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Period.重蹈覆轍

Period.48 重蹈覆轍

岫野椋離開茶室時适逢夜幕初降。粟楠幹彌送她出來,二人終于得空提起眼下池袋的事态。

“明日機組和目出井組遲早要并組,在這個檔口挑起沖突,我們也只能咽下這個啞巴虧了——這回,粟楠會多受水戶大小姐指教了。”“我在來的路上注意到巡警的數量是平時的好幾倍,明日機組……大概還是會見好就收的吧。”

“說的是啊,我聽說警視廳的組對部出動了兩個科和特別搜查隊……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便我們這邊是想要息事寧人的态度,青崎可是就這麽當街被撞飛送進了醫院,不回敬幾分的話未免也說不過去了。”岫野椋欲言又止。粟楠幹彌乜了她一眼,擺擺手:“組織有組織的做法,這次的事你就別管了——畢竟,你也已經不具備摻和進來的立場了。”岫野椋只好老老實實點頭:“就依您所言。”

轉過竹子門,岫野椋驀地停下腳步——庭院裏的一片狼藉已經簡單收拾過了,傷員大約都已擡走,石燈籠邊的兩個人轉過頭來看向她和粟楠幹彌。那一瞬間,岫野椋的直覺作祟,覺得多半是有什麽壞事發生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偏移了視線,不想和四木春也對上眼神,更不想去看他身旁那個須發花白而依舊精神矍铄的老人,粟楠道元。

“出什麽事了?”粟楠幹彌問道。四木春也颔首:“我正要向專務報告——前腳青崎剛出事,後腳茜小姐就從武館被擄走了。”

岫野椋差點脫口而出“又?”;粟楠幹彌道頓時沉下了臉色。

“我們正在緊急調派人手去追蹤,只是眼下各個據點都在和明日機組的人混戰,恐怕沒有那麽快……”話音未落,粟楠道元就盯住了岫野椋:“這個小丫頭不就在這裏嗎?就讓她去。”

粟楠幹彌伸手擋了一下岫野椋:“會長,她已經正式脫離組織了。”“胡言亂語!”粟楠道元喝道,他抄着手,脊背筆挺地站着,微凸的眼球上下打量岫野椋,目光裏的鄙薄相當露骨,“不過就是一條看門狗,在外面放養了幾年而已——沖進主人的院子裏弄得到處是血,眼下還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裏,全都是仰賴了你的愚善!”粟楠道元橫了一眼粟楠幹彌,重重地“哼”了一聲,“七年過去了,還是個毫無長進、不中用的廢物!”

似乎早就對父親的惡言詈罵習以為常,粟楠幹彌不卑不亢道:“會長,我雖不中用,粟楠會上下也得聽我調遣,是否要征用這個孩子最終也有得由我決定。”

“可笑!別忘了,這個小丫頭是我帶進粟楠會的,也是我點了頭才讓岫野溟接手!”粟楠道元冷笑道,消瘦的臉上僅存的幾塊尚未萎縮的肌肉有一下沒一下地鼓動着,形似抽搐。

“抱歉,道元大人,您說什麽?”岫野椋皺了皺眉,忍不住打斷,“我是您帶進粟楠會的?這是什麽意思?”“小丫頭,別太得意忘形了,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誰?”“會長!”粟楠幹彌提高了嗓門。

粟楠道元輕蔑地睨着岫野椋:“你想知道的話,就老老實實地別再做什麽脫離組織的美夢,認清你的身份和位置,現在立刻就給我去把小茜找回來!”

粟楠幹彌當即挪了一步插進二人當中:“小茜我們一定會找回來,您不必操心。”他擺了個請回的手勢,口吻不容置喙,“這裏就暫且交給我。”

粟楠道元狠狠地瞪着他,粟楠幹彌毫不退讓,僵持了好一會兒,他扭過頭拂袖而去。

粟楠幹彌轉過頭來對岫野椋說:“會長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可是……”岫野椋望向粟楠道元離去的背影,還是十分在意他剛才說的話。粟楠幹彌給四木春也遞了個眼神,後者心領神會,于是開口喚回岫野椋的注意力:“對了,岫野,關于茜小姐的事,如果以自由委托的名義交給你,你願不願意以個人的身份幫這個忙呢?說來慚愧,眼下确實是分不出更多人手來了。”“欸?委托嗎……”岫野椋面露猶豫。粟楠幹彌補充道:“如果是委托的話,我們這邊不會給你下達硬性指令,你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當然,拒絕也是可以的。”

Advertisement

——“那倒不用了!”

忽地,門外傳來一道清亮的嗓音,音色薄透,詞尾拖曳而喉聲收得短促利落,像新開的刃上折過的冷光。岫野椋一下子就認出了這個聲音,她只是沒反應過來這一切如何發生,又是怎麽變成這個樣子的。

折原臨也一派閑庭信步地走進來,身邊跟着森島直輝和水戶清見,水戶清見抱着一個小女孩,她伏在她的肩頭一動不動,看樣子是睡了過去。庭院中的人俱是一怔。

“我們把茜小姐帶過來了,就不勞諸位大費周章去找了。”他向着水戶清見懷裏的粟楠茜推了推手,那個動作比起說明狀況,更像是在展示籌碼。

“那是我們欠你人情了,情報屋。”四木春也沉聲道。折原臨也愉悅地擺擺手:“談不上談不上,有借有還嘛,四木先生也知道,我雖然只是個販賣小道消息的,但從來不做賠本生意呀。”

一時間,心有躊躇的人都沒敢接這個話茬。折原臨也在這個時間點上,帶着水戶清見,帶着粟楠茜出現在這裏,誰都看得出來他的生意跟什麽有關。而那勢必是一個需要謹慎對待的話題,不是像他這樣漫不經心随口提起就能繼續下去的。

粟楠幹彌望着水戶清見,沉思了幾秒寒暄道:“水戶家的小姐,有失遠迎,你到池袋這麽久了,我們也沒來得及上門好好打個招呼。”這話就說得很有威脅的意味在了,然而水戶清見根本不放在眼裏,她露出個得體的笑容道:“專務先生還記得我呀,明明我自以為和七年前相比,至少看上去變化還是挺大的。”“水戶小姐的功績和貢獻,我們不敢忘記。”“您太客氣了。”

岫野椋抿緊嘴角,不敢輕易插話。她生怕一開口就暴露了她和折原臨也的關系——水戶清見也就罷了,粟楠幹彌早就知道她和水戶清見高中時混在一起;怎麽還把森島直輝也卷進來了?!

岫野椋産生了極為糟糕的預感。折原臨也是不會藏鋒斂锷的類型,可像這樣親自下場和暴力團頭目吹拉彈唱也是極為少見的情形,而水戶清見懷裏的粟楠茜——光是他們用了某種手段讓這個小女孩一直保持在昏睡狀态這一點,就足夠讓所有人神經緊繃。更何況,岫野椋注意到,從折原臨也踏進這座庭院開始,他就一次都沒看向過她。他在回避,或者是在等待。

“那麽水戶小姐專程将我女兒送回粟楠會本家是為了什麽,宣戰布告嗎?”水戶清見沒有回答,因為今夜負責控場的不是她。

“哈哈哈,事到如今宣戰還有多大的意義?據我所知,警視廳有組織犯罪對策部最不能惹的兩個人眼下都在池袋幹得熱火朝天——單論名字的話,粟楠專務想必也不陌生吧。”折原臨也豎起兩根手指,“一個是蒼川禮奈,還有一個,是葛原夢路;除此之外,特別搜查隊也在行動了——沒什麽意外的話,粟楠會在南池袋的事務所應該一個不落全都被端了吧。到了這個地步,粟楠會和水戶會如果現在還不抓緊考慮下一步收縮勢力的方案和推進兩大組并組談判的可能性的話,恐怕就真的來不及了。”

四木春也眯了眯眼睛:“知道得真是清楚啊——幸虧你不屬貓。”折原臨也全無緊迫感地笑起來:“你想說九條命都不夠我死的嗎?那四木先生也該知道殺貓咒七代吧——啊,請別誤會了,我沒打算在這件事上追根究底,畢竟‘組織’這種人類社會行為的集合産物于我而言遠沒有人類本身來得重要,我可沒興趣就為這個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簡單來說,我們是來談判的——不如說我們是來提供一個機會。”“什麽機會?”“讓現下這個事态不至于徹底崩潰、尚能勉強收場的機會。”

折原臨也這麽說着,随手從水戶清見的手袋裏掏出一個東西,頂在了粟楠茜的額角——那是水戶清見的□□半自動□□。

涼夜裏駭人的槍響幾乎與他掏槍的動作同時發生。

砰——!

折原臨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連水戶清見的呼吸都驟停了一個瞬息。

一片難以為繼的靜默裏,一點點猩紅接二連三地滴下,像是耳垂上脫落的紅寶石耳墜,陷進了外套的翻毛領裏,蹤跡難覓。

“啊呀呀……”折原臨也歪了歪頭,後知後覺地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感嘆。他想,她拔槍的速度也太快了,在場的其他人恐怕都沒反應過來吧——就連疼痛感的出現都比其他情況要滞後許多。

子彈幾乎是貼着折原臨也的耳廓飛過去的——那已經稱不上警告射擊了,如果不是岫野椋強行偏轉了一下槍口,那一槍原本是要讓他當場腦袋開花的。

“你手下留情了呀,不然我根本不可能還好端端站在這裏——嘶——”他終于看向了岫野椋,緊接着倒抽一口涼氣,疼得直皺眉,“好吧,也稱不上是‘好端端’……”

“……把槍放下。”岫野椋的聲線有些顫抖。

“不要。”而折原臨也幹脆地拒絕了。

她提高了嗓門,第一次用那種驚恐萬狀的語氣嘶吼:“第二發我絕對不會再射偏了,把槍放下,臨也!!”

SIG P228鍍了鎳的槍口控件在昏暗的燈暈裏泛着幽微冷光。她雙手持槍,呼吸急促,用上渾身的力氣才克制自己,才沒有立即校正射線再開第二槍。

一只無形的手攥着她的神經狠狠提起,帶有刺痛感的耳鳴聲此起彼伏,她不得不咬緊牙關和腦海中愈來愈響的、催促她動手的低喃抗争。她在絕望和驚懼的包裹中瑟瑟發抖,深知此刻但凡有一絲松懈,七年前的慘劇就将不可挽回地再次上演:

她所愛之人的鮮血,勢必再度染紅這座孽緣糾纏的庭院。

水戶清見的嗓音都有些變了:“……喂,你沒事吧?”“還好啦,就是很痛。”折原臨也随口敷衍道,轉而偏頭問身後的森島直輝,“醫生,你的評估結果如何?”

森島直輝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岫野椋,把她的一舉一動和最細微的變化都看在眼裏:“很奇怪……固着仍然在起作用,但椋的意識居然在竭力反抗了——這種情況從未有過先例,之前有人對她說過什麽話,影響了她嗎?不過沒有用……恐怕只要這個小女孩還存在于此,她就無法徹底掙脫保護機制的控制。”

“這樣啊。”折原臨也轉向粟楠幹彌和四木春也,“抱歉,事出突然,二位還沒怎麽理解吧?容我說明一下。我剛剛說過了,是‘我們’來提供一次收場的機會,既不是‘水戶會’也不是‘明日機組’,所以,這其實是一次個人行徑呢。”

“原來如此,我理解了……”粟楠幹彌目光炯炯地盯着折原臨也,沖岫野椋偏了偏頭,“你是為了這孩子來的。”

——即便聽起來十分荒謬可笑,粟楠幹彌還是一下子就确信了:折原臨也就是那個所謂的“心上人”。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呢——啊,不妙,真的好痛……”折原臨也扯出個難看的笑來,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傷口,不出意料摸了滿手血,他的面容更加扭曲了,“我就不多廢話直接問了:最初給岫野椋洗腦的人是誰?”

粟楠幹彌沉吟道:“我告訴你的話,你現在大概會直接過去把人殺了吧?”

“哈哈,這可不好說啊。無所謂,唯獨這件事上我更看重結果——”折原臨也聳了聳肩,“不說也可以,那我就在這裏殺了粟楠茜。”

“臨也!!”

“折原君,你最好不要繼續刺激椋了。”森島直輝壓低聲音警告道,“她的反抗維持不了多久的,你再逼她,突破她的抗壓極限的話,她承受不了一定會開槍。”

“那就來啊,讓她開槍。”“你瘋了嗎?”

“瘋?或許吧。”折原臨也心不在焉地想,是啊,人神把全部的愛傾注在一個世人的身上,瘋狂便是理所當然的結果,誰還妄圖安然無恙?在那個雨季的終末,自他做出決定的那一刻起,折原臨也就沒想過要全身而退。

“醫生,我雖然很讨厭單純的疼痛,但就我常年的觀察而言,大多數人類對痛楚的耐受度還是超乎想象的,椋尤其如此。你身為她的主治醫生,想必比我有更深的體會吧?她忍受痛苦的姿态真的很美。”森島直輝一時語塞。水戶清見在一旁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句評價:“兩個變态。”

折原臨也對此充耳不聞,自顧自道:“然而不管是荒誕不公的世道還是自身選擇的結果,痛苦沒有辦法抵達現實促成某種變化的話就沒有意義,只是單純的無效重複而已。在一次次見證椋應激發作的情形後我就意識到,她承受的那種痛楚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穿透真實,因為那是人為的造物,在根性上就不純——所以我不會再允許任何人強加那種虛僞而毫無意義的痛給她了。我要在真正的意義上為她找回真實的生活,找回作為人類無上自由的尊嚴,為了達成目的,任何代價我都在所不惜。”

“等一下,情報屋,如果你的目的只是希望岫野椋不再受粟楠會控制,”四木春也道,“那麽就在剛才,少主已經同意她和粟楠會徹底脫離關系了,她現在是自由人了。”

折原臨也笑得很爽朗:“這個時候還在說這些毫無建設性的話打岔可不太好啊,四木先生——如果那樣也能叫‘自由’的話,她就不會在這裏拿槍指着我了。”說着,他氣定神閑動動手指,摸了一下套筒後部的擊針尾端——岫野椋知道,那個動作是在确認P99是否處于待擊狀态,□□和SIG P228一樣,沒有外置保險,采用的都是單/雙動扳機模式,首發雙動模式只要有足夠的扣力就能開槍。

“臨……!”話還沒說完,喉頭一陣腥甜翻湧,岫野椋擡手捂住嘴,鮮血已然溢出指縫。她察覺到視野出現了部分偏移和模糊,不得不用力睜大眼睛,呼吸間血沫泛濫,讓她說出的音節不再圓整連貫,“臨也,你就……你就非要做到這個,這個地步……”

“不徹底解除洗腦的話我絕對不會收手——這是我充分參考了森島醫生的意見制定的策略哦,要麽找出最初給椋洗腦的那個人要解決辦法,要麽直接抹除粟楠茜這個刺激源和意識固着,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選擇。”折原臨也眯了眯眼睛,他望着她,神情堪稱甜蜜溫柔,“而你會怎麽做呢,椋,我真的很期待。”

岫野椋費力地喘息,而即便如此她的槍口也沒有偏移分毫:“你到底,在期待些什麽啊……”

折原臨也忽然冒出一個想法,事到如今或許過多地言及過去、挖掘真相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他要的是此時此刻,以及此在所具有的一切意義,此後再多的,他都可以不計較。

“椋的承受力和包容度都太異于常人了,某種意義上你的精神其實非常穩定呢——所以我一直都很好奇,把椋推入絕境的話,你究竟會不會突破極限?突破極限的話又會做出什麽舉動呢?”

岫野椋捂着臉,感到頭顱裏的劇痛在慢慢平息——并非是那種疼痛本身消失了,而是她的知覺已不再敏銳。視野模糊得更厲害了。岫野椋感到自己正在被推搡着,無力地倒向那條界線。

“你十四歲的時候親手殺了你父親,那成了你七年的夢魇,那麽今夜——”

她的意識在被逐漸抽離,一點點抹消成空白,在那種空白裏,新的意義和價值都不會誕生,痛楚也只不過是平白的反複。她的手指已經扣上了扳機,而這個動作根本不受她自己的控制。折原臨也的嗓音依然是柔亮的、熨帖的,帶着一絲毫無道理的雀躍。

“椋,你會殺了我,讓我成為你下一個夢魇嗎?”他微微一笑,補充道,“用我送你的槍。”

他好像真的對此充滿期待,而他那憐惜而無奈的表情則多少有點推卸責任的意思,就仿佛在說,沒辦法呀,誰叫我太喜歡你了。

瘋了。真是瘋了。

眼淚消融了血跡,岫野椋無望地嘆息,低聲反問:“夢魇?你憑什麽覺得殺了你之後我還會有做夢的機會……”

是她所求太多還是人世當真充斥着這麽多的不可理喻,岫野椋已經不願意去想。她分明已竭盡所能了,只是結果仍不遂人願。

不待那聲嘆息落地,她就扣下了扳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