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Period.池魚之禍
Period.28 池魚之禍
作者有話要說:三卷大概是原版留一半,寫一半新的
黃金周的人潮洶湧如斯,而一對并肩走在路邊的男女之間卻彌漫着一股微妙的寂靜。他們靠得很近,衣料摩挲間勾着藕斷絲連的粘着。但他們只是一言不發地走路,似乎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打算開口。
到了計程車邊,二人停下了腳步,司機下車從男人手中接過行李放進後蓋箱——此時任誰看到這兩個人,即便什麽都不知道,也會直接地意識到,“最後一刻”這個詞被發明出來就是為了意指現在。
“椋,我是要……同你道歉的。”森島直輝唇齒間略有滞澀——這于他而言太難了。岫野椋是森島直輝的作品,也是他最大的失敗。然而,森島直輝致命的優越與自尊之所以破碎,并非是因為他豢養的幼鳥執意毀棄他精心打造的籠子,而是因為在他剪除她的羽翼、折斷她的翅膀五年後,他終究還是屈服于她不顧一切的自由意志——岫野椋十六歲時短暫地得到過的一切始終不曾離她而去,正是那短暫得近乎殘忍的幸福化作一簇微弱的火苗,不屈地燃燒着,照亮了她五年來愈發貧瘠而空曠的生命。
森島直輝向他的作品妥協了。曾經幸福過又被摧毀過,如今他已經想不到任何辦法去掌控岫野椋了。她脆弱得仿佛誰都可以踐踏,一不留神就會死掉,可森島直輝知道,岫野椋恐怕已經很難被殺死了,她雖然看上去是在茍延殘喘,但卻能承受常人遠不能承受的苦痛。森島直輝接受了德國心理學研究所的邀請,出外訪學一年,他不确定到底要以什麽樣的心态面對如今的岫野椋,而他唯一能做也必須要做的就是放她自由。
“一直以來我強加了太多東西在你身上,我選擇了我認為最好的方式保護你,卻沒有估量過後果……我真的很抱歉。”
“無需道歉,我沒有責怪過森島醫生。”岫野椋搖了搖頭——她是真心這麽想的,不論森島直輝怎麽看待,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在崩潰的邊緣保住了她岌岌可危的生活,讓她得以僥幸地繼續過着索然無味的日子,“要是沒有您,我大概早就死了。”
森島直輝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最終還是一言不發地轉了回去,拉開了車門,一條腿跨了上去。
岫野椋說:“願您一切順利,醫生。”
她此刻的冷靜和溫順都未免太不近人情。森島直輝扶着車門的手指緊了緊,爾後嘆了口氣,回身抱住了岫野椋:“恭喜你畢業了,椋。”森島直輝在她耳邊幾乎哽咽——
“這一次,你是真的可以離開我了。”
岫野椋猝然間感覺到那段歲月猶如一顆圓整的玻璃球無端碎裂開來,她站在斑駁的斷面上,森島直輝松開了一直握住她的手,退後,并且隐沒,從此以後,她将獨自面對真實的、鋒利足以傷人的世界。
她輕聲說:“一直以來……受您照顧了,森島醫生。”
岫野椋坐JR到池袋站下車,獨自在西口公園的雕塑下站了很久,望着人群來來往往,心裏有種奇妙的感覺:仿佛她離開來神高中的光景尚在昨日,期間四載光陰不翼而飛。上周她才應蒼川澤奈的邀請造訪過池袋,但那與此時此刻有着截然不同的意義。
岫野椋第一次完整地、真實地回憶起這座城市,也連帶着回憶起鑲嵌在城市風景的罅隙裏的那些荒誕不經的青春期陣痛——時間似乎沒在她身上留下什麽痕跡,清理過這些風化的遺存後,她仍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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岫野椋從十六歲的長日大夢中蘇醒時,森島直輝問她感覺怎麽樣。岫野椋恍惚片刻才如實相告,她感到害怕。
幹癟的、枯萎的心第一次有被充盈的感覺,但她深知裏面填充的無非是些膨脹的泡沫。那些生與死與懦弱的愛都猶如浮動在行将破碎的泡沫上的幻影,岫野椋真切地感受過,正如折原臨也撫過她額上疤痕的溫度仍長久地存留在她的知覺裏,卻又一再地疑惑那段人生是否曾真的屬于她——畢竟時至今日,所愛皆已消散,所信全遭背叛,就連那道曾被醫生斷言會伴随她一生的疤口也早已消失不見。
森島直輝卻欣慰地說,椋,你會害怕,這是好事,你越來越像個正常人了。
岫野椋苦笑,說不出話。她快速地梳理翻撿過她那泡沫般的記憶,她花了很長時間去回憶,就像在荒煙蔓草的廢墟裏尋覓,企圖靠一些破碎的磚石殘片重建起一座昔日的城邦。而當她逐漸回憶起岫野知和子、水戶清見時,她非但沒有獲得慰藉,反而被更大的空虛和痛苦擊垮了——事到如今才回想起來,遠比失去時更加難以承受,而她還毫無知覺地度過三五載光陰,靠抹去她們的名字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精神狀态,為自己的抱殘守缺沾沾自喜。
短暫的崩潰倒也在意料之中。森島直輝一再地警告過她,是她自己一意孤行。
正常人就是這樣的嗎。岫野椋心想,正常人就是連這樣的痛苦也能與之共存共處的嗎?她不由得猶疑自己是否有資格做個正常人,可已經沒有翻悔的機會了。但奇妙的是,岫野椋發現,自己總是懷着一種不可思議的溫柔情緒回憶起折原臨也——她總是如此平靜地回想起,她是喜歡過折原臨也的。而唯有當她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她才會前所未有地感覺到,已然過去的那段遙遠的時日确實是存在過的,她一度也曾親手觸及那豐沛而真實的“日常”,并也因此飽受創痛。
——這愛戀簡直像一場劫難,甚至無從追溯究竟是何時開始的,連傍晚鋪滿歸路的霞光與百八鐘的最後一聲鐘響也無以分辨。它出現得太倉促,留存的長度也不過一道傷疤愈合的時間,而岫野椋卻幾乎以為它将要貫穿此後數十年的生命,它不會在陰雨天裏隐隐作痛,它只是存在。
岫野椋突然想起她還給折原臨也的那本波德萊爾詩集,她原以為那是折原臨也遺落在現場的,但她現在覺得,那沒準是折原臨也特意留給她的。
別的人用的是溫情,
支配你的青春、生命,
而我,我卻要用恐怖。
他的确懷有某種恐怖的意圖,岫野椋絲毫不懷疑,那不是她赤手空拳就能去觸摸的東西。折原臨也誠然在用波德萊爾來自月面的凝視試探她,而她其實很想知道他究竟在試探什麽,試探她的記憶,還是她的感情?回想起前不久來良祭上的重逢,岫野椋心底升騰起一絲輕微的不快:她的記憶、她的感情,也不是折原臨也可以赤手空拳去觸摸的東西。縱然他的意圖和想法會讓她失去天真和安寧,她也有自信她的記憶和感情足以讓折原臨也為此付出代價。
他未免也太小看她了。
——信徒若懷有這樣的心意,神看了都不得不為之失去清白。
岫野椋浸泡在池袋黃金周無限膨脹的人聲鼎沸之中,感到自己終于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她想,面目全非也好,支離破碎也好,無論多麽艱難,最後的最後,她都一定會重回日常——因為今時不同往日,她強烈地感覺到,“日常”如今是可被她掌控的秩序,她一定能夠……
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岫野椋恍然回神,從衣袋裏掏出手機。
來電顯示的號碼躍入眼簾的那一霎,她渾身僵硬,仿佛極為遙遠的地方響起一陣模糊的金屬音。她冷不防擡手摁住了太陽穴,呼吸不可遏制地急促起來——她驚恐地發現,她久違地,耳鳴了。
——日常的灰飛煙滅也總是這樣身不由己。
5月4日,黃金周迎來小高峰,人潮湧動,殺機四伏。在某些人別有用心的推波助瀾下,池袋各處皆醞釀起了紛争的漩渦,并向同一處集中靠攏。琦玉縣的暴走族對池袋的無色幫展開了針對性極強的報複行動,粗神經的暴力狂由于犬猿之仲的陷害招惹上了一系列要命的麻煩事,無頭騎士接受了棘手的委托并與俄羅斯來的殺手産生了正面沖突,體內寄生着妖物的高中女生遭到襲擊,粟楠會的大小姐毫無自覺地把自己暴露在了多方視線之下——從單獨個人到集團組織,整個池袋所有叫得上名號的勢力出于各種各樣的奇妙緣由幾乎都被卷了進來,而操縱着棋子們就位,擺開一盤大局的幕後黑手此時正登上駛往外地的列車,打算置身事外欣賞這場即将到來的大亂鬥。
——岫野椋是無辜的,在這場混亂的戰争裏,她本不在任何人計算之內,這局自相殘殺的游戲的主要博弈雙方——折原臨也完全沒把她納入考慮範圍,黑沼青葉根本就不認識她,而她卻被硬生生地牽扯進來,一下子就闖進了風暴核心。
耳鳴只出現了極為短暫的幾秒鐘,岫野椋調整好呼吸,摁了接通。
“喂?岫野嗎?”略顯急促的男低音經過電磁信號的轉換之後顯得單薄而遙遠。“是我。您找我有什麽事嗎?”岫野椋的口吻極為冷淡,措辭卻很恭敬,“應該是出了什麽緊急的事吧,四木先生。”她仿佛有另一個自我站在旁邊,一邊聽她公事公辦地打電話,一邊困惑地思考“四木先生”是誰。
“沒錯,關于茜小姐。”四木單刀直入,“事出突然,我就言簡意赅地說吧——茜小姐被擄走了,就在剛才,在我和幹彌先生的面前。”
——“茜”這個名字一出現,那個在旁邊思考的自我就被扼死了。岫野椋過電般渾身抽搐了一下,再擡起臉時,她的眼中已一片空白。“既然事關茜小姐,我聽憑調遣。您需要我做些什麽?”
“對方是個高個子男人,騎機車,使用了閃光手榴彈,不排除有同夥的可能,不排除持有危險武器的可能。我們正在調集人手四處尋找,你也加入進來。”“我明白了。”岫野椋瞥了一眼手表,問道,“挾持茜小姐的人大致是往哪裏去的?”“暫且不清楚。确認是從川越街道這邊的國道支線逃出去的。”四木稍一停頓,又說道,“這次是個難對付的角色,那怪力大概和平和島靜雄不相上下,一般人恐怕招架不住,所以才決定叫你過來——在确保茜小姐安全的前提下,你可以直接擊斃對方,善後工作我們會負責。”“是。”岫野椋面無表情地挂了電話。
岫野椋在原地又站了十分鐘,才漸漸恢複知覺。她打開手機通訊錄,視線在為數不多的條目上來回徘徊。粟楠茜的名字像一個詛咒嵌在她的腦子裏,仿佛不依令去做的話随時都會爆炸。岫野椋連猶豫的機會都沒有,點到通訊錄的最上端,撥通第一個號碼。
“喂,我是蒼川——”高亢的女聲聽起來充滿活力,“岫野怎麽突然想到打電話給我了?”“蒼川同學,有件事希望你能幫忙。”聽到蒼川澤奈的聲音,她的內心驀地抽噎起來,好像下一刻就會爆發令她惶恐的哭嚎。“嗯?要我幫忙嗎,樂意之至,說來聽聽?”蒼川澤奈答應得很爽快。
“我想……我想要知道,你之前和我提過的‘都內一帶有名的情報販子’,也就是折原臨也的聯系方式。”
咚!心髒重重地跳了一下,有什麽東西頃刻間四分五裂。蒼川澤奈隔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先前活潑開朗的口吻消失得無影無蹤:“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岫野?‘你們已經絕交了——你之前明明是這樣跟我講的吧?”“之前的事情請你不要追究,包括如今的動機,也請不要理會。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也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總而言之,我必須聯系到他,馬上。”“就算你這麽說,我的答複也是——抱歉,我幫不了你,我并不知道那個情報屋的聯系方式……”
“請別和我開玩笑。”岫野椋毫不客氣地出聲打斷,“我當初高中畢業就搬去了新宿,和池袋這邊幾乎斷了聯絡,之前來良祭,你卻能通過我的新號碼和郵箱地址聯系到我——蒼川同學的途徑和手段也不一般吧;再者,以你現在的職權,找一個像折原臨也這樣的人不是輕輕松松嗎……東京警視廳組織犯罪對策部第五科科長,蒼川……‘澤奈’這個名字指的并不是您吧,或者應該稱呼您,禮奈小姐。”
岫野椋的心髒一陣狂跳。緊接着在詭異的沉寂中,她聽見了原以為已經緊握在手中的日常徒然崩裂開來的聲響。
過了好一會兒,蒼川禮奈才用一種了然的語氣說:“你發現了啊。”“只是偶然。”她聽上去很感興趣:“什麽時候?”“學園祭的時候,您特意提醒我關于折原臨也的事,太具體了,讓我感覺到某種……專業的素質,所以順便做了些調查。”
岫野椋所熟知的蒼川澤奈并非蒼川澤奈本人,而是她的姐姐,蒼川禮奈。她或許是天生就有長相上的優勢,抑或是使用了什麽特殊手段——總之,六年前,蒼川禮奈出于某種因由,扮作了高中生,用妹妹蒼川澤奈的身份到了來神高中讀書。岫野椋是在學園祭察覺到蒼川澤奈對折原臨也過度的警惕後,憑着印象在網上檢索,最終找到了近年來東京警視廳組織犯罪對策方面成果斐然的智謀派警視,蒼川禮奈,而網頁上的資料欄裏,照片上那個面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稚嫩許多的女人,顯然就是她的高中班長,蒼川澤奈。
蒼川禮奈嘆了口氣,口吻裏卻隐隐含着贊賞:“其實我從很早以前就這麽覺得了——岫野,你這個人其實沒有看上去那麽遲鈍吧?”“……禮奈小姐是在誇我嗎?”“哈哈,随你怎麽理解——這麽看來,你沒準也不是需要我太操心的類型。好吧,我幫你這一次——不過,組對科科長的人情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欠的,以後也許我也會找你幫忙哦?”岫野椋無奈地應承下來:“如果您用得上我的話。”
在等待蒼川禮奈郵件的時間裏,岫野椋想起來,讀高中的時候,她幾次想到要問折原臨也要一個聯系方式,但總是被其他事絆住,一直都沒有實現。她覺得這件事似乎就是她與折原臨也之間關系的最好象征——徒勞,總是徒勞。折原臨也喜歡的是人心,而岫野椋是個連人心都一度弄丢的怪物,他不應該虧欠她,她也不應該喜歡他,無非是一種徒有其表的情感症候罷了。
兩分鐘後,折原臨也的聯系方式發送到了岫野椋的郵箱,連帶還附有蒼川禮奈苦口婆心的勸告——這部分被岫野椋略過了。
岫野椋仔細地輸入并核對好號碼,摁下撥通,這一次,她徹底冷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