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楔子

昏迷的時候,容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見年幼時家中的老花園,園中的木棉花已開了大半,紅豔豔地煞是好看。容洛搖搖晃晃地攀上樹枝欲去折花,卻不留神絆着了腳。此時恰有烏發半束的少年緩步從花園那頭走來,見他跌倒,矮下身伸手将他扶起。

容洛顧不上疼,急急要把手中的花塞進對方的懷裏。

花叢中的烏發少年安靜蹲在他身前,微微偏着頭笑看他,那眼中深色的微光幾乎要灼傷他的眼睛。

.

睜眼醒來,容洛發現自己睡在一張床上,外頭天色昏暗,像是暮色十分,空氣中浮動着一股淡淡的藥香味。

“吱呀——”一聲,門忽然從外面被推了進來,帶着一陣冬日特有的涼風。

很快,一個着淺藍棉襖,梳着小髻的少年端着托盤子埋頭從外面走了進來,無意看見歪在床頭的容洛,“啊”地驚呼了一聲:“你怎麽醒了?”

容洛沒有說話,掙紮着想要坐起來,一不小心卻扯動了肩部的傷口,疼得他一陣咬牙切齒。

那小少年見他如此,連忙轉身關門,随手将托盤放至一邊,飛快奔了過來:“喂喂,你別亂動啊,傷口剛剛處理好,等會又裂開來了怎麽辦?”

容洛好容易在他的幫助下坐直了身子,舉頭環顧四周。

這屋內的陳設風格,瞧着似有種熟悉的感覺。

看了好一會兒,容洛将視線落到那少年身上:“你是誰?這是哪裏?”

這話問得,連個稱呼都沒有,實在是沒禮貌。

Advertisement

小少年立時沒好氣:“這是慕家醫館,你受了傷倒在城門外,是我路過将你拖回來的。”

“慕家醫館?”容洛怔了怔。

小少年得意洋洋:“是啊,慕家醫館——“回春公子”慕浮笙,你聽說過的吧。我們醫館在奉陽城,甚至整個中州都極有名聲,燕王爺去年還給我們公子親筆提了字呢。”

容洛幾乎沒有再計較肩上的傷,沒等他說完,猛地一個翻身下了床,撈過挂在床邊的衣裳,一瘸一拐地就要往門外走。

那模樣,簡直似要落荒而逃。

小少年吓了一跳,連忙跳起來追上他,張開手擋在他身前:“你要幹嘛,你想去哪裏?”

容洛沉下表情,因為剛才過激的動作扯到傷口,胸口一起一伏地喘息,話音裏也透出一絲不穩:“你讓開。”

容洛今年十八歲,那小少年看起來也已過束發之年,本該是差不了多少的年歲,容洛卻已經比那小少年高出了整整一頭,雖然現下他身上還帶着傷,但如此一對比,氣勢也差不到哪裏去。

小少年見他如此态度,立刻擰眉吵嚷了起來:“你想賒賬?”

“你……”容洛詫異。

小少年大聲道:“我就知道,我剛才就已經翻過你的衣裳了,你身上連一文錢也沒。我把你帶回,給你用藥,還給你包紮傷口,你非但連一聲感謝都沒有,還這麽着就想走了?”

容洛立時啞然,他身上确實沒錢,要不是被這小少年救起,他本也沒有想過要就醫。

小少年轉身從一旁的書桌上拿過紙筆:“想賒賬的話可以,留下你的名姓和家中地址。”

“我沒有家。”

小少年詫異地擡首,看了他一眼後,立刻警覺道:“你騙人!”

容洛冷着臉:“我沒有騙你……”

“你……”

小少年還想再說什麽,屋外突然傳來一聲叫喚:“阿采,公子回來了!”

小少年立時白了臉,小聲嘀咕:“怎麽那麽早就回來了,我藥還沒搗呢。”一邊卻是高聲應答了一句,轉身就要往屋外奔,開門的時候又頓住腳步,回頭對容洛道,“我們公子回來了,這事等他過來處理,沒有銀子話你就先在這兒呆着,哪兒也不許去,知道嗎?”

說完也沒等他回答,慌慌張張就往外面跑,離開時還“砰”地一聲帶上了門,像是怕他跑了似的。

容洛看着眼前那扇牢牢翕上的門,呆了呆,只得轉身回床上坐着。

日頭西斜,屋內光線越來越昏暗,這一轉眼的時間幾乎已經伸手不見五指。

容洛怔怔坐在那裏,也不知在想什麽。

不一會兒,阿采脆亮的聲音又重新在屋外響起:“他身上一文錢也沒有。”

“他說要走,我便問他家住何處,他索性道自己連家都沒有了。”

“也不知道是誰家的纨绔公子,在外面跟人打了架,準是現在不敢回去了。”

“……”

阿采一直在喋喋不休,也不知道在和誰埋怨着,偏生聽不到答話。

隐約間聽見一陣沉穩的腳步聲,伴随着踩在雪地上的“咯吱”響,越來越近。

待到門口時,容洛忽然拽住身旁的被褥,指尖收緊。

烏木的門被推開,有人舉步邁入了屋內,攜帶一陣風雪寒意。

那搭在門拴上的手指修長,逆光的身影颀然如玉樹,長靴踏在地上,因剛踩過雪,落下一串濕潤的腳印。

容洛一直垂首坐在床沿,沒有擡過頭。感覺那高大的身影終于攏在自己身前,鼻端飄來一股淡淡的藥草香氣。

阿采無精打采地在後面彙報着容洛的傷處:”我剛才找人給他看過,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外傷一共有十五處,最嚴重的在左肩,“猶豫了一下又道,“有沒有內傷還沒探過。”

慕浮笙不語,彎下腰來,掂過容洛垂在身側的手腕。

一束細長的發随着動作從肩上滑下來,掃過容洛的臉,微涼,凍得他一陣哆嗦。

搭在腕上的手即刻松了開來:“去把門關上,點燈。”

阿采沒有多話,依言照做。

那手轉而撫上容洛的額頭,掌心寬厚而溫暖,沉沉的聲音近在咫尺:“冷嗎?”

容洛這下終于有了反應,仿佛是鼓了極大的勇氣,慢慢擡起頭,看向眼前那人。

随着燈燭被點起,那被光線掩蓋的面容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烏黑的長發,燦若星辰的眼睛此刻正認真地盯着他瞧,黝黑的瞳孔深邃如淵,濃郁得幾乎泛出了深紫。

不知為何,僅僅堅持了一秒,容洛便不敢再看,慌張地重新垂下首去。

四周靜了下來,一時無人說話,不知多久,容洛的肚子忽然發出“咕嚕”一聲響。

慕浮笙了然一笑,秀着細致金邊的衣袍一角在容洛的眼底晃了晃:“阿采,去廚房熱些飯菜送過來。”說罷提步便往屋外走。

阿采一怔:“公子,您這是……”

慕浮笙沒理,只邊走邊道:“這兒太涼,你讓人去東廂收拾間屋子,再備些被褥……”頓了頓,“要厚一些。”

說罷,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外。

“可他……”阿采瞪着眼睛瞧了瞧屋外公子,又瞧了瞧垂首不語的容洛,一甩袖子急急追了上去,“可他沒銀子啊!”

**

處理完一些雜碎的瑣事,慕浮笙如往常一樣坐到窗邊整理病患筆記。

坐了一會兒,慕浮笙擱筆,伸手揉了揉額心,忽見阿采慌慌張張地從屋外闖了進來:“公子,不好啦,下午從城門外撿回來的那個小子,他不見了!”

**

正是用晚膳的時候,街頭各處彌漫着濃郁的飯菜香味。

容洛垂着腦袋,沿着城西那條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慢慢地走,身影在一片茫茫的雪霧裏顯得格外單薄。

有幾個玩鬧不肯歸家的孩童從他身邊嬉鬧着奔跑而過,一不留神擦過他的身邊,力道不大,卻幾乎要将他撞翻過去。

肩上的傷處又開始發作,容洛咬牙忍着,為散開注意力,在廊檐下仔細數到一百二十三,終于擡起頭來。

高懸的屋梁下,“百年梁宅”幾個金光璀璨的大字赫然映在頭頂。

猶豫了一下,容洛小心邁上臺階,伸手握住屋門上的銅環,“砰砰”敲了幾下門。

隔了好一會兒,門內才響起腳步聲,紅漆大門被拉開一條細縫,有人從裏邊探出頭來:“誰啊?”

那是一名約莫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額頭上印着幾道淺薄的皺紋,手裏還端着一口碗,顯是從飯桌邊上趕過來的。

應是梁府管家。

容洛低頭從懷中掏出一封拜帖,恭敬遞上去:“家父容先景,托我前來拜訪貴府,請問……梁叔伯在家嗎?”

管家沒有動,晲眼将容洛上下打量了一番,神色裏透出一分古怪。

容洛順着他的視線低頭一看,才覺不妥。

身上的衣裳還是離家時的那一身,已經好久沒換過,現在分明髒得不成樣子,混合着泥濘油漬,還有一些泛了黑的血跡。

剛才走的太急,一時竟然忘記要去找件衣服換,現在才開始後悔,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容洛唯有尴尬地理了理襟口。

那管家将門拉開了一些,單手接過他手中的拜帖仔細看了看,又瞧了瞧他:“你是……容老爺家的小少爺,碧瑤?”

碧瑤是容洛以前的小名。

容洛臉上堆起笑意:“正是。”

管家了然,卻也沒請他進去,只将門虛掩在那兒,轉了個身道:“老爺夫人還在用膳,您先在這兒等着,待我進去通報一聲。”

“好。”

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雪,奉陽城裏早就白茫一片。

容洛對着那扇門一直等,始終不見有人從裏面出來。

街口吹來的冷風如刀子一般拂在臉上,容洛伸手裹緊了身上衣服,縮在那兒跺了跺腳。

原本那些傷口就只是在醫館裏粗粗地包紮了一下,也沒怎麽處理,而今被冷風一吹,到處隐隐作痛,也不知過了多久,容洛只覺得自己連雙腳都快要凍麻,屋門內終于有了響動。

管家去而複歸,手上已沒了飯碗。

他将門敞開,臉上的神情始終是淡淡的,語氣也不是那麽熱絡:“容少爺,随我來吧。”

跟着管家繞過了長廊,剛步入主廳,就聽見裏邊傳來一陣陣的碗筷碰撞聲。

梁家的人還在用膳,一張大圓桌,老幼婦孺圍成一圈,年逾四十的梁家老爺坐在上首,正巧面對着門口,一擡眼看見容洛進來,放下筷子:“喲,這不是碧瑤?”

桌上衆人聞聲,都回過頭來。

容洛趕緊上前一步,規矩地喚了一聲:“梁叔伯。”

“哎,好好。”梁家老爺眉心一展笑了起來。

梁夫人是個三十幾歲的婦人,身形微胖,膚色倒是白皙,此刻正坐在梁家老爺的旁邊,見此情狀,擱下手中碗筷:“是容少爺吧,晚膳用過了麽?要不要過來一起吃一點,我這就讓老陳去給你添雙碗筷。”說着就要站起來。

容洛連忙擺手推拒:“不不,不用忙活,我已經吃過了。”

梁夫人于是又坐了回去。

梁老爺在一旁笑:“真不好意思,老夫白日裏忙碌,用晚膳的時間一直比別家晚一些,倒讓你見笑了。”

容洛忙道:“不會,是我來得不巧。”

梁老爺點頭:“既然這樣,那你先坐會兒。”

餐桌上其樂融融,杯碗交錯。

容洛在一旁坐着,再三思索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說出自己想說的事情,只得一直沉默着,一時也沒人再同他說話。

過了一會兒,桌邊一個梳着小辮的女孩兒忽然插嘴:“爹爹,這是誰?”一邊伸手指着容洛,一雙大眼睛灼灼明亮。

“他是爹的小侄,”坐在他身旁的梁家大少爺藹聲道,“快叫哥哥。”

小女孩兒看了看自己哥哥,又看了看容洛,再看看梁家老爺,癟下嘴來:“囡兒不要叫他哥哥,他身上髒髒。”

梁夫人飛快在一旁伸手拍了她一下,壓低聲音:“不得無禮!”

小女孩但覺委屈,張開嘴“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這下飯桌上徹底鬧騰開來,一夥人又是哄又是勸地折騰了好一陣子,良久才有下人急急跑上來将小女孩抱走。

只是這麽一鬧,大家也沒有心情再吃飯,各自起身散開了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