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Period.藥石罔效

Period.38 藥石罔效

岫野椋只身跟随折原臨也回到了池袋,翌日一同到位的還有矢霧波江和情報屋事務所終端,效率高得令人發指。折原臨也按照原來的習慣租了一間5LDK的工作室——矢霧波江總說,別看這個男人平時一副想一出是一出、沒有章法随心所欲的樣子,其實他在某些方面挑剔又苛刻。二層卧室隔壁的房間成了岫野椋的畫室,折原臨也有客人的時候她絕對不會下樓,被矢霧波江戲稱是“最裏面的房間的那一位”。沒多久,折原臨也把矢霧波江派出去外勤,岫野椋才下到一層幫忙打理事務所的文書工作;出于某些原因,折原臨也并不怎麽到外面抛頭露面,所以岫野椋還時不時出門幫他跑腿。表面上看,梅雨季的同居生活以某種似是而非的形式得到了延續,不過事實顯然不盡如此——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池袋不是能過那種一勞永逸的生活的地方。

岫野椋走在折原臨也的身側,望着折原雙子雀躍的背影,想到折原臨也和池袋的關系遠比她的淵源複雜。岸谷新羅說過,當初他是為了避開平和島靜雄才去的新宿。如今他回來了,是不是意味着池袋未來會發生的事遠比平和島靜雄所代表的危險更具有吸引力?

岫野椋知道,折原臨也和他雙胞胎妹妹,他們都是生來注定如此的人;而自己和他們不一樣,她身上有太多人為雕镂的痕跡,也因此斬斷了很多和他人的因緣。她早就已經不渴求和任何人的關系,是折原臨也束縛了她,讓她回到這裏。

“小椋,你在想什麽?一路上都在出神。”“啊,該怎麽說……能和學長一起回池袋,真是太好了——現在,我是這麽想的。”

折原臨也怔了一下,繼而皺着眉露出一個涼薄的笑來:“你要是一直都能這麽想就好了。”路燈偏冷調的光線打在他半側臉上,莫名顯出幾分森然,“老實說,我可沒法保證帶小椋回池袋一定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呢。”

岫野椋思忖了一會兒,突然文不對題地說道:“總感覺,最近您試探我的次數是不是多了起來。”折原臨也差點繃不住,但還是竭力用不鹹不淡的語氣接茬:“……你發現了啊。”

那都是些慣常的小伎倆:暧昧不明的言辭、僞造的兩難境地,或是故意提一些乍一聽并不過分但深究起來就發現略微越界的要求——沒什麽技術含量,然而多數時候都很好用,折原臨也一向信手拈來,不過在岫野椋面前,時常不奏效。折原臨也明白她素來如此,直白坦誠,只看結果,鮮少追問意圖,有一套自成體系的判斷标準和行為原則。而折原臨也摸不到那套标準和原則的底線在哪裏,因為岫野椋太慣着他了,比起在新宿時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在折原臨也看來難以自洽——他深知,在那個逝去的雨季裏,他已經在岫野椋的心裏留下了種子,她的潛意識裏,已然有了終有一日會與他分離的念頭。

這是折原臨也留給自己的保險,是他賴以生存的安全距離——他很清楚自己愛上一個特定的人類意味着莫大的危險。當他在那雨季終末的風聲中看清自己的心意時,他被那種如臨深淵的恐懼統治了,又在下一秒陷入失常的狂喜。他在對岫野椋的愛裏,一步步走向一個連神都畏懼的未知領域,人神終将抵達神都無法涉足的地方。可折原臨也終究抱持一絲殘酷的警醒,他不會毫無顧忌地奔向失序的毀滅,他需要設置一道保險,在他完全依從人類的本能而無法依靠自身的理智抽身而去的時候,這道保險必須要在折原臨也本人的意志都岌岌可危的時刻萬無一失地保住他的存在——将來發揮這個作用的就是他埋在岫野椋心裏的種子。

“別再這麽做了。”岫野椋說。“抱歉——小椋才是,最近是不是太敏銳了些?”折原臨也苦笑,道歉毫無誠意可言,對于他的調侃岫野椋不以為意。“您大可以放心,我不會離開的。”“別這麽信誓旦旦比較好,我說真的。”折原臨也誠懇地勸告,“在這裏,好事和壞事都是同時發生,純粹的黑白分明無以為繼,所有的人事、對錯全都攪和在一起,日常和非日常在一瞬間翻覆,池袋就是這樣淤泥般的城市。”

折原臨也帶岫野椋回池袋是出于一己私欲,他過不了那種能把骨頭都泡酥了的舒适生活——紛争和混亂的人心是折原臨也戒不了的瘾,可他又不肯放岫野椋離開自己。

“我知道,我都知道……”岫野椋輕聲說。

折原臨也想過了,既然他沒有辦法放開岫野椋,那就讓岫野椋自己選擇離開他。然而折原臨也好奇的是,岫野椋何時才能看到深淵的那一線邊界——她在什麽樣的契機下才會回頭呢,像他五年前從她面前逃走那樣從他的身邊退卻。岫野椋要是真那麽做了,折原臨也會倍感欣慰,畢竟那才符合人類趨利避害的天性,是屬于日常的普通人應有的行為。

折原雙子已經抵達了露西亞壽司門口,她們站在門內傾瀉出來的明黃色光暈裏回過頭,沖折原臨也和岫野椋招手呼喊。岫野椋擡手回應,順勢向前走了幾步,驀地,她回過頭來。

“臨也說的那些,我都知道。”她的聲音很輕,再松半口氣就要潰散在風裏了,偏偏折原臨也聽得清清楚楚。岫野椋和他不一樣,她很少說那些動聽的漂亮話,在至關重要的時刻,她的措辭往往太過簡單以至于顯得蒼白,而折原臨也總能聽懂她的意思。

“沒關系的,臨也就只管去做臨也想做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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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原臨也幾乎窒息,他心道,完了,徹底完了。

——她這樣說的話,他豈不是會覺得堕入深淵也無所謂了嗎?

折原臨也聽到自己的心跳重得快要讓他的耳鼓膜破裂了。

“椋。”他第一次原原本本叫了她的名字,這讓岫野椋有點不習慣。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我不得不問你一個問題。”“您說。”

“你願意為了我……”

折原臨也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岫野椋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開琴盒嗎?”

岫野椋久久沒有說話,而是在折原九琉璃和折原舞流的催促下轉身向她們走去。“真是的,阿臨哥和阿椋姐好慢!”“慢。”“抱歉,舞流,九琉璃,你們能先進去嗎?我和學長在外面說幾句話,馬上就來。”“欸——”折原舞流拖長了調子剛要抗議,就被折原九琉璃扯住了袖子,她觑着岫野椋的神色,立刻收聲乖乖照做。岫野椋轉身的時候雙胞胎就忍不住捂着嘴嘀嘀咕咕。“阿臨哥那個蠢貨,他又說什麽了弄得阿椋姐臉色那麽可怕!”“不知道。”“他要是把女朋友作沒了肯定是他活該啦我才不會同情他,不如說我們可以直接把阿椋姐搶過來嘻嘻嘻。”“……”

折原臨也仍然站在原地等她。岫野椋快步由遠及近,壓低了聲音急促道:“以防萬一我要同您确認,‘開琴盒’對于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有特定的含義——那是什麽樣的含義,臨也知道的吧?”她捏緊了拳頭,反複詢問,“臨也是在知道‘開琴盒’是什麽意思的前提下,才問我的,對吧?”

“當然。”折原臨也回答得異常幹脆。

岫野椋說過,她是因為五年前得到了他的愛并且愛過他才得以在世為人;那如果,現在要她放棄為人的資格,她做得到嗎,要她徹底背棄自己理想的生活,她會退縮嗎——折原臨也甚至覺得眼下提出這個問題未免太仁慈,根本就不符合他的作風。可是他不能在此刻緘口不言,待到日後再親手将岫野椋推下懸崖。

愛是最大的不忍心。僅此一次,他是在給她機會——岫野椋若還想全身而退,那就唯有現在了。

“您總是這樣……我都說了,不要再試探我了!”岫野椋突然提高了嗓門。折原臨也很驚訝,這是岫野椋第一次沖他發火,在此之前他甚至沒怎麽見過她生氣。

“小的時候,父親對我說過,他并不是喜歡做這樣的事才投身粟楠會的,是他對媽媽的珍愛、是他和幹彌先生的情誼,讓他打開了琴盒。父親還說,也許有一天我也會遇到一個心甘情願為之開琴盒的人,到了那個時候,我就會明白他的心情;要是将來我真的足夠幸運,遇到了那個人,我就得問他要一把琴。”

岫野椋伸出雙手扯住折原臨也的衣領,扯得他不得不低下頭來望進她的眼睛。

“我願意,聽好了,折原臨也,”她哽咽道,“梅雨季過後,我的答案是無論如何我都願意。”

折原臨也那張能說會道無往不利的嘴徒勞地開合了一下,竟然什麽都沒說出來,整個人僵在那裏。

“想讓我為你開琴盒,就先送我一把琴,那樣的話,我什麽都可以為你做。”

——我愛你啊,我心甘情願,你到底怎樣才會明白,怎樣才肯相信呢。

新宿的雨季太短了,池袋的空氣又這麽渾濁,像普通人那樣去愛太難了,她簡直想不明白,她究竟要做到什麽地步才算竭盡全力呢。

岫野椋埋在折原臨也的襟前泣不成聲。

“椋,”折原臨也驀地驚醒,那滾燙的眼淚幾乎要在他胸前燙出洞來,他驚慌失措地把她攬進懷裏,失神地喃喃,“別哭,別再哭了……”

那一刻,折原臨也在神思恍惚間做了個決定:

哪怕前路的盡頭是地獄,他也要帶她一起去了。

矢霧波江回到池袋的時間比預計的晚了一個月——由于折原臨也突如其來的指示她不得不退簽機票改道去美國,為此她發誓回去以後一定要把手術刀捅進折原臨也的喉嚨。而這個人渣居然還嬉皮笑臉地跟她扯淡,拜托啦波江小姐,那關乎我一生的幸福。矢霧波江說你放屁。折原臨也說我認真的啊,我要給女朋友買一把琴。矢霧波江覺得折原臨也腦子有病,然而還是不得不為此奔波勞碌了一個月,去猶他州鹽湖城的沙漠戰術輕武器公司訂購,等到出貨後付了一筆昂貴的費用通過黑市的走私渠道運回日本——好在她在矢霧制藥第六研的時候沒少跟走私販子打交道,她在這方面的人脈和資源甚且勝過折原臨也。

于是,岫野椋那天下樓的時候,看見折原臨也雙手交疊支着下巴出神,他面前那張寬闊的工作臺上,橫躺着一副皮質優良的小提琴琴盒。

看見岫野椋下來,他勾起嘴角笑了:“椋,到這裏來。”“嗯。”

她沒有一點意外,她知道那裏面就是屬于她的琴。岫野椋的指尖沿着琴盒圓潤的邊角撫過,而後挑起盒扣掀開了盒蓋——

“秘密偵察兵”SRS,目前世界上隐蔽性最高、長度最短的狙擊□□,這就是折原臨也精心挑選的“琴”。

“思來想去到底要送椋什麽樣的琴,最後選了這把——”折原臨也用邀功似的口吻說,“是我認為最适合你的槍哦。”

無托,緊湊,輕巧;旋轉後拉式槍機,配合不同的戰術配件可以匹配四種不同口徑的子彈,單手就能完成彈匣更換;槍體重心均衡,扳機位置可調,擊發感舒适,颠覆性的布局結構配以精鍛槍管,能适應長時間據槍和遠距離高精度射擊——岫野椋不得不佩服折原臨也不俗的眼光,能在衆多狙擊槍中選中這款理念和功用都極為超前、堪稱未來标杆之作的SRS。

拆解的槍支部件收納在小提琴琴盒裏,盒內還安置了非常齊全的戰術配件,她伸出手虛懸着,從四套槍機和槍管中選出一套,緩緩吐出一口氣,旋即在折原臨也贊嘆的輕呼中花了不到30秒将SRS狙擊槍組裝起來,她的動作快得叫人眼花缭亂同時又精準自如,利索得不帶一絲贅餘,仿佛不是她在取用部件,而是那些部件聽從她的意志召喚來到她的手中,眨眼的工夫就裝配在正确的位置,不差毫厘。

“啪”的一聲,岫野椋推上彈匣,一杆SRS .338拉普-馬格南型組裝完畢,全長37.5英寸,槍重5.26 公斤,她擡臂曲肘架槍瞄向室外,全息準鏡的視野捕獲讓她非常滿意。

折原臨也輕聲笑道:“太好了,你好像很喜歡。”“嗯,的确是很适合我的槍。”

和瓦羅娜的KSVK 12.7比起來,口徑自然是比不過,但SRS的精度遠勝前者,隐蔽性和機動性更是難逢對手;另外,.338LM狙擊彈的侵徹性能極佳,經常被當作□□使用,在殺傷力方面也可以做出補足——就算對手是瓦羅娜那樣的人,中遠距離對狙的情況下,岫野椋也有必勝的把握。

折原臨也觀察着岫野椋的表情,稀奇地說:“我原來以為椋沒什麽真心喜歡的東西——現在才發現,原來你喜歡槍啊。”岫野椋不以為然地反問:“不可以嗎?我從小就玩這些啊。”“可以是可以,不過——不止這一把哦?”

岫野椋一愣,折原臨也已經放了另一把槍在臺子上。

SIG P228——她最熟悉的,猶如呼吸般生來與之共存的槍械。只是這把和岫野溟留下的不一樣,這把SIG P228套筒表面做了抛光處理,槍口內部的控件鍍了鎳,是特別定制的雙色設計。

“欸,為什麽要再給我一把P228……”“P228倒不是這次讓波江小姐去美國弄的,是我早就有這個想法——椋的父親不是有兩支P228麽?我純粹是出于興趣啦,想試試看給椋也配一對槍……四木先生手裏的那一支我想還是不要去動腦筋了,就另外定了這支。”

岫野椋有些為難,她小心翼翼地說:“臨也的心意我真的很感激……不過說實話,我沒有父親那種同時用兩把□□的習慣,兩把槍的後坐力對我來說有點承受不住。”折原臨也卻一點都沒有被打擊到:“那也正合我意——椋以後,不要再用你父親的槍了。”岫野椋愕然:“什麽?”

“把你父親的槍收起來,讓你和你父親最重要的記憶維持在那個平和安寧的狀态吧。”

折原臨也低頭望着岫野椋,不知道為什麽,岫野椋在他的眼神裏窺見一種悲天憫人的哀傷,那是遠望人世的神不會擁有的感情,可對此間的人類來說又太過離俗了一些。

“如果你一直留着那把P228,是為了讓自己不要忘記是他的女兒,那你往後,每一次,每一次扣下扳機,都不要忘記,你是我的愛人。”

折原臨也牽起岫野椋的手,褪下食指上的銀戒,将它推上了交握在一起的手掌的中指。

“椋,要殺人,就用我給你的槍。”

……

“還有,到死都不要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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