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容洛小時嘴饞又調皮,有天見着慕浮笙家後院樹上的棗子成熟了,便偷偷爬上去摘。

豈知棗子還沒摘到,卻被提着剪子出來修剪花草的慕老爺發現了。

得知前因後果的慕老爺非但沒有責怪他,還二話不說将容洛提上自己的肩頭,一邊兜起衣襟給他盛棗子,一邊笑着叮囑他要小心一些。

結果等容洛的爹娘聞訊趕來阻止時,慕家一整顆棗子樹早已被容洛摘了個精光。

當時慕老爺還抱着滿嘴棗蜜的容洛,笑呵呵地對他爹娘道:“其實這樹上的棗子一早就熟了,我瞧着它們生得又紅又大,便一直想着要嘗嘗味,只是年紀大了不中用,正愁找不到人幫我摘呢。”

憶起往事,容洛的臉上浮出些許愧疚之色:“小時不懂事,說來實在慚愧,要是容洛從前做了什麽莽撞的事情,還望您能同伯父伯母說一聲,讓他們不要放在心上。”

“怎麽會。”王叔搖搖頭,笑道,“幾年不見,容少爺倒變得懂事很多。”

容洛笑了笑。

王叔幾次留神觀察他的神情,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道:“容少爺那時離開奉陽,怎也不與我們少爺打聲招呼再走,令他白白神傷許久……”

容洛怔了怔。

王叔猶疑着道:“其實關于容夫人的那件事情,本也不是我們少爺錯。但這幾年來我們少爺卻一直都很自責,每每宿夜不寐地忙碌,只為更加地精進醫術,這樣下去,身體又如何吃得消……王叔看在眼裏,實在替他心疼,還希望容少爺往後能多勸勸他。”

這話好似辭夕衍也曾提過。

容洛眼神微閃,不願多說,岔開了話題:“哦對了王叔,我一會兒要出去買點東西,阿采讓我來問您要張購物清單。”

王叔應一聲好,背過身時卻還是嘆了口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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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容洛買完東西回來的時候,慕浮笙正坐在前堂的桌邊給病人診脈。

覺察到容洛的視線,慕浮笙擡起頭來看他:“東西都買回來了?”

容洛點點頭:“差不多都買齊了。”

一邊說着一邊将懷中的東西調了個位置。

因為肩膀上的傷還沒有完全好,容洛左臂無法使力,買來的東西有點多,他只能單手抱着,模樣看上去實在有些狼狽。

慕浮笙送走病患,起身走過來:“我來幫你罷。”說着朝他伸出手。

容洛忙道:“不用,還是我自己來吧,這些東西我還是拿得動的……”

沒等他把話說完,慕浮笙已經把東西一個不落地全接了過來,轉頭喚:“阿采。”

“哎!”阿采從屋子裏鑽出來。

慕浮笙把東西交到他手上:“去交給王叔。”

阿采點頭去了。

容洛悻然甩了甩手。

慕浮笙又回過頭來問他:“冷嗎?”

容洛搖了搖頭:“不冷。”

外頭烈烈的冬寒其實早已将他凍得面色通紅,兼之疼癢難耐的雙手令人抓心撓肺,容洛忍不住拿手背往衣角處蹭了蹭。

慕浮笙靜靜看他良久,忽然伸手,将他直往衣袖裏縮的雙手捉了出來。

“你要幹什麽?”容洛睜大眼睛。

慕浮笙不說話,看着他的手,逐漸蹙起眉頭。

容洛的手一到冬天就會生瘡,紅紅紫紫地遍布手背。

不像慕浮笙的手,不僅溫熱柔軟,修長的手指更是骨節分明,指蓋圓潤飽滿,在微淡的光線裏顯得十分精致。

如此一對比,容洛覺得自己那雙手當真是十分地難看,于是使力便想将自己手從他掌心裏抽回,嘴上道:“別看了,沒有什麽好看的。”

慕浮笙卻是不放,捏着他的手擡眸看了看他:“從前讓你每天都用桔皮泡手,你有照做嗎?”

容洛一下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道:“自是試過了,根本沒用。”

慕浮笙反問他:“堅持了多久?”

容洛沒回答:“哪能那麽快就治好,這瘡每年都會生,過了冬天它自己就會好,反正我已經習慣了。”

慕浮笙又問他:“那到底是堅持了多久?”

容洛終于硬着頭皮道:“三天。”

慕浮笙沒有說話,從旁邊的櫃子上取下一個盒子,走到桌邊,方才轉頭對他道:“你過來。”

容洛乖覺地跟過去。

慕浮笙打開手中盒蓋。

容洛往裏頭看了一眼,發現裏面赫然排着一根根細細長長的銀針。

他立時詫異:“你這是要幹什麽?”

慕浮笙拉過他手,引他在一旁坐下:“我來給你針灸,只需隔日一次,很快就能痊愈。”

屁股被迫一沾上凳子,容洛立刻又重新竄了起來:“不、不用了,我不需要。”

慕浮笙擡眸看着他的眼睛,認真道:“這比其他方法都要有效得多,我保證下手很輕,一點都不疼。”那眼眸幽靜深邃,讓人一點也不敢直視。

容洛慌張地偏開視線。

慕浮笙的語氣随之變得柔和:“只需一炷香時間,很快就好。”

容洛終于妥協。

于是兩個人重新在桌邊坐了下來。

慕浮笙果然沒有騙他。

盒子裏的銀針被他拈起在手中,放在燭火前一過,準确靈巧地落入容洛手間一個個穴道,速度分明很快,卻沒有帶出任何一絲疼痛的感覺。

容洛微微有些意外,忍不住在間隙裏擡頭朝對面的人看過去。

慕浮笙此刻正專注地低頭為他施針,纖長的眼睫覆下來,掩去眼眸中的深沉。

他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袍子,長發被一根玉簪簡單束起,露出弧度分明的臉廓和下颚。使其整個人看上去異常地溫潤。

容洛不知為何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以前,他還是那個高牆小院裏令人頭疼的頑皮少年,而他一如既往地細致沉靜。那如白駒過隙一般的三年,竟似消散了一般,不知被抛諸在了何處。

一炷香時間很快過去,慕浮笙将紮在容洛手上的針一一收回:“好了。”

容洛擡手動了動手腕,只覺得原本浮腫着的手關節似乎一下變得靈活起來,而上面疼癢的感覺也已經消失了。

他禁不住奇道:“這真是神了。”

慕浮笙微微一笑:“這兒冷,你快些回屋去吧,不要着涼了。”

容洛點點頭,轉身就要走,想起什麽又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聽王叔講,我剛才買回來的那些東西,都是你說要的?”

慕浮笙正低頭收拾着東西,聞言随意地“嗯”了一聲。

容洛頓了頓,又問:“但我瞧着那些不像是你要用的物什,也不像是醫館要用的,難道是準備帶回去送給慕伯父和慕伯母的嗎?”

“是,将要新年,便打算購置些禮物送給他們。”慕浮笙一邊答着,一邊将裝着銀針的盒子放回櫃子裏。

容洛猶豫了一下:“慕伯父和慕伯母近來身體可好?”

慕浮笙擡頭看了他一眼,眸中不知為何蘊起了些許笑意:“他們都好。”

容洛點點頭。

他想起了自己現在的處境。

雖然容夫人早已離世,但往年容洛在南岳的時候,總歸還有父親陪他一道過年。雖唯有父子相依,卻也足夠溫暖。

現如今父親業已不在,容洛甚至連家都沒有了。

這樣一個荒涼的新年,他又該如何去過?

想着心情便陰郁下來,容洛沒有再多說什麽,轉身進了後屋。

**

夜深。

容洛照舊洗漱完從柴房裏出來。

端着木盆正欲回房去,容洛忽然腳步一頓,轉身就往回走。

繞過了一條長廊,他不覺來到那個熟悉的屋門前。

已經快要深夜,慕浮笙房裏的燈光還在閃閃爍爍地亮着。

他今夜是否又要晚睡?

容洛不敢直接敲門,只蹑手蹑腳地走過去,就着廊外那扇半開的窗戶,朝裏面探了探頭。

結果發現屋裏的燈燭還在亮着,慕浮笙卻已經趴在桌案上睡了過去。

他的手邊還攤放着一本厚厚的書,視線所及的書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各類病症詳解,還有慕浮笙自己認真加上去的批注。

容洛站在窗外看了一會兒,不知這樣有何意義,于是又小心地退離窗邊,順手将那扇半開着的窗戶推翕進去,轉身就要悄悄地離開。

誰知走了沒幾步,身後剛被關上的窗門忽然“啪”地一聲從裏邊被打開了。

容洛吓了一跳,住腳回過頭來。

卻見慕浮笙在窗戶邊上疑惑地往外瞧。

一對上他的視線,容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讪讪對他道:“打攪你休息了,真對不起。”

慕浮笙揚眉問他:“怎麽,又找不着路了?”

容洛禁不住一陣羞赧,忙解釋:“沒有,這次沒有。”

“那是怎的?”

容洛被他這一問弄得語塞,想來想去,只得胡亂找了個借口:“屋裏有些冷,想找你借個火盆。”

慕浮笙聞言一怔:“你那兒不是已經有一個了。”

“是啊,”容洛幹巴巴地幾乎快要扯不下去這個謊,“可還是覺得有點冷,大約是炭沒燒起來的緣故吧……”

慕浮笙靜默了一下:“我這兒沒有火盆,但是晚飯後已經讓阿采燒爐子暖過,可能會比你那兒要暖和一些,而且那些被鋪也是中午剛剛曬過的。”

“啊?”容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你若真覺得冷的話……要不晚上就睡我這兒吧。”

“不不,太麻煩你了,”容洛急忙擺手,語氣有些磕磕巴巴,“我……我這就回去。”說罷轉身要走。

說話間,慕浮笙卻已經給他開了門,站在玄關處看着他:“進來吧。”

容洛尴尬不已。都已經話到這個地步,根本沒有理由再拒絕,他只能沉默地端着手裏的木盆走過去。

慕浮笙側身将他讓進了屋,轉身關上屋門。

容洛站在屋子中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張被褥整齊的床鋪,心中十分後悔,卻又沒有辦法。

慕浮笙身行至床邊,抖開疊放在床尾的被子替他鋪好,又用手撫平了,方才直起身來:“好了,你睡吧。”

容洛将手邊的東西放在一旁,爬上床去躺好,忽然頓了頓,見他仍舊站在那兒不動,便問道:“那你呢?”

慕浮笙微微一笑:“明天有個重症病人要出診,我還需徹夜看書尋資料,所以你不用怕床擠。”

容洛才張了張嘴,慕浮笙已經轉身回到了桌邊,看着他道:“若嫌光線刺眼,便跟我說一聲。”

“沒事,我能夠睡得着。”

慕浮笙點了點頭,取過發簪将桌上的燈調暗了些,方才斂襟坐了下去。

其實你不必那麽辛苦。

又不差這一會兒,還是早點休息吧。

一番話在喉頭幾經翻滾,終于還是咽了回去。

容洛深吸口氣,枕着手翻了個身,看見屋子那處的慕浮笙已經重新伏案翻閱起書來。

他看書的時候十分認真,時而翻頁比對,時而提筆做注。

容洛發現自己竟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以往只知慕浮笙有着一手過目不忘的本事,平日只要是看過一遍的東西,都能夠将它牢牢地記住,甚至還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

那時容洛只當他腦力不凡,此時才發現他也許并非真有想象中的那樣厲害。

只不過是每每看書的時候,他都十分地專心致志且心無旁骛。

書桌前那張溫潤細致的側臉被柔和的光線漾染開來,混合着眼中認真而執着的神色,無端讓人覺得安心。

容洛重又翻了個身,提起被子将腦袋埋了進去。

鼻端裏随之飄來一股冬日陽光裏泛開的塵土味,還有慕浮笙身上特有的草藥香氣。

伴随着這熟悉的味道,容洛不知不覺沉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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