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Period.峰回路轉

Period.49 峰回路轉

砰——!

蒼川禮奈在第二聲槍響落下的時候姍姍來遲。她使勁扯着葛原夢路不讓他進去攪場子,自己則躲在門口探出頭伸長了脖子,視線在庭院內的每個人的臉上逡巡一輪過後,眨眨眼睛,喉間鼓起一聲輕浮的、幸災樂禍的感嘆:哇哦。

岫野椋沉重地喘息着,冷汗将衣衫濕透,鮮血仍在順着她的下颌斷斷續續滴落在胸口。她怔忪了片刻才回過神來,渙散的視野重新聚焦——她看見粟楠幹彌單手抓住了SIG P228的套筒,強行壓下她的槍口,地面上留下了明顯的彈坑和焦痕。

“這就是年輕人所謂的平穩收場?原諒叔叔我年紀大了實在是吃不消啊……”粟楠幹彌頗有不滿地嘀咕道,接着嘆了口氣,對岫野椋說,“我之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你自由了……”他停頓了一下,又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

“你已經自由了——

“澤奈。”

——澤奈。平平無奇的音節連綴,像是穿越了時空的裂隙從遙遠的領域唐突地降落在這裏,又像是一直存在,好比是生活中随處可見,但又最容易遭人忽略的部分。

岫野椋渾身僵硬,感到耳鳴和疼痛一如落潮的海水,在這段鐘鳴般短促而又叫人震動不已的音節的驅使下,飛速退去了。“欸?怎麽回事……”她一邊扶着額頭難以置信地喃喃,一邊慢慢地垂下手臂,身體終于從對峙中逼近極限的緊繃感中松弛下來,她明确地感覺到自己能夠主導意識和行動了,她甚至習慣性地撥了一下SIG P228的待擊解脫杆,鎖上了全槍。

“不可能,這怎麽可能——”森島直輝愕然地喃喃,“是‘鑰匙’……保護機制的——不會錯,這套機制竟然是留下了‘後門’的,只要有‘鑰匙’就可以解除——那句話就是‘鑰匙’!”

“什麽?‘澤奈’嗎……?”水戶清見一頭霧水,“‘澤奈’是指,蒼川澤奈嗎?為什麽這個名字會出現在這裏……”折原臨也沉默了一會兒,收起□□,神容冷淡地扭頭看向靠在門邊看戲的蒼川禮奈,後者嬉皮笑臉地沖他揮揮手,他咬了咬牙:“我就知道。”

“晚上好呀,各位。”蒼川禮奈步履輕捷地邁進來,身後領着葛原夢路和特別搜查隊,蹦蹦跳跳的樣子活潑得不像話,“這麽晚了實在不好意思,可惜這裏實在熱鬧得有點過分,因而警視廳組對部四科、五科并特別搜查隊,不得不上門叨擾了!”

很不可思議地,蒼川禮奈的到來讓庭院裏的氛圍一下子發生了轉變。她湊到水戶清見近前,笑眯眯地伸手探了一下粟楠茜的鼻息,用只有周圍幾個人聽得見的聲量輕輕說:“太可惜了,還活着呢……臨也君,我對你有點失望哦。”不等折原臨也嗆回來,她又擡起頭,意味深長地掃了水戶清見一眼,“我們接到報警,說是樂影GYM有個小女孩遭到誘拐,目擊者稱有暴力團成員身涉其中——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煩,清見,我建議你現在把這個小女孩交給我,由我交給她的法定監護人,我們就當這裏面存在一些小小的、不幸的誤會,就讓這件事先這樣過去吧?”

“讓這件事先這樣過去”——那就意味着還有別的賬要算……到此為止了。水戶清見神色微凝,和折原臨也交換了一個眼神,便依言照做了。蒼川禮奈将粟楠茜交到了粟楠幹彌手上,兩大組織在池袋對立沖突也就在這個動作裏被正式消解。

蒼川禮奈拍了拍手:“好啦,誘拐案解決了——”她話鋒一轉,眼神驀地冷下去,“既然即将被指定為特定抗争指定暴力團的兩大組織的當家人都在這裏,那麽,下面是有組織犯罪對策特別搜查隊例行調查,請各位配合!葛原君,幹活吧——”蒼川禮奈意有所指地橫了一眼折原臨也和森島直輝,“無關人等全部給我離場。”

聞言,葛原夢路無視了在場所有人,徑直走向了岫野椋。粟楠幹彌見狀,上前一步擋在了岫野椋身前:“有何貴幹,葛原警部?這孩子已經脫離組織,是非關系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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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脫離組織?這回動作變快了嘛。”葛原夢路不露辭色,話裏卻帶着幾分不留情面的譏诮。粟楠幹彌點頭回應:“畢竟我們在黃根的事上,多受您關照了。”

“可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場合裏,手裏拿着一把少見的雙色SIG P228——說是無關者很難讓人認同吧?”葛原夢路仍不依不饒地盯着岫野椋——他在街上看見她的時候就格外在意,他的職業嗅覺告訴他,這個女人的琴盒裏一定裝着不得了的東西,“畢竟是在暴力團,如果只是一兩把沒有登記過也沒有持槍證明的□□也就算了,但是超出規格的家夥我可做不到視而不見——”他挪開一部,繞過粟楠幹彌,壓迫感十足地逼近岫野椋,“小姑娘,你的琴盒,能打開看看嗎?”

葛原夢路一提到槍,水戶清見立馬撇過臉去看折原臨也,而後者神情凝重,給她遞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他們都知道,岫野椋的琴盒絕對不能當着葛原夢路的面打開,那裏面的一挺“秘密偵察兵”是走私入境,本身就是葛原夢路所說的“超出規格的家夥”,更不要說包括□□在內的四種口徑的子彈,光是數量就嚴重違反了規定,絕對會惹來大麻煩。折原臨也看向蒼川禮奈——這種情況,只有蒼川禮奈才能阻止,她也必須阻止,她是知道他給岫野椋弄了一把SRS傍身的!

蒼川禮奈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她之前明明就提醒過葛原夢路不要打岫野椋的主意,“喂,葛原君……”不想葛原夢路直接打斷了她,他側過頭,眼神剜過來,餘光鋒利得像把刀:“主管藥物槍械的是你吧,你想當作沒看見嗎?”

蒼川禮奈張了張嘴,一時間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東京都內近年來愈發嚴格的槍械管控措施都是她的手筆,身為組對部五科的科長,她這時候根本沒有立場也沒有正當理由阻止葛原夢路。蒼川禮奈捏緊了拳頭——她當慣了組對部的黑幕,把六科一隊牢牢拿捏在手心裏,這還是頭一次被自己人挖了坑。她眼睜睜地看着葛原夢路轉過去,頂着所有人的視線,若無其事地又問了一遍:“琴盒裏的東西,能讓我看一下嗎?”

岫野椋擡起手背揩了一下下巴上的血,平靜地說:“可以啊。”

“椋……!”水戶清見上前一步,被折原臨也扯住。岫野椋單手托住琴盒,利索地一邊一個打開鎖扣,盒蓋掀起,蒼川禮奈吞咽了一下。岫野椋将琴盒撥轉過去。

琴盒裏恰如其分地卧着一把再常見不過的小提琴。

深夜的池袋人行道公園橋人影稀疏,橋下的電車軌道被枯黃的蘆葦簇擁着,風聲搖曳,裹着砂石滾過的粗粝聲響。

蒼川禮奈把葛原夢路摁在粟楠會本家宅邸裏善後的同時,她找了個借口溜出來躲懶,順便貼心地邀請折原臨也同行。“臨也君,我猜你應該有很多話想對我說。”盡管不久前還在埋汰折原臨也今晚活做得不利索,但此刻她看上去心情不錯,“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散會兒步怎麽樣?僅限今晚,我有問必答。”

“有問必答”這幾個字從蒼川禮奈的嘴裏說出來無疑比任何人都具有吸引力。折原臨也做了簡單的傷口處理後便跟着她離開了。

“我們從哪兒說起?或者你有什麽想問的?”蒼川禮奈背着手,走在折原臨也前方幾步。折原臨也的耐心此時已然所剩無幾:“無用的廢話少說兩句,痛快點。”“好吧好吧,你今天也是太辛苦了……”蒼川禮奈扭過頭用一種特別虛假的、憐憫的眼神望着折原臨也,爾後爽快地承認道,“是,小椋就是我的妹妹——她被‘隐槍’收養後才被叫做‘岫野椋’,蒼川澤奈是她本來的名字。”折原臨也聞言,深深地嘆了口氣。

二人走到池袋大橋的中段,蒼川禮奈往大橋欄杆上一靠。“臨也君其實多少有察覺到吧?畢竟我給過你提示的嘛。”

折原臨也沒說話。岫野知和子的遺傳病遺傳給子女的概率非常高,可岫野椋卻很健康——在矢霧波江随口提到這一點的時候,折原臨也就察覺到了這種可能性:岫野椋大概率不是岫野夫婦的親生子。

那她到底是誰?這比她從前在粟楠會的經歷更遙遠更難以查證了,但也并非全無頭緒:“我希望臨也君好好珍惜她,小椋真的是很好的孩子哦”——這就是蒼川禮奈給過他的最明顯的提示了。只是折原臨也意識到蒼川禮奈與岫野椋的關系可能非同一般,但卻始終沒有捕捉到“蒼川禮奈的妹妹”這個關鍵概念。

“人類容易對習以為常的事物視而不見,只要在既有認知框架中構成‘概念’,那麽哪怕對應‘概念’的‘實體’始終不存在,意識也會完成對實體的拟象建構,尤其是邊緣化的信息,更是不易引人注意——我就是利用了這一點哦。”蒼川禮奈高深莫測地微笑,“臨也君這回也有些後知後覺了吧?”

折原臨也無法反駁。“蒼川澤奈”就是這樣一個被安插在信息流中的邊緣化概念,就算他看穿了蒼川禮奈的冒名頂替,他的注意力也被這個躲藏在概念背後的本體所吸引了,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深究“蒼川澤奈”這個用于掩蓋的身份,更不會注意到這個身份虛實參半的性質——畢竟正常人怎麽會有蒼川禮奈這樣的想象力,在自己妹妹的面前,用妹妹的本名成為她的同學?

“這麽一想,我用澤奈這個名字在來神高中讀書是不是很荒謬?哈哈哈,我自己都覺得很可笑,但是怪有趣的!”她忍不住笑起來,“頂着澤奈的名字在澤奈本人跟前晃來晃去,一直晃悠了三年呢!”

折原臨也沒興趣附和她的笑點:“我更想知道,為什麽椋對此毫無反應呢?據我所知,她并沒有和你有多少來往。”蒼川禮奈笑得更大聲了:“對吧?!明明親姐姐用着她的本名就在她的面前,可她就像對我這個人視而不見一樣,毫無印象,若幹年後說起來,也就是‘高中時候的路人同學’的程度吧,哈哈哈哈!”蒼川禮奈笑彎了腰,眼淚都笑出來了,“為什麽呢,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到底為什麽呀,臨也君你猜猜看嘛!”

折原臨也觀察着蒼川禮奈,感到一股言語所不能及的不協調和不适感——蒼川禮奈喝下了人魚血,她的肉身早已脫離了人類範疇,而在她親口告知之前,折原臨也之前從未察覺出異常;他以為這是人魚血對蒼川禮奈的異化只局限于肉身的緣故,從思維和精神層面而言,蒼川禮奈仍是個人類,而此時此刻,在這扭曲的笑聲中,他嗅出一絲異常的氣味:那是一種非人的存在與人世藕斷絲連的哀愁。折原臨也恍然意識到,蒼川禮奈從肉身到精神都已經是妖異了,這麽多年來,她只是十分擅長扮演人類而已。

而岫野椋,就是她與人世的藕斷絲連。

折原臨也思考了一會兒,開始條分縷析地陳述:“根據椋的自述和森島直輝提供的病史,她總是在遺忘,這和她從小就接受洗腦有直接關系。

“在我的理解裏,她至少經歷過三次洗腦。

“第一次是在粟楠會,那裏的某個人——用森島直輝的話說,在她的意識裏建構了一套精密的保護機制,用以抹除創傷經驗帶給她的刺激,讓她始終維持在一個低情緒、低反饋但又高度專注、易于操縱的狀态。

“椋十四歲親□□殺岫野溟之後,由于沖擊過大,機制反應過于激烈,所以接受了一次記憶清洗和重構,抹去了這段記憶的同時,他們還給她灌輸了一個虛假的故事。這個胡編亂造故事構成了椋對自己身世絕大部分的自我認知。她離開粟楠會後,森島直輝成了她的主治醫生,他研究這套機制最為透徹,但也沒能找到破解的辦法,所以,在他對她的診療過程中,多半也是在利用機制的保護作用來維持她的穩定。

“椋十六歲的時候,由于岫野知和子的去世,以及……”折原臨也噎了一下,在蒼川禮奈玩味的視線中,冷笑一聲,接着說,“以及我的推波助瀾,她又一次崩潰了,第三次洗腦和第二次類似,依然是創傷經驗的人為剝除,只不過是由森島直輝來執行,自此以後,她高中時候的記憶就所剩無幾了。”

蒼川禮奈點點頭,頗有點期待地問:“梳理總結完了,結論呢?”

“結論是,這些恐怕和椋對禮奈小姐的遺忘、對‘蒼川澤奈’這個身份的遺忘都毫無關系。”折原臨也說,“椋的遺忘總是和創傷經驗緊密相關,是意識的主動規避和逃離——可她并不回避和你接觸,也就是說,你與她的創傷經驗無關。禮奈小姐對椋來說的确就是‘路人同學’那樣的角色,這和你們姐妹的身份相悖,你們甚至連朋友都談不上,她對水戶清見的感情都比對你深得多——這給我的感覺,仿佛不是椋遺忘了你,而更像是……你無法接近她,你沒能在她的知覺和意識裏留下痕跡。”

蒼川禮奈聽完,十分浮誇地驚呼道:“你真是個天才呀,臨也君。”折原臨也“啧”了一聲:“……收起你那稀爛的演技。”

“其實在來神高中,我姑且還是有接近過小椋的。”蒼川禮奈扳着手指例數道,“她每次考試我都有幫她補習,下了課也會去找她閑聊,隔三差五也會邀請她一起吃個甜點什麽的——我當時也打算去射擊部的,不過那樣太明顯啦,就放棄了。可能在別人眼裏看來,我們關系還算挺好的吧,嗯,就是那種普通的關系不錯的高中女生!只不過确實沒有和清見那麽親近就是了——但是這些都沒有用,我做什麽都沒有用的,她不可能記得,過不了多久,在她看來,我依然只是她高中時候沒怎麽來往過的普通同學而已,就是平平無奇的‘路人’!”

蒼川禮奈臉上仍舊挂着笑,但在折原臨也看來,她卻像在不為人知的地方獨自虛度了幾百年光陰那般寂寞。“我已經不可能再和小椋締結任何關系了。”她雙手合在一起,十指交錯相絞,又分開,就像一個完整的圓在她手掌中兀自裂成了兩半,“就算我付出再多的努力,她也不會有所察覺;就算她接受了我的好意和套近乎,過後她也不會對此留下什麽深刻的印象。”

她的說辭已遠遠超過了人類理性和常識可以涵蓋的範圍,折原臨也隐約察覺到,那是關乎蒼川禮奈和岫野椋的存在之中更為本質的部分,而那說辭背後的真相也勢必更為荒誕不經。他問:“這是怎麽回事?難不成和禮奈小姐的不老不死身有關嗎?”

“有關……也算是有關吧。”蒼川禮奈的手淩空一揮,比了一個動作,“因為那是我親手斬斷的——我斬斷了我和小椋作為姐妹的‘因緣’。”

折原臨也震驚地睜大了眼睛,一個他怎麽也沒想到的語彙出現了——

“用妖刀罪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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