是怎麽想的?她想到的最後一個人是不是我呢?她可否想過下輩子要成為怎樣一個人?
——不,我知道的,這輩子、下輩子什麽的,媽媽根本不會去想。她想到的最後一個人也絕對不是我,我知道的。
我都……知道的。
岫野椋緊緊地揪住自己的前襟,她的胸膛宛如被剖開了一個血淋淋的大洞,裏面空蕩蕩,什麽都沒有,唯有風聲呼嘯而過。
——她想的是岫野溟。她到底還是去見他了。
每個人都會死,死在自己深切得刻骨的執念裏。那麽岫野溟一定就是岫野知和子的執念了。人間的葬禮,是天堂的婚筵。
——媽媽把我抛棄了,我被一個人扔在這裏。
岫野知和子死後,岫野椋三天都沒有出現在學校。第四天,折原臨也在岫野宅門口按了半天鈴也不見人應門之後,果斷撬了鎖強行破門而入。進門後随口喊了一句“打擾了”,路過起居室時随手在茶幾面上一抹,指尖一層薄灰。折原臨也輕嗤一聲,轉身走進卧室,意料之內一眼瞥見蜷縮在牆角的岫野椋。
室內光線黯淡,窗扉洞開,冷風持續灌入,窗簾臌脹起飽滿的弧度,呼啦呼啦拍打着窗沿。岫野椋避開風口靠牆團縮在置物櫃邊,環抱自己的姿态猶如一只掉進獵人陷阱的小獸,沉默地舔舐自己淌血的創口。見到折原臨也,她無神的雙眼慢慢聚焦,深陷的眼窩和蒼白的臉色無所保留地暴露出疲态和憔悴。半晌,她動了動唇,勉強從幹澀的喉嚨中擠出一聲低不可聞的“學長”。
折原臨也走到岫野椋面前,屈膝蹲下,平視她的眼睛。他光看她眼睛就知道她的精神已經垮了大半,那是一種近乎心死的哀頹,偶有餘力茍延殘喘時,他能看到她心底最深處有一塊陰翳輕輕晃動,猶如行将溺斃之人絕望而微弱的呼吸。
“小椋,跟我出去一趟。”
沉默了兩三分鐘,岫野椋才啞着嗓子問:“……要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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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就知道了,跟我走。”“……可以不去嗎?”“不可以。”
岫野椋阖了阖眼,茫然地望着折原臨也,似乎明白她沒得選擇了。她伸展了一下麻木的手掌,撐住地板,卻發覺三天以來一直沒有好好進食的後果就是眼下完全使不上勁,上身無力地靠回牆面。她求助般地再度望向折原臨也,不料他直接站起身退後一步,插在衣兜裏的雙手絲毫不見要伸出來的意思。他的目光平淡地落進她的瞳孔,索然無味卻又要命的溫柔。
“站起來,小椋。我不會幫你的,自己站起來。”
其實折原臨不是沒想過岫野椋遭到重擊後會一蹶不振,然而這種結果還是令他倍感失望。他明白,岫野椋愈合的可能性已經所剩無幾,她本就匮乏如同暴雨後僥幸積存起來的水窪,而岫野知和子的過世無異于一把火将窪裏僅剩的積水蒸騰殆盡——她已經幹枯了,再也沒有可供揮霍的價值,亦如玩壞的玩具也沒有□□下去的必要,折原臨也本無意來的——可他還是來了,他憑依某種如天生地長的惡意那般天然純粹的直覺,而很難說清究竟為什麽而來。
折原臨也把岫野椋帶進了來神射擊部的練習場地。他從身後擁抱她,往她手裏塞了一把練習用的□□,扶着她的手,讓手指自然搭住扳機,端平她的胳膊,将槍口對準靶場盡頭的标靶。
折原臨也貼着岫野椋的耳畔竊竊私語,他的措辭毫無距離感,親切得近乎一種冒犯。
“媽媽死的那天,你為什麽不在她身邊?”
“……”
“她死的時候好絕望啊,沒有人聽見她的遺言。”
“……”
“她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你為什麽不在,為什麽不在?”
“……”
折原臨也清楚地感覺到掌心裏那雙纖細而僵硬的手開始輕微顫抖,他用更輕、更溫柔也更私密的語調詢問,像一把未開刃的刀捅進她緊閉的、滞澀的喉嚨裏:“這是誰的錯呢?”
“……”岫野椋徒勞地張了張口,依然什麽都沒說出來。
折原臨也慢慢松開岫野椋的手,接着他貼着她的手背單手比槍,偏過頭來吻了她的耳廓。
——“‘砰’。”
折原臨也只是輕輕地吐出一個轉瞬即逝的單音,岫野椋卻感到那震耳欲聾的槍響是直接在她的腦海裏炸開的,那摧枯拉朽的聲響徹底崩斷了最後一根尚在忍耐的岌岌可危的神經——回過神來時,她已經像是被折原臨也的話語所牽引,扣下扳機一槍命中了靶心。
他又問,是誰的錯?
……我。
她回答,不得不回答,她的喉嚨像被鈍刀割過那般傷口參差不齊地撕裂,露出鮮血淋漓的樣子。
是我的,我的錯。
犯了錯就要接受懲罰,況且這可不是一般的錯誤啊。你明白的吧?
折原臨也好像笑了一聲,那笑聲離她非常遙遠。
——開槍吧。報複你自己。
心房周圍高築的壁壘頃刻間被摧垮,化為廢墟。岫野椋陷落在一種折原臨也刻意虛構起來的瘋狂中連連扣動扳機,機械地重複,槍響在碩大空曠的射擊場內此起彼伏地回響,不斷地被放大,卻始終為折原臨也輕描淡寫點破在她神經裏的那一聲“砰”所統攝,變成經久不散的喪鐘般的哀鳴。
岫野椋什麽都聽不見了,她看見自己早就倒在了折原臨也口中的那一聲槍響之下,卻一次又一次站起來,攜着一種近乎恥辱的痛感重返陽世,然後一次又一次被自己殺死。
她別無選擇,要活着,就只能去死。
在理智盡失的前一瞬,最後一發子彈離開槍膛,岫野椋完全脫力,跪倒在地,場內頓時安靜了下來。折原臨也居高臨下地俯視她,不動聲色地勾了勾嘴角。
岫野椋緩緩擡手扶住臉,爾後失聲痛哭。
岫野椋在當天放課後的射擊部衆人到場內進行部活時才被發現,側躺在地,高燒昏迷,送往醫院沒多久,吊針才剛打上,病情惡化,感染了肺炎,必須住院治療。水戶清見在岫野椋身上找不到任何證明她是做好出門準備的東西,錢包、證件、手機,一應都沒帶,水戶清見只能找上岫野椋的家,敲門卻無人應答,最後憑着印象找到了森島直輝的診所。岫野椋從未和水戶清見提過她和森島直輝的關系,水戶清見卻依稀記得她提起過,森島醫生于她而言是等同于親人的存在。
森島直輝給水戶清見開門時頗為意外。“初次見面,我是水戶清見,您就是森島醫生嗎?”“啊,你就是水戶同學……”森島直輝遲疑了一下,腦子裏一下子冒出許多種推測,按照岫野椋的人際關系架構和認知行為模式來看,水戶清見越過她直接和自己接觸的情況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除非……
“事出突然,請允許我開門見山地說了:椋她出事了。”
森島直輝臉色一沉,這就是那個“除非”。
水戶清見和森島直輝輪流在醫院陪護,岫野椋高燒不退,一直沒有醒,狀态愈發不好。期間森島直輝始終沒能聯絡上岫野知和子,遂抽空去了一趟岫野宅,門并未鎖上,直入無阻。森島直輝扶起倒在玄關的輪椅,穿過一陣濃重的、腐朽的灰塵的氣味,已經能預見等待他的并非一個好的結果。他在岫野椋的卧室裏撿起掉在床腳的手機,摁了兩下,剛打開第一封未讀郵件,手機就跳出低電提示黑屏了,森島直輝捏着手機站在原地怔忪半晌,少見地恍神了。
當天下午,森島直輝去殡儀館替岫野椋領回了岫野知和子的骨灰,再回到醫院時已經接近傍晚,在水戶清見震驚的目光裏,他沒有急于解釋手裏的骨灰盒是怎麽回事,而是把水戶清見帶到醫院的休息區去,買了兩杯飲料,挑了一個安靜的角落說話。森島直輝以一種冷酷的從容和平靜在水戶清見面前坐下,像平時坐診時那樣,居高臨下地往後挪了挪,靠在椅背上。
森島直輝有些後悔了,甚至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有點傲慢過了頭——事實上這種反思幾乎從不出現在他這樣的人的身上。森島直輝曾覺得岫野椋是在他的掌心裏長大的幼鳥,他為她打造一座遮風避雨的籠子,那籠子精致美麗,堅不可摧,只要她還願意留在他的蔭蔽之下,就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她;而就算這只幼鳥有一天想要飛出籠子,憑着一雙脆弱的翅膀是外面的盛大風雨裏穿行也沒有關系,哪怕她被遮斷了翅膀、變得支離破碎、滿目瘡痍,只要她還願意回到這個籠子,森島直輝就能讓她恢複如初。
到底還是太傲慢了。森島直輝在心裏冷笑着嘆息,就連這嘆息他也心知裏面包含了多麽根深蒂固的倨傲。森島直輝不是沒有警惕過折原臨也,他在見到折原臨也的第一眼就知道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有什麽樣的心思,會使什麽樣的手段,放任岫野椋繼續和他接觸的話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岫野椋一定會受傷害的,而且必然是被他傷害,森島直輝心知如此——可在森島直輝的眼裏,縱使折原臨也再怎麽聰明、惡毒、心狠手辣,他終究也只有在幼鳥的籠外虎視眈眈、垂涎欲滴的份。森島直輝從沒真的把折原臨也放在眼裏過。
只是……
只是他怎麽也沒想到折原臨也的運氣這麽好。折原臨也能推倒這座籠子,靠的絕不是他自己的本事,而是岫野知和子的死——這根本不在森島直輝,甚至他相信也不在任何人的預料裏,尤其于折原臨也而言,說是天上掉餡餅也不為過。
這就是諸行無常,世事難料吧。
森島直輝反複思忖過,究竟要不要報複折原臨也。從結果上來說,岫野椋的創傷經驗已經形成了——哪怕她還在昏迷,森島直輝不用診察就知道她必然受到了超乎想象的重創,他早有這種準備;而折原臨也,想必也是達成了目的就揚長而去了,像是那種喜新厭舊的惡劣的人,好不容易拿到想要很久的玩具,卻在到手幾分鐘之後就随便弄壞然後扔掉,去尋找下一個目标了。從此以後,折原臨也不會再對岫野椋有任何心思了,她對他來說已經毫無價值。或許為了岫野椋着想,森島直輝應該默不作聲,裝作對一切一無所知,避免再和折原臨也産生糾葛……
可是,森島直輝到底不肯就這麽放過折原臨也——□□過他悉心養大的幼鳥之後想要全身而退嗎?世上哪有那麽好的事。
森島直輝微微一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水戶清見,用的是他看待他的每一個病人的那種目光,手術刀一般精密、刁鑽,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他的語氣也很溫柔和善,很容易讓人産生信賴感。
——“水戶同學,我願意相信,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同一陣線的盟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