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Period.各懷鬼胎
Period.39 各懷鬼胎
樂影GYM今天的氛圍不太對勁——折原舞流一踏進健身房就感覺到了,她下意識地抓住折原九琉璃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後。“怎麽?”“不是什麽大事,九琉姐……只是我感覺不太舒服——不覺得今天健身房有點安靜得過分嗎?”“嗯。”
樂影GYM是寫樂家的家族産業,很有凝聚力但也少不了家族企業的通行弊病——簡單來說就是氣氛散漫。折原舞流的武術老師寫樂影次郎是一位職業格鬥家,三十上下的年紀,長相卻透出一股飽經風霜的老辣和痞氣,一看就不好惹——盡管如此,還是三天兩頭因為嘴上沒把門和過于實誠的性格被他的妹妹寫樂美影暴揍,兄妹相殘的戲碼每天都在上演,健身房裏因此時常洋溢着歡快的笑聲。
可今天未免太安靜了,這根本不是樂影GYM的做派。
折原舞流和折原九琉璃走進館內,當即明白過來這安靜得有些緊繃的氣息是怎麽一回事——有人來踢館。
在空闊的場地上跟寫樂影次郎對拳的是一個女人,和寫樂影次郎紮實而又不失淩厲的格鬥風格不同,這個女人的動作虛實相間,出手極為詭谲兇狠,技巧又非常細膩,一招一式的銜接和變換中連氣口都幾乎感覺不到——池袋各大綜合武館都沒見過這樣的路數,顯然是其他地方的流派。她看上去很年輕,似乎和寫樂美影差不多的年紀,個子不高,身量勻稱,手腕甚至有些纖細,力量和速度都比不上寫樂影次郎,但勝在靈活多變,并且那時不時流露出陰損氣質的出招一看就知道是長年接受格鬥訓練的實戰派,十幾個回合過去,居然在寫樂影次郎手上也沒怎麽吃虧,當然,也沒讨着多大便宜。
“呼——”兩人同時籲出一口氣,按照默認的節奏拉開了距離。寫樂影次郎不動聲色地調整呼吸,一面拖長了調子用發牢騷的語氣說:“這位小姐,作為接了戰書的人,我好歹有權力知道是哪個流派的‘免許皆傳’莅臨我們這間不出名的健身房啊,現在的年輕人上門都不自我介紹也太不懂規矩了吧!”
“我倒沒有師從什麽名門流派——不過我确實有打心底裏尊為師長的人,或許寫樂先生聽說過‘坐傳助’這個名字?”她巧妙地回避了寫樂影次郎的問題,撩了一下泛濕漉的劉海,連這麽潇灑的動作都做得格外優雅有韻味,想來是接受過良好教育——和短發平胸的寫樂美影那種走英氣路線的風格迥然相異,這個女人絕對稱得上“女人味十足”:又長又直的黑發高高束起,像一把柔滑的緞子垂落腰際,溫婉明淨的相貌是傳統日本人最青睐的那一挂,只不過跟寫樂影次郎拆招的時候那雙輪廓溫柔的眼睛兇光畢露,着實是跟溫良順和一點都不沾邊。
“坐傳助……‘人中獅子’坐傳助啊,怪不得!”寫樂影次郎摩拳擦掌,“能和傳說中的坐傳助的弟子交手,倒是我的榮幸了!”“我也只是有幸得到過一二回指點罷了,談不上是‘弟子’。”女人謙遜地回應,不過她拉開架勢的神情卻十分張狂自信,看不出一點謙卑尊敬的意思。
折原舞流盯着那個女人看得入神,看着看着就擰起了眉毛,她拉着折原九琉璃咬耳朵:“九琉姐,你覺得不覺得,這個姐姐……很眼熟?”折原九琉璃緩緩點了點頭。折原舞流困擾地抓頭發,一邊絞盡腦汁回憶,一邊絮絮地嘟囔:“肯定在哪裏見過這張臉,但應該不是最近,或許是很久以前見過……
“那得是多久以前呢……”
池袋陽光城電影院的吸煙室裏,一男一女正在窗邊交談。偶爾進來抽煙的客人掃一眼便會忍不住把視線停駐在他們身上,畢竟一個面貌端正的成年男人和一個長相過于年幼的女人站在一起難免惹人注意,更何況那個女人指間點了一支萬寶路薄荷爆珠煙。在羽島幽平的賣座電影放映時出來抽煙不太劃算,而那兩個人恐怕不是為了看電影來的。他們兩個的說話方式有些莫名的相似,态度也很親近,然而舉手投足間又保持着一種微妙的距離感——氛圍不太像情侶,大概是臭味相投的好朋友那種關系吧。
“唉——可以的話,我真是不想看到你這張臉啊。”“這種說法也太無情了吧,這是打算過河拆橋嗎,禮奈小姐?”“對你只是‘過河拆橋’的話簡直是婦人之仁嘛,我良心難安吶。說真的我自己都不理解,怎麽到現在還沒把你拷進號子裏?臨也君,放任你在外面活蹦亂跳禍害人間真是我年輕時的罪過啊。”“哇,好可怕,禮奈小姐現在也還很年輕啦,雖然這副初中生的面孔實在是太有欺騙性了——還有就是請別亂說,我可沒幹過值得禮奈小姐惦記着的那種級別的壞事。”
蒼川禮奈湊近了一點,往折原臨也臉上噴了個煙圈,用威脅似的語氣說:“只是臨也君比較狡猾沒留下證據而已吧,你這爛人。”折原臨也氣定神閑地往後仰了仰:“哈哈,多謝誇獎。”“誰誇你了。”
蒼川禮奈和折原臨也的往來要追溯到她六年前頂着妹妹澤奈的身份進入來神高中進行秘密調查的時候——彼時的折原臨也還沒有展露出後來作為情報販子的過人才能,但他還是成為了唯一識破了蒼川禮奈真實身份的人。這給蒼川禮奈造成了極大的震動,也引起了她的警覺,而更讓她覺得可畏的是,折原臨也既沒有對外張揚,也不是單純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對她敬而遠之,而是将此作為談判的籌碼,半強迫地邀請她和他展開了合作,并持續至今。
在折原臨也的客戶群裏,像蒼川禮奈這樣長期保持聯絡的人并不多見。一般而言,折原臨也和他的客人能維持多長時間的交易關系,一看客人的韌性有多強,能在對他的情報源形成依賴後堅持多久不被他玩壞掉,二看折原臨也的三分鐘熱度能撐多久,什麽時候對客戶失去興趣,能夠友好收場的情況寥寥無幾——從統計學的結果來看,折原臨也的所作所為很難說是在做情報生意,多數時候,是他出于個人趣味和對人類不确定性的迷戀而在搞砸別人的人生。蒼川禮奈的情況比較特殊。蒼川禮奈擁有公安的情報系統和數據庫,并不完全依靠折原臨也的消息來把握整體實施,而她向折原臨也提出的委托需求往往面上極窄而具有極高的針對性——她需要的其實是折原臨也那種近乎天賦的靈感和無孔不入的敏銳嗅覺,簡而言之就是在一團迷霧的局面裏先人一步找到突破口和入手點的能力,尤其是一些犄角旮旯裏的小道消息,折原臨也的信息網比情報科更好用。蒼川禮奈總是讓折原臨也作為探路的先端,為她建立情報搜集的最初支點;作為回報,她也會提供他想要的消息——有些甚至是在一定範疇內違反了規定的機要情報,而她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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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蒼川禮奈最聰明的地方——她最初和折原臨也定下的交易規矩,就是二人絕對不就同一件事交換情報,甚至不交流看法。蒼川禮奈一旦就某件事從折原臨也這裏買了情報,這件事的信息流就會被強制截斷,折原臨也無法從她這裏獲取更多反饋,蒼川禮奈給他的回報盡管是有價值的信息,但卻是其他不相幹的事件——比如當初,蒼川禮奈剛來到來神高中時,為了快速掌握情況而從折原臨也那裏打聽了不少關于學校內的地下賭博和違法販藥的情況,作為交換,她告訴了折原臨也“學校裏有明日機組下面很出名的家族組織的大小姐”這一消息。折原臨也誠然可以從別的渠道着手,但那些都無法再影響蒼川禮奈的判斷和行動,折原臨也起初隐蔽地嘗試過幾次通過外部手段幹擾蒼川禮奈,但都失敗了還反被她敲打——畢竟是組對部的智謀派,她對局面的掌控力更強,折原臨也發現讨不着好索性放棄,便愉快地遵循蒼川禮奈立下的規定,同她建立了長期的、健康的交易關系。從這個層面上說,蒼川禮奈是為數不多的獲得了折原臨也貨真價實的敬意的客戶,因為她打從最開始,就意識到不能過分依賴折原臨也這個人以及他帶來的情報,并且将這份警醒言行合一地貫徹至今。
“我們差不多談談正事吧。”折原臨也換了一副鄭重的态度,弄得蒼川禮奈都下意識掐滅了煙認真聽他說話,“老實說,今天是我有事情拜托禮奈小姐才約你過來,這件事有一點逾矩,不過也還不是定數,只是我的粗略想法而已,也許最後也不會落實……總之就是存在種種不确定性。但是呢,我認為有必要先讓禮奈小姐知曉,所以希望你能耐心聽我說完。”
——不幸的是,他今天就要打破蒼川禮奈的規矩。他離開新宿重新回到池袋駐紮,不管要做什麽都有必要先打點好蒼川禮奈這邊的關系,最理想的情況是拉她上船。折原臨也理智上沒有那麽高的預期,不過總是直覺尚有斡旋的餘地。他一直很在意一點:蒼川禮奈身為警視廳組對五科的科長,長期以來都對池袋和粟楠會過分上心了,她的業務重心幾乎就沒離開過豐島區——其中應當有什麽理由才對。
折原臨也說完後,蒼川禮奈陷入了沉默。“可以的話,我想聽聽禮奈小姐的想法。”——按規矩,他們是不就同一件事交換意見的,而這次蒼川禮奈沒有立刻拒絕。
有戲。折原臨也慶幸自己的直覺還是很準的。
蒼川禮奈斟酌了片刻,慢條斯理道:“地下世界有地下世界的秩序,組對的工作是監督那種自組織的秩序的運行而不是将其完全排除——現代城市無一例外都呈現管道化的結構,陰溝裏的糞水和臭蟲也是城市自循環系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算是清道夫,也不會對其趕盡殺絕。”折原臨也連連搖頭:“不不不,你誤會也太大了吧……只要有水就會滋長細菌,肥沃豐厚的土壤平等地孕育糧食和害蟲,任何天然的環境都不會是純粹的,我也不會傻到妄圖去破壞這種自然平衡啊,禮奈小姐未免把我想得太有野心了。”“你的野心還不夠嗎?”蒼川禮奈反問,“你可是在謀劃着給池袋的地下秩序重新洗牌啊,真搞不懂你是怎麽想的。”
“我是怎麽想的……也沒什麽特別的啦。”折原臨也隔着蒙了薄灰的窗戶,望着室外黯淡的人潮,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淺笑,随口道,“我膩了吧,就是覺得池袋也該變天了。”“你撒謊的技巧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蹩腳了?”“哎呀,看穿別說穿啊。”“你這說法實在太敷衍了,我都沒法勉強自己接受你的搪塞——”蒼川禮奈驀地想到了什麽,話鋒一轉,“呃,這只是我憑空冒出來的猜想,雖然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猜想:難不成和岫野椋有關?”“欸?”折原臨也驚訝地看向蒼川禮奈,他的第一反應雖是發自真心,不過接下來就是故意誇大的演技了,“你竊聽我啊?”
蒼川禮奈臉色一下子變臭了,夾着滅掉的半截煙指了指折原臨也的右手:“你的戒指少了一個吧。”“真不愧是禮奈小姐。”“再說了,你以為之前黃金周是誰幫她牽的線找上你?先聲明我可是相當反對她再和你有什麽牽扯!”“何止是‘有牽扯’的程度……”折原臨也快笑死了,“事到如今才說這些太徒勞了吧,哈哈哈,我好喜歡禮奈小姐此刻的表情!”蒼川禮奈氣得擡腳就踹過去,被折原臨也挪了一步輕巧地閃開了。
蒼川禮奈不情不願地問:“然後呢,你現在和小椋是什麽進展?”“禮奈小姐為什麽關心這個啊?你不是這種八卦的性格啊。”“少廢話快說!”
在“我送了她一把琴”和“我單方面向她求婚了”之間,折原臨也猶豫了一下,選擇更通俗易懂的後者,然後不出所料看到了蒼川禮奈吃了蒼蠅似的表情。她垮下臉來長籲短嘆“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我真不該給她你的聯系方式”,而折原臨也卻沒聽她嘀咕那些有的沒有,而是分神快速在腦內回顧了一下他和蒼川禮奈的對話,以及埋藏在話語間那些微不足道又漂浮不定的意指——他總感覺有什麽細節被忽略了,只是一下子理不出頭緒。
“我希望臨也君好好珍惜她,小椋真的是很好的孩子哦。”蒼川禮奈忽然十分認真地盯着折原臨也。他一下子有點不适應:“啊?哦,不用你說我也會……”
他驀地想到,蒼川禮奈從前和岫野椋很親近嗎?
為什麽她也像森島直輝那樣表現得這麽護短呢?
“小椋”?蒼川禮奈什麽時候開始用“小椋”來稱呼岫野椋了?他記得之前來良學園碰見的時候,她明明是叫姓氏的啊?
一連串的問題像是浮上水面的泡泡,短暫地出現又接二連三地破碎了。可折原臨也還沒來得及細想,蒼川禮奈就又打斷了他的思路:“說回之前的事,我考慮了一下,我有一個條件。”折原臨也不假思索道:“說說看。”
“臨也君之前和我提過,你在東北被人捅了,那個人自稱‘澱切陣內’對吧?”時間和光影都似乎在折原臨也的臉上短暫地凝滞了一瞬間:“嗯——那又如何?”“你肯定在追查他吧。”“啊,我像是那種被人當街捅一刀會放着不管讓事情就這麽過去的傻子嗎?”蒼川禮奈嬉笑道:“呃——我還以為你會挂着很惡心的笑容說‘即便如此我也愛着這個人’哦。”“那也要取決于對面是怎麽樣的人。”折原臨也露出想吐的表情。
“好吧,關于‘澱切陣內’這個名字,不管你查出了什麽或者你打算采取什麽進一步的行動,我都要第一時間知道——這就是我的條件。”“禮奈小姐為什麽對‘澱切陣內’感興趣?”蒼川禮奈不耐煩地揮揮手:“別老是問一些明知我不會回答的問題——如果臨也君答應,那麽一旦你決定要做之前說的那件事,在我職權允許的範圍內,我會提供你想要的一切幫助。”折原臨也立刻得寸進尺地追問:“超出職權範圍的情況下?”蒼川禮奈輕哼一聲:“看我心情。”
折原臨也打了個響指:“成交。”
“對了,看在我們這麽多年友好往來的份上,我特別送臨也君一個消息吧,我覺得你應該會感興趣。”折原臨也挑了挑眉,着實有些意外,但還是恭恭敬敬地做出垂首聆聽的模樣:“願聞其詳。”“你是不是一直很奇怪為什麽我的外貌看上去沒怎麽變過?”“哎?這種事我是無所謂啦,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禮奈小姐當初潛伏在來神高中的真正動機……”話雖這麽說,當蒼川禮奈一臉神秘地沖折原臨也勾手指的時候,他還是抱着一種禮節性捧場的态度湊了過去。
蒼川禮奈将手攏在嘴邊用低得快要聽不見的聲音說了一句話,折原臨也當場定住。
——“因為啊,我小時候喝過人魚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