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沉潛然帶着容洛在小巷裏來回竄了幾圈,很快将世子一幹人甩開。可惜這公子爺沒什麽體力,平時嬌慣了,沒跑幾步就開始喘氣,最後反倒換成容洛拽着他跑了。
至娘親去世,容洛離開奉陽也有幾年時間了,這期間奉陽城的變化還是挺大,許多舊路小巷都已不再是從前模樣,若非被沉潛然帶着跑,他定會在忙亂中竄進死胡同,倒真是要多虧了他。
“別,別跑了,容洛,我……我跑不動了。”拐進一條無人小巷,沉潛然嚷嚷着彎下腰去,腳步明顯慢下來。
容洛甩開他的手,見後面沒人追上,便跟着他一起停下來。
沉潛然累得狠了,靠在牆邊喘氣:“你……你怎麽回事,怎麽又跟他們打架?上……上回不是同你說了,那幾百兩銀子不要也罷,你若缺錢,大不了我借你,真沒必要跟世子他們鬥,他這人睚眦必報你不是不知道,你這傷剛好,今天打了他一頓僥幸跑了,改天他不一定怎麽治你……”
沉潛然說罷,“嘩啦”一下打開扇子,對着自己不停地搖,唉聲嘆氣:“哎,這下連累本少爺也把他得罪……”言語間亦不忘風流本色,嘿然笑着,沖容洛斜抛了個眼絲,“容洛,今日事了,我可就只有你了,你別不要我啊。”倒真是心寬得很。
可惜剛才那一番話容洛全沒聽見,只站在那兒一聲不吭,面上表情冷若寒霜。他方才根本未顧及他人,只一門腦熱地逮着世子狠揍,以至于混亂間被人摁在地上踹了好幾腳,此刻腹間正隐隐作痛,加之臉上黏了不少灰塵,看上去實在狼狽不堪。
沉潛然禁不住多瞧了他幾眼:“你怎麽了?”
“沒什麽,”容洛轉過身淡淡地道,“今天多謝你了。”
沉潛然見他要走,想追上去,又實在沒有那個力氣,只得急急沖他背影喊道:“你要去哪兒?”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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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
慕家醫館。
天色逐漸暗沉下來,家家門戶裏飄出飯菜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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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浮笙送走最後一名前來看病的人,立在門口不住地朝街口張望。
“師父。”辭夕衍從裏間探出頭來,“張嬸說飯菜都燒好了,咱們是不是該開飯了?”
慕浮笙望着街角,連頭都沒回:“你們先吃。”
辭夕衍一掀簾子走了過來,同他一道沖着門口的小街來回探望:“師父在等容洛?這都什麽時辰了,他怎麽還沒回來,去幹什麽了?”
慕浮笙皺起眉頭,望了望頭頂的天色,自嘴裏吐出一口寒氣,轉身進屋取出一件容洛的襟襖挂在臂間:“我出去找找他,你讓他們不用等我了,先吃飯吧。”
“這是要上哪兒找去啊?”辭夕衍見他已經一步邁出門口,急忙道,“要不我去吧師父,您別去了,外面這麽冷,眼看着快下雪了!”
慕浮笙哪會聽他的,早就一低頭紮進了夜色裏。
幸而沒走出幾步兩人就碰上了。
慕浮笙一眼瞧見街那頭走來的身影,開口喚了一聲:“小洛?”
容洛正沿着牆慢慢地走,一聽見這熟悉的聲音,連忙擡起頭。
慕浮笙已經迎了上來,順手将襟襖遞給他:“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容洛伸手接過衣服披在身上,道了句謝:“之前去了茶館聽戲,太入迷以至忘了時間,對不住。”說罷看了看他,小聲道,“飯是不是都燒好了?我餓了。”
慕浮笙心道都幾天了,你可終于願同我說話了,結果一開口竟是喊餓,也不知該不該高興,只得無奈道:“早好了,都在等你,走吧。”
二人進了屋,一夥人早就已經餓得嗷嗷叫了。辭夕衍在一旁笑嘆道:“容洛,你這是上哪兒去了,害我們好等,你要不來,我們連飯都沒得吃了!”
容洛忙道了歉,走到飯桌邊坐下。
也虧得這兩天不忙,一席人坐得倒是挺齊,熱熱鬧鬧地被阿采笑稱是“提前吃團年飯”了。氣氛總歸其樂融融,期間有人提起最近沸沸揚揚的坊間謠言。
“就是一個朱姓的大夫,他說咱們公子現如今的一界名聲全靠巴結權貴得來,還說什麽……根本就是個不通醫理不學無術的毛頭小子。”
“什麽呀?”
“他憑什麽這麽說。”
飯桌上一片嘩然,慕浮笙無聲地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陳悅提起這茬就格外氣憤:“你們都不知道他那副嘴臉,自稱是什麽太醫院院副使顏晉賢的關門弟子,特別瞧不起人,我那天不是去給病人送藥方了嗎,碰巧路過他那家醫館,就看見他那門外還挂了個牌子,上書‘慕府病客,恕不接待’。”
“什麽意思啊?”阿采尚顯天真。
陳悅瞧了他一眼:“意思就是,咱們這兒沒給治好的,或者來過咱們這兒看病的病人,他一律不接待呗!”
阿采氣憤地拍桌子:“這不是欺人太甚嘛!”
陳悅偷眼瞧了瞧慕浮笙的神色,見他無恙,又低聲喃喃道:“可不是麽,還不止這些呢。”
“還什麽呀?”辭夕衍催促,“別吞吞吐吐的,快說!”
陳悅撇着嘴:“我前兩天還無意聽了到些不好的流言,有人說……說什麽……說什麽公子生性風流,單好那雲雨之事,為成名不惜出賣色相……”愈到後面聲漸低,顯是說不下去,幹脆大聲辯駁,“肯定是那姓朱的信口雌黃亂說出去的,奉陽城那麽多人那麽多張嘴,越傳越離譜了都!”
祝淩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這也有人信?”
陳悅道:“你沒聽過‘三人成虎’麽?說得人多了自會有人信了……”
阿采呆呆怔怔地:“難怪最近都沒什麽人來咱們這兒看病呢,會不會是……”
辭夕衍噓了他一聲:“別胡說!”
有人道:“莫非從前公子得罪過他?”
慕浮笙道:“自然不曾。”
辭夕衍點頭附和:“沒錯,師父怎麽會去結識這種人,什麽太醫院副使的高徒,我看就是吹的!那顏副使誰不知道啊,都六十好幾的老頭了,連路都走不動,再過幾年都該退了,現在在宮裏根本就不管事兒,去年成貴妃四度小産,他們太醫院還偷偷遣人到我們這兒求過藥方呢。”
“怎麽這樣啊,這要傳出去,以後誰還來咱們這兒看病……”
一夥人讨論得熱烈,容洛卻只呆呆盯着面前的飯碗瞧。
當你有了那麽一點點的成就,有些人便會敬仰你,将你視作他的希望,而有些人則會忌憚你,将你視作敵手,恨不得你失手犯錯,一朝跌入谷底,最好永不得翻身。
這是慕浮笙曾對他說過的話,言猶在耳。容洛突然不知心頭掠過什麽滋味,酸甜各有。
他記得慕浮笙自初始學醫起,只拜過一次師父。
那師父收慕浮笙為徒時業已到了耳順之年,雖然年輕時确有一手精湛醫術,但老來說話總有些颠三倒四,一般人很難聽懂。
慕浮笙受他點撥幾次,總是一頭霧水,後來他想到一個辦法,學習時先提筆将師父說過的話都記錄下來,回去反複思量才終能融會貫通。
後來那師父自出去雲游四海,不再管人間俗事,慕浮笙開始自己學醫。
不管學什麽總歸不易,若要精通一術,則更要花費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
有時研究藥理,需得一些實物相輔,慕浮笙那時身上沒有多少銀子,真要三番五次地去向藥商采買那麽多種類的草藥,着實有些負擔不輕。如果上山采藥,又要繞很遠的路,總歸有些不切實際。
後來是容洛出了主意:一些簡單又容易養活的草藥,倒不如自己來種。
這個方法十分讨巧,很快得到了慕浮笙的贊同,二人說幹就幹。
那段時間,不止是慕家花園,就連容洛房屋的小窗前都種滿了各種各樣草藥。
容洛每每細心照料,總會大有收獲。那時便覺得,古人勞作而歌的日子大抵不過這樣了,既簡單又易于滿足。他甚至天真地想着,以後要去墾下一大片山林,在那山上種很多很多的草藥,他就去當那專供草藥的大藥商,誰家問他買他都不賣,只賣給慕浮笙。
直至後來娘親離世,父親帶着他離開奉陽,那小窗前的花花草草便再也沒有人照料,想必早已變成了敗葉枯草。
而年少時的願望,也不知碎落在了什麽地方,如今他一事無成,反倒只會給人徒添麻煩,當真是連自己想起都覺得厭惡。
“不是餓了,怎麽一口飯也沒動?”耳邊忽然響起慕浮笙的聲音。
容洛吓了一跳,轉頭朝他看去,眼神閃爍,欲言又止:“我……我……”
慕浮笙見他臉色蒼白,忙道:“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說罷伸手要去探他腕上脈搏,被容洛一縮手躲開。
許是二人的對話有些不大尋常,引得旁人都安靜下來。
容洛在那一衆眼神注視下,擰着頭皮斷斷續續道:“這些天承蒙諸位照顧,我笨手笨腳的……眼看在這兒也幫不上什麽大忙,還白拿那麽多工錢,實在慚愧,況且之前受的傷早已痊愈……往後就不打算給各位添麻煩了。”
衆人聞言皆愣了一下,阿采怔怔地道:“你這意思是要走啊?”醫館裏除了慕浮笙,便屬阿采與容洛最相熟,他原先總看不慣他,相處得多了卻也漸漸同他多了份好友之情,如今聽他要走,竟十分地舍不得。
“是……”容洛總覺得有些說不出口,“我白日裏在街上碰見了多年未見現已出嫁的表姐,她說起自己十分惦念家中二老,又聽聞我無處可去,便作信一封,邀我回她老家去住。我想起小姨姨丈膝下再無別的兒女,現表姐出嫁,他們在家難免寂寞,我從前又與他們十分投緣,如今正好與他們做個伴,就答應了。”
慕浮笙神色凝重:“你表姐家在哪兒?”
“在南岳……離我娘親家不遠……”容洛倒沒有完全說謊,小姨家就在南岳不假,表姐也已出嫁了,只是并未嫁到奉陽,因此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碰上,況且容洛的外祖父在容洛很小時便去世了,從那以後他便與小姨一家再無聯絡,如今想要去找,可能得費一番周章。
阿采十分地吃驚:“什麽,你又要回南岳?!為什麽啊?”
容洛垂着頭,心中萬分酸楚:“這幾年不在奉陽,再回來總覺得陌生,好似一切都變了模樣,我……不想再呆在這裏了。”
阿采聽他說着這些,心中替他着急,憋紅了臉道:“那你,那世子那兒的錢……”話說出口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不該說的,連忙閉上嘴巴。
即便剎得及時,慕浮笙還是敏感察覺,飛快問道:“什麽錢?”
阿采十分地尴尬,不說話了。
突如其來的寂靜彌漫了整間屋子。
“我累了,先去休息。”容洛都不敢去探究慕浮笙此刻會是什麽的表情,倉皇地站起來,轉身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