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Period.一拍兩散
Period.27 一拍兩散
森島直輝一手插在風衣口袋裏,一手拎着一瓶牛奶,遠遠站着。他心說折原臨也說的是對的,他看得如此分明,已然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得償所願。
“你這個……!”水戶清見扯住折原臨也的衣領一擡手就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一股腥甜沖上喉口堵塞氣管,他捂住嘴咳嗽起來,肋下一抽一抽地疼。
“學長……!”岫野椋腳下趔趄,水戶清見的保镖拉扯着她不讓她上前,一陣強烈的暈眩漫漶開來,視線模糊不清,她一頭向前栽下去,水戶清見見狀扭身一步上前扶住她。
濃烈的血腥味彌漫開來,岫野椋神經一跳,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是,那是折原臨也的血。水戶清見的懷裏,滿是折原臨也的血。
“清見,住手,別做這種事……別再做這種事了……清見,清見……!”岫野椋握住了水戶清見的手,她能摸到每一塊骨骼,還有骨骼上緊繃的皮肉,她熟悉這種感覺,也熟悉醉心于這種緊繃感所帶來的危險。她急切地一遍遍重複水戶清見的名字,卻已在既成定局的徒勞中倍感絕望。
因為是森島直輝做的——岫野椋幾乎被焦灼和痛苦壓垮,在那之中又保有着異乎尋常的清醒——因為是森島直輝在利用水戶清見對付折原臨也,而森島直輝一旦決定要做成什麽事,那根本是不會留下任何可供轉圜的餘地的。
水戶清見抱着岫野椋,支撐着她讓她不至于摔倒,一邊難以置信地低喃:“你在……求我嗎,椋?”
……
“為了那個折原臨也,你在求我?”
場面瞬間陷入了凝滞,折原臨也幾乎被無休無止的痛覺麻痹的感官驟然間變得分外敏銳,他嗅得到空氣裏混濁泥濘的血腥味,他看得見水戶清見側過臉向他投來的絕望而扭曲的眼神,甚至連岫野椋突然停滞的氣息裏深藏的顫抖都聽得一清二楚。他看見岫野椋不可理喻地轉瞬間擺脫了震驚與錯愕,咬破了慘白的雙唇急切地開口——
住口!閉嘴!不準說!!你要是膽敢講出來我永遠都不原諒你岫野椋!!
胸襟裏的聲音竭盡全力地嘶吼,她有什麽資格替他去求水戶清見,她有什麽資格施舍他,他連她的脆弱都感到惡心,更遑論她的憐憫——那大概是折原臨也過往十八年生命裏最為無望的時刻,他對人類一切自我感動的付出和施舍天生過敏,更不肯沾染那種毫無尊嚴的善與愛。可他發不出一丁點聲音,只能眼睜睜看着岫野椋的嘴唇和他一樣流血,紅色的,痛楚一般真實的血,那根生同源的紅讓他所做的一切頃刻間變得無比荒唐。
“是,我求你,拜托你立刻收手,清見。”
——她完全不顧及他的心情,也根本不屑于他的原諒。
“拜托你,停手吧,清見……我求你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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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水戶清見輕輕地說,她緩緩摘下手上血紅的指虎,把它們收進了衣袋,比一尊殺神離地成佛更加虛情假意。岫野椋尚未反應過來,水戶清見已經收緊胳膊再一次抱緊了她,岫野椋一時間不知所措:“……清見?”
水戶清見哭着嗚咽,在岫野椋的耳邊未免振聾發聩:“太好了……椋你終于肯求我了……你終于肯求我為你做點什麽了……”
岫野椋懵了,徹底怔在原地。她不理解這一切緣何走到這一地步,是因她的放任和敷衍還是他人的居心叵測抑或歹毒殘忍。她很早就明白,水戶清見讨厭折原臨也,森島直輝根本就不該知道折原臨也的存在,而折原臨也,就連揣度他的心思都意味着莫大的危險,這三個人究竟為什麽此時此地彙聚于此,堂皇而又錯位地扮演着施暴者、旁觀者和受害者。
——是因為我。
岫野椋漠然地睜大眼睛,萬象所見多顯虛僞。晴空一碧,微風流過,行道樹投下婆娑樹影在她的眼底融化——假的,統統都是假的;表象下的物質滲透着腐臭的氣味,黑色的流體淹沒了所有景致。池袋如同一座死寂的島嶼,在淺海浮光的罅隙間永久地沉默。
——全都是因為我的軟弱,我的貪婪,因為我希求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
岫野椋轉過臉,看見森島直輝站在稍遠處,平靜地望着她。那一刻她幾乎想要問他,這就是他預料中的結局嗎?因她以一具貧瘠的軀殼奮不顧身地索求豐沛而無序的日常,這就是她應得的結果嗎?
“椋,你選了折原臨也——我知道,我能理解,沒有關系。”水戶清見放開了岫野椋,退後一步,以一種不可理喻的坦然和豁達接受了這個結果,她想露出一個微笑,而最終出口的只剩一聲嘆息——她沒有辦法成為岫野椋渴望回歸的日常的一部分,她甚至親手毀掉了她小心翼翼營構起來的日常的秩序,将她推入這般境地,“我曾經以為椋和我是一樣的人——對不起,是我擅自這麽想了,我誤解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水戶清見一再地道歉,而後才得以露出一個精疲力竭的笑容:“椋,從明天起,好好生活吧,再見。”
水戶清見幹脆利落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去,經過森島直輝身邊時,她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橫了他一眼,便錯開了目光。岫野椋恍然擡了擡手,大抵是覺得挽留并無太大意義,便任那背影漸行漸遠了——她知道那并非普通的道別,它意味着永無歸期,而自己無能為力。
岫野椋在那一刻已經徹底放棄,她心知水戶清見的離去絕非終結。森島直輝一度放任她的逆反和自作主張,讓她以為自己羽翼漸豐可以脫離他的蔭蔽;事到如今,他的介入就意味着她終究要回歸那種一無所有的貧瘠——所失去的無從尋找,所悲痛的無從慰藉;惡意不得安息,祈求不得善果;不分晝夜,不辨生死。森島直輝說過,不管事情到了多麽無藥可救的地步,他都可以救她。
——只要她肯放棄這傷痕累累的自由,回到他的籠子裏做一只被豢養的幼鳥。
折原臨也用手肘抵着牆根支起了身子,慢慢站了起來,他有一只眼睛被凝結的血塊壓地幾乎睜不開,視野模糊而混亂。他一步一步挪到了岫野椋身邊,直接把她推靠在牆上,單手撐在她的耳邊,低下頭,這才終于看清了她麻木的神情。岫野椋在這彌散着血腥氣的陰影裏回想起水戶清見的懷抱,她想,是的,那就是折原臨也的血,她的衣襟上斑駁的血漬同樣透出這種氣味,荒唐得仿佛她和他有染。
折原臨也感到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拼命叫嚣着擁抱她,唾棄她,把她潑到他身上那種無能而令人作嘔的愛意還給她,那足以讓他發瘋。他眯細了眼睛,卻發現自己已經連她的痛苦和混沌究竟真實與否都無法分辨,那意味着他就快要失去自上而下打量她的資格了,他恐慌于他竟在向着她的低窪堕落。折原臨也試圖說清楚每個字,他覺得自己必須這麽做——他必須親手為自己斷絕後路,否則他下一秒就會整個壞掉,沒人救得了他。
“聽清楚了,以下的話,我絕對不重複第二遍。”
岫野椋點了點頭,表示她在聽,當然,也僅僅只是在聽而已。
“岫野椋。”
我喜歡你。
“離我遠一點,永遠別再出現在我的視線裏。”
所以我要離開你。
“永遠別再讓我見到你。”
趁你還沒全盤崩潰,讓我先放棄你。
我不要你的愛,也絕對不要愛你。
岫野椋面無表情地回視着他,然後又一次點了點頭,輕易地允諾了一件好像是無關緊要的事,這一刻她表現得異常順從,折原臨也看得出,是水戶清見的離開讓岫野椋放棄掙紮了,她的不抵抗令他絕望也令他松一口氣。“好。”她說。她的眼睛像一潭死水,曾經廣闊清澈的湖面如今容納不了任何一個人的倒影。
折原臨也轉過身的時候,被遮蔽的水藍天幕重新映入眼簾,濃郁的血腥味終于消散開去,岫野椋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她甚至微微地笑了。森島直輝一邊擰開瓶裝牛奶的蓋子,一邊向她走來,她無動于衷。
瓶子傾斜成一個固定的角度,乳白色的牛奶從玻璃瓶口義無反顧地向着虛空墜落,滴滴答答的聲響間錯嘈雜。她本能地抗拒那種織造夢魇的旋律,遭到重創的自我卻已經疲于逃離。漸漸地,更盛大的、回寰起落的風聲灌滿了她的腦海,婆娑搖曳,廣袤無垠。
森島直輝在岫野椋的面前停下,液體滴落得越來越快,催逼起睡意淹沒她的神經,而一種逐漸遠去的聲響甚至壓過了睡意,固執地飄浮在她恍惚的神思上方,徒勞地試圖打撈她的一再沉落。折原臨也離去的腳步聲在這深長的巷道裏顯得尤為空曠,愈發遙遠,逐漸消散在滔天的風聲裏,直到她再也無法抵抗那蕪雜的響聲合過眼去,徹底消失不見。
岫野椋昏昏沉沉地倒向了森島直輝,森島直輝扔掉倒空的牛奶瓶,攬住她。岫野椋感到眼睑重得擡不起來。與從前不同,這一次她知道牛奶滴落帶來的睡眠意味着什麽,待她醒來,她所看到的就再也不會是她所切實存在過的世界了,她所觸碰的、得到的、放手的、愛過的,全都不再會是原本的模樣,她并非不願意,只是不甘心。她無力地揪住森島直輝的衣襟,低聲道:“醫生,這次……又要拿走我的什麽呢?我的記憶、我的痛苦、我的……”
森島直輝擡手撫了撫她的頭頂:“別擔心,小椋,我說過,不管事情到了多麽無藥可救的地步,我都可以救你。”
岫野椋終于不再說話,認命地合上眼睛。她看不見森島直輝第一次流露猶疑的神色,他心中五味雜陳——森島直輝在那時就冒出了想法,而直到很久之後才不得不承認:要拿走一個人的記憶和痛苦遠比拿走她的愛來得容易。岫野椋十六歲接受深度催眠治療,但記憶仍逐年流失,情感愈加匮乏,直至二十一歲時,她下定決心取回所有的記憶。他替岫野椋重新清洗記憶,重構了人格框架,連血帶肉地剔除了所有創傷經驗,同時也拿走了她全部的愛——當她要求拿回這一切時,森島直輝确确實實感到了寂寞。
森島直輝伸出手,輕輕拭去岫野椋眼角幹涸的淚跡,接着挪到她耳邊,拇指和中指窩成一個命運般的圓環。只要他打下這個響指,二十一歲的岫野椋就會醒來,帶着她十六歲最絕望的痛苦和讓人心猶不忍的愛戀——那一刻森島直輝第一次意識到一個本不被他放在眼裏、甚至早也成為過去式的人竟可以叫他這麽嫉妒。
森島直輝一方面覺得嫉妒折原臨也的自己是如此不堪、醜陋,連他自己都難以忍受;另一方面又想幹脆不要喚醒岫野椋,就讓她在他編織的美夢裏永世安眠,她的幸福早在多年前就被摧毀殆盡,而他好歹還能給她一份難能可貴的安寧。
可她終會醒來——不管是十六歲的她,還是二十一歲的她。她會發現這些曾經被重之又重地放置在生命裏的人之于她的生命已不複存在,和他們所有的相遇,都不過只是一場夢境、一場漫長而美麗的夢境。等她重回現實,夢中一切飽滿豐潤、無限美好的情感都已不可避免地源枯渠竭,風化成煙。
而這一次,森島直輝再無法繼續蔭蔽岫野椋了。她終歸要好好地、一個人生活,亦如自宇宙洪荒的深處踽行而來,擔負着人類被本源所賦予的最初的孤獨,那是她索求的自由的代價,也是那有始無終的愛意的命運。
——這份愛意,固執地、不死不滅地栖居在她心裏,讓她生不如死,也讓她存在。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