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Period.48.5(1)魚死網破
Period.48.5(1)魚死網破
耳鳴以極高的密度收束後集中于一點爆裂開來,緊接着在一個稍縱即逝的剎那裏煙消雲散。岫野椋的呼吸随之停滞了一瞬。整個世界都劇烈地震顫了一下,折原臨也就站在皲裂的影像中心,如此遙遠,又如此切近地注視着她。他眼底的微光鋒銳如常而又隐現戰栗,岫野椋知曉那種戰栗由何而來——說來可笑,她竟然只在這樣的關頭覺得自己對折原臨也的确是有幾分了解的——他在觀察,他在期待,他在等候某種變化降臨到她的身上,那種催化會引起恐怖的反應,勢必會帶來一個遠超預計的結果。
然而岫野椋縱然意識到了也無暇顧及,她的思維都被一個足以擊潰在場所有人的事實統治了——折原臨也殺了粟楠茜。
水戶清見最先從幾近斷片的驚駭中回過神來,她咬着牙做了個深呼吸,緩緩蹲下身,将懷中粟楠茜的屍體放平在地上。接手家業以來,她手上沒少沾過血,可是……水戶清見禁不住有些恍惚——可這個孩子死在她懷裏了啊。大威力□□彈近距離洞穿了她的頭顱,溫熱的血濺滿了下颌和脖頸,沉甸甸地淤積在她的襟前,就好像一襲重水澆透了她,隐隐拉着她下墜。
“小茜!!”粟楠幹彌的嘶吼讓所有人神經一顫。
但她不能下墜。在場所有人中,只有她,絕不可放任自己随波逐流。水戶清見眨眨眼睛,之前因過度震撼而有些飄忽的視野重新變得穩定清晰。她不再去看粟楠茜的屍體,轉而起身劈手奪過折原臨也手裏的□□,握把上潮膩膩的,全都是汗。水戶清見嘲笑似的橫了他一眼,這個喪心病狂的男人心理素質其實一塌糊塗,第一次殺人,手抖得像篩糠,只是一雙眼睛仍狂喜放光,對其他一切充耳不聞,他只盯着岫野椋——他推動着所有人和事,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都只是為了岫野椋,他的神态讓人想起圍着被困的獵物打轉的惡狼。
但水戶清見對此不屑一顧。
折原臨也是第一次殺人,岫野椋可不是。他指望在岫野椋身上見到什麽呢?
折原臨也未免也太小看“這邊世界”的人了。
水戶清見轉過身毫不猶豫地舉槍瞄準,她剛想喊岫野椋動手——眼下的事态已容不得一星半點的猶豫和僥幸了,既然做了,就只能做到底。
砰砰砰!而岫野椋已經開槍了。她回神的速度更快,扭身滑出一截拉開距離,兩槍打在四木春也的胸口,在他踉跄倒地的瞬間娴熟地往頭部補了一槍。接着她迅速收槍貼身側轉半步,斜持SIG P228對準了粟楠幹彌——
太快了,根本來不及反應。她是怎麽做到剛才還站在他們這一邊和那個情報販子對峙,幾秒內就翻臉倒戈的?她身為人的感情真的沒有出問題嗎?!如此心狠手辣冷酷無情的一個人,他在茶庭裏竟然覺得她終于成長為岫野溟期望的樣子?!
還是說,岫野溟本就希望把她培養成這樣的人?
粟楠幹彌的目眦欲裂,磨出白沫的嘴角抽搐了幾下,卻只吐出了兩個全然在狀況外的詞:“莫桑蓋普射擊法和中軸重鎖系統……”“射手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你父親教的。”
岫野椋沒再多說什麽,粟楠本家宅邸配備的安保人員全都沖了出來,槍聲和慘叫混雜在一起,庭院裏到處是血。她短促地沉默了一下,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和失去了女兒的父親對話,正如這麽多年來粟楠幹彌都不敢和她談起岫野溟的死。她面無表情地說:“我真的很抱歉。”
依舊是兩槍胸口一槍頭,粟楠會的當家少主和他最器重的副手雙雙橫在血泊中。岫野椋一邊一點射一邊迅速後退,和水戶清見靠在一起,在水戶清見的掩護下,她倒手釋放彈匣換上一支新的:“我還剩26發。”水戶清見有些焦躁:“我只帶了一個備用彈匣。”“夠了。”子彈上膛,岫野椋貼着水戶清見的背和她倒換了位置,“讓醫生走,他不能卷進來,他和我們的恩怨毫無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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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馬上回來。”水戶清見退了兩步,一手拽過臉色慘白不知所措的森島直輝沖向門口——然後迎面撞上了蒼川禮奈。
水戶清見直接噴出一句髒話。
彈匣全部打空後,庭院和宅邸一時間陷入了恐怖的寂靜。岫野椋冷不防拾起自己十四歲的記憶:她曾經也像這樣,用一把槍,幾個彈匣,只身一人制造了一場屠殺——水戶會五十人的分隊全都死在她的手上。她不知道水戶清見的哥哥究竟是那些人中的哪一個,因為他們在她看來并無分別,也沒留下什麽特別的印象。
粘稠的鮮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廊下紋理深刻的木板上,岫野椋低下頭,凝視着自己被血浸透的影子。
原來如此。驀地,她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那一刻她終于得以看透自己的本質:其實她一直都是如此。她一直都是個毫無同理心也沒有人性可言的怪物,純粹的殺人工具。
想要回到日常,想要獲得完整的人格,想要過安寧簡單的日子——太可笑了,這究竟有什麽意義?她這樣的人去愛別人根本就只會帶來災難啊。
岫野椋禁不住笑出了聲,她回過頭,遙遙望着矗立在屍山血海裏的男人,他看上去格外瘦弱,快要被濃郁而腥臭的夜色裹挾而去了。她把槍收回槍套,一步躍下廊檐,跨過滿地屍首,帶着滿身血腥味走近折原臨也。在這種時候,她的五感總是格外敏銳,她聽見他呼吸急促,心跳顫抖。岫野椋嘆了口氣,伸出手,在折原臨也面前攤開。
“臨也,要不要牽我的手?”
即便到了此時此刻,她的語調依然靜默而溫柔。折原臨也搭住她的指尖,他甚至沒意識到他仍在有一陣沒一陣地輕顫——爾後像龍骨斷裂底艙破口進了水的船只,在強撐着入港靠岸的那一刻,終于不堪重負解體沉沒了。折原臨也雙腿一軟,岫野椋擁着他跌坐在地。
“你看,普通人是不能做這種事的。”岫野椋擡起手,一點點抹掉他臉上挂下的冷汗,“口口聲聲愛着人類的人,是不應該跨過那一線的。”
他對人類的愛被撕裂了。這是折原臨也第一次被迫反觀自己,直接危及他的存在自身。他扣下扳機的那一聲槍響震耳欲聾,反複地,反複地回蕩在他的腦海裏,他知道,從今往後,那聲槍響也會反複回蕩在他的夢魇裏。
折原臨也死死抓着岫野椋的胳膊,他感到自己一度難以為繼的呼吸終于在她的懷中漸趨平穩,她用一種催人入夢的語調呓語,好像是在責備他不自量力,可同時又心胸寬大地原諒了他。
你滿意了嗎?
我讓你滿意了嗎,我脆弱的,作惡多端的愛人。
從此以後,你我永無寧日。
“清見,你冷靜點。”蒼川禮奈雙手舉在兩側,試圖說服水戶清見,“我們不一定非得是敵對立場。”水戶清見拿槍頂着她的額頭,嘴上也刻薄得毫不相讓:“你少來,組對的大黑幕跟我不是敵對立場,那全世界都是我兩肋插刀的朋友了!”
水戶清見愈發焦躁了,她相信蒼川禮奈也看得出來——如果可以的話,她不想殺蒼川禮奈,水戶會和粟楠會火拼死了多少人都是暴力團之間內部解決的恩怨,但殺蒼川禮奈就是另一回事了,性質完全不一樣。可蒼川禮奈好巧不巧在這個檔口撞上來,身後院子裏滿地的屍體可就很難敷衍過去了;況且她身邊還有個森島直輝,岫野椋不想他被卷進來,可是被蒼川禮奈看到他在場,那就無論如何都糊弄不過去了。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猶豫得越久,事态就越不利。
該死,難道只能滅口了嗎……!水戶清見咬了咬牙。
“說什麽呢,你兩肋插刀的朋友明明在這裏。”岫野椋牽着折原臨也走出粟楠本家的庭院。水戶清見愕然:“已經全部解決了嗎?”“我沒找到道元大人,大概趁亂逃走了,”岫野椋冷淡地看向蒼川禮奈,似乎在用後半句話試探她的态度,“剩下的一個沒留。”
而蒼川禮奈看向她的神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那種情緒完全和當下的狀況不匹配,也超脫了任何可解釋的語境或者可追溯的前因後果,岫野椋根本無法理解。
——就好像,她是可以為她不顧一切的。
蒼川禮奈在見到岫野椋之後當即換了一副面孔,她直接垂下手,越過水戶清見:“你們走吧,這裏我來善後。”
“哈?”水戶清見目瞪口呆。“多謝。”岫野椋卻一點不打算深究蒼川禮奈的嬗變,她沖她略一點頭,扯了一下水戶清見的袖子,“走,清見。”
蒼川禮奈站在庭院門口回過頭,目送他們離開這一片染血的夜色,匆忙的背影宛如奔赴一場沒有盡頭的逃亡。
睡眠太淺,氣息卻很沉重,濕淋淋的夢一層層地壓在身上,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折原臨也勉強睜開眼的時候,灰白色的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籠罩在身前那個人的輪廓上,模模糊糊地,一切都看不分明。
“椋……?”
那個人聞聲走了過來,在他身邊彎下腰,撥了撥他的發梢,輕聲說:“再睡會兒吧,還早。”
折原臨也還想說什麽,但岫野椋給了他一個吻,他便沒能再問。她的吻為他招來一個睡夢,接着成為安撫他的睡夢本身。
岫野椋提着琴盒走出房間,輕輕關上門,走下了樓梯。一樓站滿了人,圍在水戶清見身邊,見她下來,自覺分列兩側為她讓開了路。
“清見,我準備好了。”水戶清見點了一支煙——岫野椋從未見過她抽煙,她也一夜沒睡了,眼下一片烏青,眉頭緊鎖,不過岫野椋知道,缺乏睡眠并非她那股難以纾解的焦慮的唯一來源。
盡管如此,她開口的第一句話還是安撫她:“椋,你別太逞強,我不會把這些任務全都壓給你一個人的。”岫野椋不置可否。
水戶清見原本計劃推動明日機組和目出井組改組合并,而這個計劃在昨夜那一場屠殺後已徹底告吹,如今唯有水戶會全部吃進,把粟楠會從池袋連根拔起,徹底消滅,全面接管目出井組在池袋的勢力。
“青崎柊昨天就被送進醫院了,要處理他很容易,難辦的是赤林海月。”
粟楠會的少當家和四木春也昨晚已命喪當場,只要再除掉作為武鬥派中堅力量的“赤鬼”和“青鬼”,粟楠會就将名存實亡,兩大暴力團的沖突也将随之結束。
“蒼川禮奈對外封鎖了消息,昨晚的事暫時不會披露給媒體,但這是有代價的——這件事驚動了法務大臣,暴力團排除條例提案的推進已經緊急提上日程。”
這本來也是折原臨也和蒼川禮奈合作的一部分的條件。蒼川禮奈這些年在東京二十三區開展了大範圍的試驗,她頻繁地試探,并在一次次博弈中推動對有組織犯罪和暴力團的管控措施一步步升級,水戶清見知道,她是不會滿足于此的——她在等待一個機會,最好是一次激烈的廣域暴力團沖突,最好不幸地波及平民,手段殘忍,場面血腥,足以引爆輿情倒逼政府對暴力團和幫派組織采取最嚴厲的打擊手段。
昨晚粟楠本家宅邸的屠殺,恰巧完美地符合蒼川禮奈所有需求。
本不該是這樣的,水戶清見感到心力交瘁,她就不該相信折原臨也畫的餅。
目出井組和明日機組并組的同時收縮勢力,不僅能整合利益,也可以讓分支派系多年來積壓的內部矛盾化解于無形,這是她此行池袋的根本目的。水戶清見認為,在這樣的前提下,适當讓渡部分利益,放緩幫派擴張的步伐——說白了就是在蒼川禮奈的步步緊逼下,識時務地示弱是明智的,能夠為兩大組争取一些喘息的機會,不然,盲目膨脹然後撞上組對部的槍口,換誰都是吃不了兜着走。基于這樣的判斷她才會同意和折原臨也合作。
水戶清見是做了準備的,包括付出必要的犧牲和代價,可她沒想到場面會失控到那種地步——她沒想到折原臨也真的殺了粟楠茜,更沒想到岫野椋緊接着毫不猶豫屠了所有人。她那麽做,說到底是為了保住折原臨也。水戶清見完全有理由相信,倘若蒼川禮奈沒有主動提出善後——但凡她反應再慢個幾秒,岫野椋必定眼也不眨地把她也槍殺當場。
甚至眼下,岫野椋也不是為了讓這件事能有個收場才出手。昨晚粟楠本家的院子裏死了将近二十個人,其中還有一個兒童,之後就算科搜研去做彈道鑒定,也只會發現殺了粟楠茜的那把槍是她的——岫野椋之所以要滅口,就是為了确保沒人知道昨晚那場屠殺裏有折原臨也這個人的參與,還要把森島直輝這個外人也摘出去,讓那場屠殺變成徹底的暴力團內部紛争。然而盡管有蒼川禮奈幫忙封鎖消息,粟楠道元還是逃走了——岫野椋要杜絕折原臨也日後遭到瘋狂報複的可能性,為此,她不惜幫水戶會趕盡殺絕。
水戶清見滿心煩躁地把煙擰滅在掌心,手心裏的灼燙讓她渾濁不堪的思緒稍微平靜了一些。
這種事本來就是一旦動手就沒有退路,事到如今想再多也沒用了。自折原臨也扣下扳機的那一刻起,這一趟就注定有去無還。
水戶清見站了起來。迎着冉冉黎明,她驀地回想起十四歲時,她第一次來到池袋,當時也是為一場血腥的沖突尋求一個好的結果。如果她在那時候就認識岫野椋,是不是就能早點廓清一些錯誤,是不是事态就不會落得今天這個境地?
她偏過頭看向她。
岫野椋微垂着頭,裝着SRS的琴盒就放在身邊,她垂下手搭在盒蓋上,無意識地輕輕摩挲,她依然是松弛的狀态,神容寧靜。
不,不會。水戶清見突然意識到,就算她當初就認識岫野椋,這一切也不會好轉。因為她自始至終并不了解她,也沒有嘗試過邁出那一步,去靠近她,去深刻地理解她。
因為折原臨也為她所做的一切,她根本做不到。
她的心,孕育不了那種能将人推入深淵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