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買完東西出來,容洛還有些猶豫。

雖然自己兜裏的那些工錢算到底也是慕浮笙給的,但現在總歸是自己要給慕家人送禮物,最後卻要慕浮笙來出錢,這樣好嗎?

慕浮笙走在前頭,見他腳步緩慢,便回頭問他:“怎麽,餓了嗎?”

容洛搖了搖頭。

慕浮笙忽然轉身,走過去牽起了他的手。

容洛下意識地縮手,誰知慕浮笙一收手捏的更緊。

容洛惶然擡起頭來。

慕浮笙執起他的手,淺然一笑:“之前說要給你針灸,你卻百般推拒,如今幾個療程下來,就連指節上的瘡疤都已經退得差不多了,你看,我的方法是不是很有效?”

聽他這麽說,容洛禁不住面色一紅。

慕浮笙又道:“以後每逢夏日睡前,再用桔皮熱水浸泡,每日往複,堅持下來,到了冬天,這瘡口必定不會再複發。”

那只手掌心寬厚,在這蕭寒的冬日裏簡直是不可多得的溫暖,容洛原本還想再掙開,如今竟然有些舍不得。

**

二人飯後又随意地在街上逛了幾圈,見容洛有些累了,慕浮笙便帶他去了一家茶館,要了一處雅間坐下。

茶樓坐落一處河岸邊。

河中綠水蕩漾,欸聲搖曳,又有游船畫舫,風景美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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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洛見慕浮笙對這裏仿佛熟門熟路,心中好奇,于是擡眼四處看看。

這茶館裏頭坐着的不是些文氣的閑公子,就是些身穿樸素長衫,搖頭晃腦的讀書人。堂前有人品茶論茗,有人吟詩作對,倒是十分風雅,卻全然不像慕浮笙往常會來之處,容洛便道:“想不到你竟會來這樣的地方。”

慕浮笙揚眉反問:“何以我就不能來這兒?”

容洛啞然:“實在……不像。”

慕浮笙無奈搖了搖頭:“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容洛大奇,經不住道:“這裏既沒有醫典藥籍,又沒有傷殘病患,只有詩詞和孔孟聖賢,你竟不覺得別扭?”

耳旁有優雅的琴音缭繞,是一首淡雅的清平曲調,約莫是這環境讓人放松,他竟沒察覺地同他開起了玩笑。

慕浮笙啞然失笑:“原來我在你心目中,竟是這樣一個不懂風花雪月的人物。”

容洛被他這話堵住。

會對慕浮笙有這樣的印象,也是因為容洛自小時便熟知他的喜惡。

只喜醫典草目,不愛詩詞歌賦。

然而面前那人就這麽端正地坐着,一身清雅衣袍,加之面容溫潤,發束齊整,确實很有一番書卷氣息。

這麽一來,倒好像真瞧不出他與這樣的地方有什麽格格不入的。

容洛記得自己唯一一次見到慕浮笙做詩,還是小的時候。

有一次,私塾先生給學生們布置了一個作業,要他們以詠梅為題,各寫一首托物言志的詩,韻腳不限。

這樣的作業,容洛自不會做,帶着題目回到家裏。

在家中悠悠轉了一圈,容洛得到父親母親各人一句嚴肅批訓:“課業要獨立完成”,“凡事要勤動腦筋,勤思考”。

容洛沒有辦法,只能苦着臉去找慕浮笙。

對于這樣的請求,慕浮笙第一反應自然是拒絕。

見他不答應,容洛捏着紙筆,眨巴着水潤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着他:“笙兒哥哥,就寫一首,就一首,行不行?”

這一聲“哥哥”喚得慕浮笙心軟如泥。

着實拗他不過,慕浮笙只得答應。

對着小窗外含苞待放的梅花思索一番,他提筆寫道:“窗外一寒梅,幽香撲鼻來。待到春來臨,花落不期然。”

詩面倒還算工整,可惜沒有托物言志。

自然而然,容洛那天的課業沒有過關,還被先生分別以“詠竹,詠蘭,詠菊”為題,罰着重寫了三首詩。

容洛被慕浮笙害慘,從此往後終于明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道理,再也不敢讓他給自己作詩。

有這麽一段時間的沉默,二人均在回憶裏跋涉。

許是樂聲悠然使人愉悅,許是氣氛恰好使人放松,慕浮笙終于開口向他問出一直想問的問題:“小洛,這些年,你在南岳過得好不好?”

容洛怔了怔:“挺好。”

慕浮笙看着他:“同我說實話。”

容洛擰起眉頭:“便是實話。”

這種話連稚子小兒都不會信,說出來是想騙誰呢?

慕浮笙索性不再同他繞來繞去,直言問他:“你老實告訴我,你與梁家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既是身無分文地來到奉陽,那麽容伯父留給你的錢都去了哪裏?”

容洛沉默着不敢看他,雖然臉上神情未變,但交疊擱在桌前的雙手已然微微收緊,連指節都泛出了淺白色。

見他如此,慕浮笙幾乎已經難以維持往日的穩妥,冷然笑了笑,脫口道:“是,是我多管閑事。但你要知道,我并非聖人,你以為我對你那麽好當真是別無所求?如今我靠近你一步,你便退後一分,是打算耗盡我的所有耐心嗎?”

容洛詫然擡頭。

慕浮笙一雙眼睛牢牢将他懾住:“小洛,你可還記得我們分別那年,我曾對你說過的那些話?”

容洛幾乎未加思索便明白了他想要說的是什麽,雙手一顫,杯中的茶水跟着灑出大半,滾燙的汁水潑濺到手背處,激得他立刻從凳子上跳了起來。

“你……”意識到自己吓着他了,慕浮笙懊悔不疊,又見他仍自捂着手背不放,急忙起身過來:“怎麽了,燙着了嗎,給我看看……”

“不用你管!”容洛漲紅了臉,張惶失措地甩開他的手,轉身就往外飛奔了出去。

慕浮笙沒有追上去,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氣。

那後來,自回到醫館之後,二人便再沒說過一句話,白日裏各忙各的,至晚上各自回房,有時迎面碰上,也只是打一聲招呼,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又仿佛正打着一場來得莫名的冷戰,倒叫旁觀的人摸不着頭腦起來。

**

在醫館裏呆了那麽多時間,容洛對自己該做的事情也有些上手起來,那些活計大多都差不離,只是忙起來都是一陣一陣的,有時事多得連吃飯時間都沒有,有時又閑得令人發慌。那日偏巧無事,容洛便想着出外走走散心。

大街上人流如織,容洛正漫無目的地走走看看,忽聞耳旁傳來一個悠悠然的聲音:“哦,快來瞧瞧,這是哪路冤家聚頭了?”

這聲音太熟了,熟得叫人切齒,容洛頭皮一麻,飛快地轉過頭去。

來人一身花紋繁複的錦袍,搖着扇子大喇喇地站在前面,臉上充滿挑釁之色,身後跟了一幫游手好閑的少年郎,還有三五小仆,俱是眼高于頂,用鼻孔瞧人的嚣張模樣。

那人正是安南王爺世子。可不正是個大冤家。

世子眯着眼睛,慢吞吞道:“小容崽子,最近日子過得可還算舒坦?”

說話間,他身後幾個少年便拉開了架勢,紛紛将容洛圍攏起來,看來是熟悉了套路,知道但凡碰上容洛這搓不軟的硬骨頭,總是免不了要幹上一架。

容洛單只腳下意識往後一邁,繃緊身體擺出防禦姿勢:“這天下間不論誰人外出,若是不慎遇上世子橫街而走,恐怕都是衰事一件,我又怎會覺得舒坦?”

世子站那兒笑了笑:“聽說前兩日你讓沉潛然帶着你入我王府,為何後來又偷偷溜了?怎麽着,還惦記着那區區幾百兩銀子?”

“銀子自是要讨回來的,想必憑世子的身份,也不在乎那區區幾百兩銀子吧。”

世子“哈哈”大笑:“本世子确實不在乎,你那身家當,給本世子塞牙縫都不夠的,早就被我花得幹幹淨淨了,還指望讨要回來?做夢!”

容洛死死盯着他,沒有吱聲。

世子見他不回答,繞着他轉了一圈,陰測測地道:“上回城門口一別,瞧你這身上的傷還好得挺快,看來有神醫相助,辣椒水什麽的,對你也不管用啊?小容崽子不妨跟我說說,你跟那姓慕的大夫什麽關系?”

容洛猛地瞪大了眼睛。

世子玩味地笑了:“怎麽,奇怪我怎麽知道他的?我們小容崽子的事情,本世子焉有不知道的道理?再說了,咱們奉陽城頂頂有名的回春公子,誰不知道啊,”他說着,笑着回頭,“你們說是不是?”

身後一群人聽完,跟着“哈哈”笑了起來。

容洛第一次和安南世子結下梁子的時候,動靜鬧得挺大,一場架打得偌大南岳幾乎人盡皆知,容先景為此着實氣得不輕,彼時他已卧病在床,卻仍掙紮着将他喊到床邊,多番教訓,痛斥他不懂事。

養不教,父之過。

容洛小時雖然頑皮,但自母親去世那年起,就已經成熟了很多。

他深知父親不易,如今讓他如此動怒,心中懊悔不已。被訓斥之後,容洛自覺地在容先景的房門前足足跪了三天,發誓再不胡鬧叫他操心。

只是這世上愛蹬鼻子上臉的人多了去了,這方多番忍讓,那方便越發當他甚好欺負。

世子一方有權有勢,他若存心想要修整一個人,那個人的日子必定不會好過。

那次之後,世子不費多大力氣便打探到容洛的住處,每日差人來騷擾,或往他家院子裏丢些死雞死鴨,或者寫些吓人字條貼在門口,夜半還會遣人來院牆下頭敲鑼打鼓,吓得左鄰右舍統統都搬了家。

碰上個不講理的無賴,還有權有勢,平頭百姓也只有自認倒黴的份。

幸而那時容先景病中昏迷,對外界一些事知之甚少,才免得一番折騰,但那些雞犬不寧的日子,已足以讓容洛印象深刻。

醫館與別不同,那是打開門做生意的地方,若此次慕家醫館也要因他遭此一劫,那往後慕浮笙的名聲怕是要壞掉了。

容洛這般想着,額前密密泅出一層冷汗來,咬着牙道:“你我之事,怕是與旁人無關吧?”

世子哈哈笑着:“怎麽無關,我看關系大着呢。我聽說,你跟他前兩日還一道拉着手外出逛街呢?看沉潛然對你一片癡心的樣子,你都不領情,我尋思着,你跟那姓慕的大夫,是不是睡一張床的關系?”

容洛聞言大怒:“你放屁!”

世子笑:“那麽生氣幹嘛?話說,前兩日我父王設宴還請了他呢,瞧着倒是一表人才,這要是個男人,誰沒個風流豔史啊,要不然,我再幫忙他宣揚宣揚,編個大家津津樂道的小故事什麽的,這回春公子的名氣不是更大了麽?”

容洛聽完這話,雙眼爆紅,忍了又忍,終于沒有忍住,照着他近在咫尺的臉狠狠地揮了過去。

世子被打得側過臉去,嗆咳一聲,一抹嘴角竟兜出一條血絲,簡直氣壞了,暗罵了聲“小雜碎”,當場捂着臉大吼:“你們都愣着幹什麽,還不給我上!”

那一下便如捅了馬蜂窩,一群人紛紛沖了上來,當街就開打。

道路街旁都是一些擺着攤的小商鋪,世子一方人多勢衆,動辄起來難免殃及無辜,但他們全然不顧,容洛逮着世子狠狠揍了幾拳,被人一腳踹了個四腳朝天,他單槍匹馬,根本一拳難敵四手,想到不能再像上回在城門口一樣被人圍着揍,他幹脆一把掀翻了旁邊的水果攤,趁着他們擡手抵擋,一轉身撒腿就跑。

這一路雞飛狗跳,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人,推翻了多少車,容洛跑得氣喘籲籲,唯恐他們追上來,回頭顧盼的時候一不留神,猛地紮進了一個人的懷裏。

“容洛?”對方看清來人,頓時吃驚不小。

“沉潛然?”容洛亦是一怔。

沉潛然見他這幅模樣,忙扳着他肩膀道:“你做什麽去,這麽急匆匆的也不看路?”

容洛再要說話,一回頭卻看見後面的人追上來了。

打頭那人一看見沉潛然便喊:“阿潛,你小子來得正好,快幫我攔住他!”

沉潛然登時明白過來,仰臉大嘆一聲:“我的天,你又跟世子打架?!”

想到他原本和世子也是一路,容洛狠推了他一把:“你給我讓開!”

“等等,”沉潛然急忙一把拉住他,“我知道這邊有近路能甩掉他們,我帶你走!”

容洛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沉潛然拉着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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