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那個……我吃飽了。”阿采見情勢不對,丢下筷子就跑。

“回來。”慕浮笙冷冷道。

阿采整個人僵住。

“跟我過來。”慕浮笙甩袖起身。

阿采默默地看了在場諸人一眼,發覺所有人都用眼神對他表達了同情,于是撇了撇嘴,耷頭耷腦地跟着慕浮笙走了。

在屋外駐足,慕浮笙轉過身,亦不多言,只道:“說罷。”

阿采猜測着公子是不是生氣了,心內忐忑,自然不敢再隐瞞,一五一十地将此前容洛告訴他的事情都說了,說罷苦着臉道:“公子,這事情真的不是故意不告訴你的,是容洛一直不讓我說……”

慕浮笙沉吟一會兒:“去幫我拟一封拜帖,我要去趟安南王府。”

阿采忙應了聲“是”,正要走,又被慕浮笙叫住:“等等。”

阿采詫異道:“公子怎麽了?”

慕浮笙揉着眉心,嘆了口氣:“罷了,此事莫要跟其他人提起,外面冷,你回屋去吧。”

廊外下起了小雪,容洛坐在廊檐仰着臉看,雪白的絨花紛紛揚揚地直撲臉頰。

正發着呆,耳廓忽然一熱,容洛調頭望去,見慕浮笙拎着一個小酒壺貼在他耳旁,彎着眉眼笑望他:“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容洛赧然道:“這是酒?我不會喝。”

“不打緊,冬服藥酒兩三劑,百病不生。”慕浮笙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順手擰開酒壺的蓋子遞給他,“喏,熱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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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洛無奈道:“你總有理。”說着臉上卻顯出好奇之色。

男兒都好酒,容洛也很想試試,于是伸手接了過來,對着瓶口聞了聞,覺得确實挺香,于是放心喝了一口。卻不料一口下去,酒味直沖鼻孔,嗆得他一通咳嗽。

“慢點慢點。”慕浮笙忙擡手給他順了順氣。

“咳咳咳……”容洛咳得滿臉通紅,吐着舌頭胡亂把酒壺塞回他的懷裏,“不好喝。”

“怎麽會,”慕浮笙一臉莫名地将酒壺舉起來嘗了一口,還沒咽下去,忽然一掩嘴“噗”地一聲吐了出來,“咳咳……怎麽回事……聞着挺香,這麽難喝?”

容洛禁不住笑了起來:“這莫非是你自己釀的?”

慕浮笙沒有否認,揚眉笑道:“本想釀個驅寒補身的,就學着書本上寫的試了一試,确是大姑娘上轎頭一次。”他說着又皺眉嘗了一口,不可避免地再次被嗆得咳嗽,唯得将酒壺擱到一邊,搖頭嘆息,“失敗失敗,明年再來過。”

容洛笑了笑道:“除了你自己釀的,還有別的酒嗎?”

慕浮笙揚眉:“有啊,你想喝?”

容洛點頭,眼眸爍亮。

慕浮笙笑了一聲,站起來道:“你且等着。”

說完匆匆去了,不一會兒果真拎着一個新的酒壺回來,遞給容洛時還不忘叮囑:“只能小酌幾口,喝多了我可不答應。”

容洛伸手接過,一仰頭“咕嘟”一口下去。

酒入愁腸,熏得人遍體舒爽。那感覺太過酣暢,簡直教人欲罷不能,容洛吸了吸鼻子,忍不住舉着酒壺又喝了一大口。

慕浮笙沒有阻止他,眼看着他幾大口酒下肚,方才開口道:“你真的要回南岳?”

“嗯。”容洛放下酒壺,擡手抹了抹嘴角。

慕浮笙取過他手中的酒壺,也喝了一大口:“真的是因為覺得這裏陌生?你若總是用一顆陌生的心去面對外界,不管走到哪裏都會覺得陌生,回去還不是一樣?”

容洛沉默不語地盯着牆角。

慕浮笙亦不再說話。

後來兩人默默地一人一口喝着,直到一壺酒見底。

慕浮笙将酒壺反轉過來,晃了晃,一滴不剩,他笑嘆了一聲:“痛快!”

“嗯!”半壺酒下肚,愁緒好似也被暫時抛到了腦後,整個人暖融融的,容洛亦随他笑着,自嘴邊喝出一團白霧,仰頭望向天空。

慕浮笙雙手捂着空空的酒壺,也随着他擡頭看天,感嘆道:“你多久沒有這樣笑過了,可惜亦非真心開懷……”

小院裏一片寂靜,有落梅和着白雪紛飛。

容洛沉默了良久,忽然道了一聲:“對不起。”

慕浮笙略感意外:“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容洛抿了抿嘴,垂下頭:“很久以前就欠你的。”

容洛母親病逝的時候,慕浮笙是為容洛發小,十分能夠體諒容家父子的難處,在容先景準備籌辦喪葬時,他主動前來搭手幫忙。

容先景彼時因痛失愛妻而心懷悲痛,一蹶不振,做什麽事情都顯得有些力不從心,那時的慕浮笙雖不過二十出頭,做事卻已然十分穩重,從斂殡到落葬……到了最後,容家夫人的喪事,幾乎已由他全權包辦。

容洛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能接受母親去世的事實,這從小不曾嘗過愁滋味的少年,忽然受到這樣大的打擊,一天到晚癡癡愣愣,除了吃和睡,什麽事情都不大記得。直到封棺前一刻,他才忽然扯住身旁慕浮笙的衣襟嚎啕大哭起來。

也許是因為長久積蓄的傷悶無處發洩,導致容洛在那時口不擇言,對慕浮笙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

卻不想就是這一說,既說疼了容先景一顆愛子之心,也說斷了慕浮笙與容洛之間的幾年羁絆。

當初容先景帶着容洛離開奉陽的時候,慕浮笙根本就不知道。

容先景讓容洛走前務必要去同慕浮笙道一個別,但是容洛卻怎麽說都不肯。

容先景拗他不過,氣憤地叱責他:“遙兒,你可知你已欠他良多!”

這句話,容洛當時不懂,可他到現在也沒有忘記。

後來容先景去世的時候,容洛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過。

他一直努力想着當初慕浮笙是怎樣一步一步穩妥地為自己母親籌辦喪禮,又是怎樣教他在面對前來吊唁的賓客時,使自己維持冷靜不失方寸地同對方互禮道謝,他按部就班,依樣畫葫蘆似地照做。

原來那個人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教會了他那樣多的東西,而他卻是等了到幾年之後方才勉強學會。

慕浮笙,慕浮笙,仿佛只要懷裏揣着這樣的一個名字,就能夠快快地長大。

而今的容洛,已經不再是小時候那個任性淘氣、什麽都不懂的容洛,在沒有慕浮笙的這幾年裏,他以為自己早已學會如何為他人着想,更知道如何才能更加堅強。卻原來跟眼前的那人一比,自己仍舊幼稚得可笑,父親說的欠他良多,他此刻終于能夠明白。

真的是欠得太多了,根本就無法償還,以至于初與他重逢時,連直面他都不敢,因為覺得羞愧。

雪仍在飄揚地下着,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香甜的酒味。

慕浮笙忽然道:“就這樣離開這裏,你不會舍不得嗎?”

容洛愣住了。

慕浮笙回過頭,湊近過來,又問了一遍:“你會舍不得,是不是?”

“我……”

眼前是點點的白雪,還有咫尺間溫潤的臉,容洛看着他,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很想放聲大哭一場。

他着實憋得太久了。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明明他在這世上才走了短短一朝,再往後的日子還長得很,可原本陪在他身邊的人卻不知不覺全走了,他現在已經不知道天大地大何處是家。慕浮笙是他在這世上唯一還眷戀着的人,他那麽好,當然會舍不得,可是又能怎樣呢?

他什麽都做不好,什麽都辦不到,除了拖累他,再也沒有什麽能幫到他的地方。

怎麽辦呢?

既然答應了慕浮笙要陪他歸家去探望雙親,那便不能爽約,容洛雖說了要走,可也沒說什麽時候走,于是兩廂都默認了此事年後再提。

不覺年關也近了,近兩天慕浮笙下令醫館徹底休假,多數人開始打包東西回家過年,一時間醫館裏再沒剩下多少人,除了阿采和辭夕衍,就連王叔和張嬸都一并收拾東西歸了家去。

雖是休假,慕浮笙這兩天卻不知道為什麽,仿佛又比往常更加忙碌了些,總不能在飯點按時歸來。

這導致的唯一後果就是,每每一到吃飯時間,幾個留守少年都十分犯愁。

又是一個傍晚。

辭夕衍,阿采,容洛三人一道圍在飯桌邊。

提着竹箸在盤子裏挑挑揀揀了好一會兒,阿采十分不滿地皺起眉頭:“夕衍哥,你這燒的都是什麽東西?”

“你自己不會看麽?”辭夕衍鄙薄地看了他一眼,開始給他一一介紹,“這是炒三絲,這是東坡肉,這是香油茄子……”

容洛無言地聽着,伸手夾了一塊所謂的“東坡肉”放到眼前仔細看了看,黑乎乎地一塊,裏頭散發出陣陣焦味。

他于是又送到嘴邊啃了啃,居然還磕牙。

“我飽了。”阿采唉聲嘆氣地放下碗筷。

辭夕衍沒好氣:“我燒的菜怎麽你了,沒吃你就飽了?”

阿采翻着白眼:“技不如人你就直說,沒人會笑話你。”

辭夕衍“啪”地拍下竹箸:“行,下次我不幹了,換你來燒。”

“我燒的總比你好。”

“就憑你,誰信啊?小毛頭!”

“你叫說小毛頭?”

“你們別吵了……”容洛十分無奈。

“說的就是你,”辭夕衍來勁了,一時眉飛色舞,“小毛頭小毛頭……”

阿采火冒三丈:“你這家夥,找打!”

随即扭成一團。

“別吵了!”容洛連忙過去擋在他們中間,好容易将兩人分開,“算了算了,要不然這樣,我現在去煮個粥吧,其它的我不怎麽擅長,煮粥的話……我可能會一點,不嫌棄的話你們等我一會兒。”

兩人頓時雙眼一亮。

那晚慕浮笙回來的比較早,進門時,看見辭夕衍正興高采烈地抹着桌子。

“吃完了?”慕浮笙問。

辭夕衍回頭,一見慕浮笙,連忙放下抹布走過來:“師父,你可回來了!”

慕浮笙點了點頭。

辭夕衍迫不及待地跟他分享起今天的新發現:“容洛煮的粥真好吃,簡直跟您的手藝有得一提,您是不是傳過獨家秘笈給他?”

慕浮笙倒是沒傳過什麽獨家秘笈給容洛,若要嚴格說起來,他這一手煮粥的本事,有一半還是容洛教給他的。

慕家夫婦年輕時喜好出外游歷,每年有段時間都會外出,而容老爺子和人搭夥經商,也時常不在家中,那時候容洛母親身體還健康,常會跟着容老爺子出外走動,于是家裏空下來,兩小子吃飯就成了大難題。

一開始慕浮笙兜裏揣了銀錢,常會拉着容洛外出下館子,但下館子太貴,加上飯館菜品油膩,吃多了總歸不好,于是他琢磨着自己來。

那時候慕浮笙什麽也不會,試了好多菜都失敗了,唯這煮粥一門還算能拿出手,于是他便和容洛一起研究了好多煮粥的方法,每天變着花樣地喝粥,多時下來人都快吃成了傻子,但到底樂在其中。

容洛不嫌棄他,總說他煮的粥好吃,吃上百遍也不膩,這便一件讓他再開心不過的事情了。

思及往事,慕浮笙禁不住笑了一笑,問道:“容洛人呢?現在何處?”

“在後面洗碗呢。”

慕浮笙于是提步往廚房那邊走。

容洛果真還在廚房裏洗碗,搬了把凳子坐小盆邊,低頭洗得格外認真,連慕浮笙來了都沒察覺。

“小洛?”慕浮笙叫他。

“嗯?”容洛吓了一跳,手裏的抹布一時沒拿穩,“咚”地一聲住掉回了盆裏,沾了他一身水。

慕浮笙忍俊不禁:“怎地這麽大了還毛手毛腳。”

容洛有些尴尬,拿手擦了擦衣服:“什麽事?”

慕浮笙沖他招手:“過來我有話同你說。”

兩人走到院裏長廊前下,慕浮笙取出一本賬薄遞給容洛:“這是我從梁家要來的。裏面有當年你叔伯與容伯父一道從商的所有記錄。”

容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接過來翻看。

慕浮笙在一旁道:“這裏邊的內容,我已經仔細看都過了,從細小的收支到最後的總結出入,各項內容都記錄得十分清楚。”

容洛認真地看着。

慕浮笙問他:“這帳薄上記錄的內容是否與容伯父當年留下的那本相差無幾?”

容洛點了點頭。

慕浮笙引他在一旁坐下來,翻開書頁,仔細找了找,手指其中一行,送到他眼前:“你看,這是梁家老爺從容伯父處借銀款的詳細記錄。”

“所有收受的款項和支借的內容在這簿子裏都已寫得十分明細,那些借來的錢,大凡還清了的,都用朱筆在尾處批了個‘清’字,但大多數尾處到目前都還空着,可見梁家人欠下的不單單只有容伯父那裏的一筆,大抵還有很多人的錢他們都還沒有還,”末了,慕浮笙道,“雖然梁家人是有些貪錢,但對于這點,他們确實沒有否認。”

容洛聽完十分氣憤,“啪”地合上了帳薄:“他們既然承認自己欠了別人錢,那為什麽到現在還不歸還?”

慕浮笙道:“大約因為他們還沒有錢。”

容洛冷冷一笑:“你說誰沒錢我都信,說他們沒錢,我還真不信。”

“小洛,”慕浮笙唯得耐心地同他解釋,“你可知,這生意場上的事,粗粗可分為兩種:一種就像我們平時在街上看到的那些做小買賣的攤販商家,他們是小本經營,少投入,不求多回報,只盼能填飽肚;還有一種就不一樣了,他們做的都是些绫羅綢緞,金銀首飾的生意,這些東西,在底子方面,便需要更大投入,有時甚至還得支大船,下江海,将生意做到更遠的地方去。”

夜色寂寂,慕浮笙的聲音清朗又動聽,低低環繞在這夜晚的小院裏。

這道理容洛不是不明白,他卻還要那樣仔細地分析講解給他聽,唯恐他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知道。

只怕在慕浮笙心中,容洛還是那個天真年幼的容洛,從來都沒有變過。

容洛想了想,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說,他們有的只是一點小錢,而他們虧欠下來的那些債務,雖然每個人都只有一點點,但若要全加在一起,基數還是太過龐大,以他們至今還沒有能力償還?”

慕浮笙的臉上現出微微笑意:“正是。”

容洛皺了皺眉:“那我爹後來的生意倒垮又是怎麽一回事?”

“關于這件事的記錄,我這裏剛好也有。”慕浮笙說着,拿出另外一本帳薄遞給他,“這也是我從梁家人那裏拿來的。”

容洛連忙将那本帳薄取來翻開,才略微一看,立刻震驚地跳了起來:“這……”

慕浮笙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是否難以置信?你父親拿了一張價值千兩的假銀票去做生意。”

容洛呆立當場。

慕浮笙看着他,低聲地道:“我想,像容伯父這樣的人,應當不會分不清真假銀票的差別。”

容洛緩緩地跌坐了回去:“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慕浮笙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他既會這麽做,必然有他不得已的理由……而且,他當初就已料到這事情也許會被發現,所以才會将家中你母親留下的那些藏畫與賬本一道,遣人送去了梁家,這也是為什麽你會在你梁伯父家中,看見你母親所作的畫。”

這事情太雜太亂,容洛一點兒也想不明白,只能癡癡地坐在那兒發怔。

以往在他心目中,父親總是偉岸正直的,從來不會去做一些違背道德仁義的事。現在忽然有人跟他說,你的父親其實并沒有那麽好,他也會犯錯,也曾幹過一些見不得人的事。

他接受不了。

但事實已然擺在眼前,連辯駁都顯得蒼白。

“梁家人定是知道這過往的,他們同你父合作生意,損失已頗慘重,未将你父這件事情捅出去已是仁義,你也不能要求他們做得更多了。”

容洛的眼眶逐漸紅了:“那麽梁家欠我父親這筆錢,我是否讨不回來了?”

慕浮笙嘆了口氣:“這世上并沒有什麽極致的對錯,單看你是否在意罷了。”

容洛兩手緊攥着賬本,顫抖着痛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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