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終是十分不愉快地結束了這次對話。
出來時,慕浮笙站在門口同梁家人道別。
容洛厭于面對這些人的臉孔,甚至不願再同他們多說一句話,出了梁府大門便獨自走開了。
沿着小街走了一會兒,身後逐漸響起轱辘的車輪聲。
容洛沒有回頭,只是将身子往牆邊靠了靠,繼續顧自地走。
那馬車偏也不焦急,放緩了速度慢慢地跟在他的身後。
如此一前一後地行了好一段路,容洛終于忍不住停下了步子。
一直在車窗邊掀簾瞧着他的慕浮笙見他回頭,彎着眼角沖他微微一笑:“小洛何以有車子不坐,莫非更喜歡走路?”
容洛此刻沒有什麽說話的心情,只道:“你不是還要去給人看病,跟着我做什麽?”
慕浮笙沒說什麽,放下車簾,一起身利落地從馬車上下來,回身囑咐車夫:“你回去吧。我還有事,你去醫館把夕衍接來,讓他替我去看那幾趟病診。”
車夫點了點頭。
容洛詫異:“你……”
慕浮笙又對那車夫揮了揮手:“速去,別耽擱。”
車夫會意,立即驅車離開。
容洛眼見那馬車絕塵而去,匆忙追了幾步,急道:“這麽重要的事情,你怎麽說不去就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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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浮笙不以為意地笑笑:“說罷,想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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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就這樣徒步逛上了繁華的鬧市街頭。
容洛依舊獨自垂頭走在前面。
慕浮笙緩緩踱步于後,步伐從容而穩妥。
“回春公子”慕浮笙本就是奉陽城百姓間口耳相傳的人物,時人都知道慕公子年紀輕輕醫術了得,是個非常之才。加上他外表俊逸,身形颀長相貌極有氣質,向來欽慕者無數,如此信步閑庭地走在街頭,自然一路引得不少人注目。
男女老少們紛紛放下手邊的事情前來招呼,姑娘家更是不住地聚攏過來,随在慕浮笙身旁問寒問暖。
饒是容洛再有心事,這樣明顯的騷動還是感覺得到,他緩緩放慢了腳步。
耳邊正聽得一姑娘清越的聲音:“慕公子今日怎麽有空出來?”
慕浮笙爾雅道:“難得有閑,出來逛逛。”
姑娘的聲線變得糯糯的,音調漸低下去:“既然閑着,小店就在前面,慕公子何妨前去坐坐?”
不等慕浮笙作答,容洛眉頭一擰,扭過頭去看他:“還走不走了?”
慕浮笙看了容洛一眼,忙對着那一身蘭紫羅裙的姑娘說了一聲:“抱歉,今天還有別的事,改天一定拜訪。”說罷疾步走上前來,至容洛身邊停下,悄聲道,“走吧?”
姑娘家悻然離去。
容洛一轉頭邁開步子繼續走路。
慕浮笙無奈笑笑,這次沒有落在後面,而是保持速度同他并肩而行。
容洛不知為何心中有氣,忍了忍終于忍不住,在一旁涼涼地道:“原來便是不去出診,你也一樣忙碌得很。”
慕浮笙輕輕一哂:“怎麽,你不高興?”
容洛住了嘴。
他想起之前王叔對他說過的話,如今時機恰好,不說實是過意不去,于是別扭道:“便是再忙,凡事也該有個度,你不惦記着自己的身體,總有人會惦記着,人生苦短,別總是閑不下來。”
慕浮笙有些意外,過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你說的沒錯,我确是閑不下來。”
容洛扭頭看他。
“有些事情确實由不得自己。當你有了那麽一點點的成就,有些人便會敬仰你,将你視作他的希望,而有些人則會忌憚你,将你視作敵手,一心想要将你超越,或者恨不得你失手犯錯,一朝跌入谷底,最好永不得翻身。”
容洛有些怔怔地。
慕浮笙垂眸對上他的視線:“所以我才要不斷地精進完善自己,不讓那些虎視眈眈的人有任何得手的機會,至少……不會讓一些束手無策的事情再在我眼前發生。”
容洛竟一瞬便明白了他的言中之意,眼神一晃,別開了視線。
慕浮笙看他良久,忽而一笑:“但既然你都說了,我下次定會注意。”
容洛聽得漲紅了臉。
慕浮笙看在眼裏,不禁又笑了笑,繼而轉了話題道:“小洛,碰巧今天得空,不妨與我一道去買些老人家喜愛的禮物。”
容洛道:“你上次不是買過了麽?”
慕浮笙搖搖頭:“你上回不是同王叔說十分想念我爹娘?不想同我一道回去見見他們麽?”
見容洛呆了一呆,慕浮笙又抿嘴笑道:“順便我還藏了一樣東西要給你瞧瞧。”
竟難得在這人臉上看見類似于“羞澀”的表情,容洛大奇,忍不住多瞧了幾眼,可惜再看已經沒有了,仿佛那只是錯覺。
慕浮笙輕咳一聲:“以往開在我們家旁的流元何酥點店,去年搬到南街坊邊的小街上,我爹一直鐘愛那裏的玉米酥,他們這一搬,倒讓老人家有些時間沒有嘗到那個味兒了,每每想要解饞,總要讓家仆繞上好遠的路去買。恰好這邊離那兒比較近,不如我們一起過去看看,再去旁邊的飯館吃頓飯?”
容洛小時,慕家夫婦待他極好,如今沒了親人,倒是對他們更多了一分想念,如今有這機會去探望他們,容洛當然不忍拒絕。
于是二人一道去了酥點店。
進了店裏,容洛直接要了一盒精裝的玉米酥,一手抱着那只漆紅的木質盒子卻不肯離去,又在店裏默默地轉了一圈。
今日的陽光不似往常寒冷,反倒分外有些暖融。
鵝黃的光線從店門外斜透進來,照得容洛頭頂的細發微微泛出一絲溫淡的褐色。露在衣領外的頸項細膩白嫩,他就這麽站在那裏,襯得整個人的線條柔和剔透。
慕浮笙不言不語地跟在他身後。
這是一家百年的老店,歷經幾代朝堂更替,卻仍自屹立不倒,可見其風味獨特。店家老板做點心生意頗有心得,酥點剛剛出爐時定要将那頭籠擺在門口的矮桌上,令濃郁的甜香味能夠傳遍好幾條街。
從前,流元河的店面就開在容家邊上。
容洛十分喜歡來這裏。
那時候,容先景每天都會塞給容洛一個銅板作為零花錢。這是幼時容洛唯一的“收入”來源,而他揣着這些零花錢的唯一用處,就是去酥點店買甜品解饞。
待長大了一些,容洛被容先景送去私塾念書,先生每天都會布置很多課業,諸如背書抄字一類。容先景為了督促他,改掉了每天一銅板零花錢的規矩,變成只要他能夠按時完成先生布置的課業,并且得到贊賞,就能依照獎賞程度,相應給容洛不同額度的銅板當做獎勵。
于是在後來容洛讀書的那段日子裏,能不能拿到零花錢,就要看容洛當天的課業表現。
只是容洛小時頑皮,又不大愛學習,書往往都是背不出來的,就是字也常寫得歪歪扭扭不成樣子。
如此一來,容先景長時間克扣容洛的零花錢,也便成了常事。
手頭沒有零錢,就不能去買甜點。這已然成為困擾容洛好長一段時間的煩心事。
嘴瘾上來了又如何能夠抵擋得住,有時候容洛實在急了,就拖着鞋子晃到酥點店門口轉上一圈,只為了能聞一聞酥餅剛出爐的甜香味。
某天慕浮笙恰巧經過酥點店門口時,見容洛站在那裏探頭探腦,便知他定是饞了,走過來二話不說将他牽了進去。
彼時慕浮笙在奉陽已經小有名氣,偶爾可以給人瞧瞧無關緊要的小病,以賺點小錢。
那天,慕浮笙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銀兩,幾乎将酥點店裏各類品種的點心全都買了個遍。
這莫如天大的驚喜,容洛用衣擺兜着甜點揣在懷裏,一手拽着慕浮笙的衣袖,興奮得直嚷嚷。
那時容洛正在換牙,嘴裏一進一出的全是窟窿,難看得要死。但慕浮笙直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小窟窿”捧着點心開心得哇哇亂叫的樣子。
純真而可愛,和現在一點也不一樣。
月半之前,慕浮笙對容洛的記憶,還停留在當年十四五歲時的模樣。
小時的他,身高只及他的肋處,卻活潑爽朗,整日喜愛玩鬧,如同一只好動的小豹子,攀枝上樹,打架拆房,無所不顧。
慕浮笙不知道三年的時間究竟能夠改變多少東西。
如今容洛的身量快要跟他相差無幾,性格卻反而變得異常沉默安靜,不再擅長嬉笑,甚至連一點心事都不願再同外人說起。慕浮笙細細觀察着他,幾乎無法将眼前的這個少年同記憶裏的率性模樣互相重疊。
他已經長大。
但排除這個原因,歸根究底,是什麽導致了他這樣明顯的轉變?
眼見着容洛從櫃臺這邊慢慢踱到那邊,又從那邊踱回到這邊,最後在一碟芙蓉千層錦前停下了步子。
慕浮笙走上前去:“這個再拿一份,加上玉米酥,一共多少錢?”
容洛将被糕點牢牢拽住的視線從裏頭拔丨出來,詫異地朝慕浮笙看去。
慕浮笙輕提着衣袖将手中銀錢擱上櫃臺,示意一旁的老板他将容洛眼前的千層錦包起來。
容洛這才反應過來,忙忙伸手将他的銀子推回去:“不不,不需用你的,我自己來就好……”說着低頭就往自己腰兜裏掏。
慕浮笙看着他這一番動作,似笑非笑地道:“你從哪兒來的錢?”
容洛摸着腰兜的手一頓。
慕浮笙仿若什麽都已知曉:“你才在我這兒做了幾天的活,王叔竟這麽快就給你支了工錢。”
被他這麽一說,容洛一手捂着衣兜,揣在裏頭的幾兩銀子竟怎麽也拿不出來了。
慕家醫館每月結算一次工錢,由王叔清算,至月中遣人分發。
容洛來醫館不及一月,雖日日跟着阿采忙碌,但也只是幫他打打下手,說穿了其實根本沒做過什麽要緊的事情。
這次确實是王叔給他開了小竈,只是因為見他來醫館時身無分文,便偷偷給他塞了些瑣碎銀錢,好讓他能夠随意購置些生活所需。
想到自己是行了特例,容洛有些慚愧:“這……這些算是我提前拿了的,再下月的錢……我不領就是了。”
“王叔已經這把年紀,總歸喜歡對後生小輩們用心照應,你若這樣做,豈非辜負他一片心思?”
容洛啞然。
慕浮笙擡手将容洛推到櫃臺邊上的銀錢重新推進去:“以後若是還有需要用到錢的地方,你直接告訴就我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