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七章
劉玉帛領着容洛左繞右繞,大約走了一炷香的路,方才找到一家偏僻茶館。
二人在包間裏入座,不一會兒小二上了茶來。
本該是對坐的位置,劉玉帛卻搬了把凳子坐到容洛身邊。
容洛以為他有事要對自己講,誰知等了良久,他卻仿佛并沒什麽要說的,只坐在那兒拿一雙眼睛盯着容洛看。
容洛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眼見桌上茶都要涼了,忍不住喚他:“叔叔?”
見他沒有反應,容洛只得拿手指敲了敲桌子,又喚:“劉叔叔?”
“啊啊?”劉玉帛這才回過神來,低頭見容洛手邊的茶一口也沒動,便又給他換了一杯熱的,笑着遞過去,“瑤兒喝茶。”
容洛伸手去接,誰知劉玉帛卻攥着那杯子底盤不放。
容洛一皺眉,将他手中的茶杯使勁往外一拽。
杯中茶水受了沖擊,立時灑出大半,滾燙的水一下濺在劉玉帛的手背上,他卻毫不在意,只用拇指搓揉被燙紅的手背:“瑤兒,你父親在世時,可曾同你說過些什麽話?”
容洛早已察覺他有些不對,不禁搬着凳子往旁邊挪了一挪,方才道:“父親逝前囑咐過容洛許多事,不知您想聽哪些?”
劉玉帛想了想:“比如……比如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容洛聽他這麽一說,不覺想起那假銀票的事情,跟着心頭一跳:“您指的是?”
劉玉帛卻不說話了,擡眼癡癡看着容洛:“瑤兒,你與你父親,真像啊。”
那眼神看得容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終于冷着臉站起來:“叔叔如若沒有話要說,容洛這便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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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別……別走,”劉玉帛連忙拽住他的手,“我有話說。”
容洛強壓下心中不耐,将手從他掌心裏掙脫出來,重新往他對面的位置上遠遠一坐:“叔叔有話請講,一會兒容洛還有事情要做。”
劉玉帛又賠笑着端起茶杯送過來:“瑤兒別急,先喝茶。”
容洛只得接來茶杯,耳邊聽得劉玉帛道:“你父親是個極溫和善良的人。”
容洛放下茶杯。
劉玉帛接着道:“那時候我生意失敗,一夕之間窮困潦倒,家宅、良田統統陪給人家,除了一件裹身衣裳,身上再無半分文銀。我無家可歸,獨自在外漂泊幾天沒有飯吃,到最後實在餓得慌了,沒有辦法只能去偷,為了一只饅頭,卻被人捉住狠狠痛打……”劉玉帛頓了一頓,眼中現出些許迷離之色,“幸而在那個時候遇上先景,他好心收留了我。”
容洛皺了皺眉頭。
“我将我的遭遇說予他聽,後來得知他也是半個做生意的人,便央他借錢給我,助我東山再起,”劉玉帛說到這裏,轉頭細細打量着容洛,再一次道,“他真的是個極溫和善良的人……瑤兒,你和他很像。”
容洛實在受不住他的這種眼神,說話的語氣十分冷淡:“小時是常有人說容洛的眉眼與父親很像,但是容洛現在已經長大,相較父親溫文爾雅才華滿腹,又及寫得一手好字好文章,容洛心知自己不論在哪一方面都無法與父親企及。”
劉玉帛卻似全然沒聽見他的話,突地湊過來,一把握住容洛擱在桌上的手,話語紊亂:“四年前離開奉陽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甚至去年年初的時候我還曾往南岳尋找過他,他分明精神奕奕全無病弱模樣,怎麽……怎麽不過幾個月時間,他就死了?!”
劉玉帛說着說着激動起來,容洛着實不明白他為何會是這個樣子,一邊試圖扳開他捉着自己的手,一邊勸他:“劉叔叔,你冷靜一些。”
劉玉帛毫不理會,牢牢盯着容洛,眸光有些渙,散捏着他的手跟着越收越緊,呼吸逐漸變得粗重起來:“先景,先景,我不介意你有妻兒,我現在有錢了,我可以養着你,你別躲我……”說着就要朝他壓過來。
容洛終于明白他要做什麽,心頭十分震驚,伸手一把就要将他推開:“你、你瘋了?!”
劉玉帛被他推得往後一仰,眼神恢複一絲清明,卻仍舊拉着容洛的手:“瑤兒……是我對不起他,是我對不起他,所以他要用這樣的方式來懲罰我,他要走,他要讓我再見不到他……不可能,他怎麽可能會走,他一定還在什麽地方。”說完一把将容洛從凳子上拉起來,“走,你帶我去找他,你一定知道他在哪裏!”
這一下力氣極大,容洛有病在身,一時被他拽得頭暈眼花,眼見根本抵抗不了,之能被動地讓他拖着往外面走。
茶館外頭的小街人煙稀少,劉玉帛扯着容洛走了好長一段路。
此人一直情緒不穩胡言亂語,行為舉止又很是颠三倒四,容洛心知危急,急忙左右看看,見一名路人正從身邊經過,忙忙開口朝他大喊:“救命!”
話音未落便被劉玉帛拽了一把:“瑤兒聽話,莫胡鬧!”
那路人見容洛一身少年氣息,而旁邊的劉玉帛又是四五十歲模樣,只當是父子之間鬧了別扭,正受訓斥,忙忙會意地朝劉玉帛笑了一笑,低頭走了。
容洛一時大急:“喂,你別走!”話還沒喊完便被劉玉帛牢牢捂住了嘴。
外人又哪會管別人家中閑事,容洛這一聲喚,那人只當沒有聽見,低下頭腳步更快。
見他走遠,劉玉帛将容洛雙手反剪牢牢制住,湊到他耳旁壓低聲音,語氣兇狠:“不要再喊,你只需照我說的去做,我便不會對你怎麽樣。”
容洛想也不想,擡腿狠狠踹了他一腳。
劉玉帛一下吃疼,微微松開了手。
見他如此不合作,劉玉帛心頭氣憤不已,将容洛一把拉回,拽着他飛快拐到一條陰暗小巷裏頭,把他往牆上一推,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把小刀,逼近過來:“你怎麽這樣不聽話?”
這小刀尖尖閃着寒光,容洛脊背貼着牆壁,不敢再輕易動彈:“你到底想幹什麽?”
“告訴我,你父親在哪裏?”
“他已經死了。”
“別騙我,”劉玉帛突然激動起來,栖身向前,拿刀抵住容洛小腹,又問了一遍,“他到底在哪裏?”
容洛定了定神:“你先答我一個問題,我便告訴你他在哪裏。”
劉玉帛看他良久,忽而了然笑起來:“瑤兒,先景既不出現,你母親又已經死了,你現在孤苦伶仃一個人,還能倚靠着誰?”
容洛冷眼瞧他:“我不需倚靠誰。”
劉玉帛意味深長:“我已在長安街觀察多日,慕家的小兒果然聰穎優秀行事有方,就連燕王爺都對他十分親睐,不虧為奉陽的‘回春公子’,将你交由他照顧,你父理當十分放心。”
聽他這樣說話,容洛心頭十分不悅,皺起眉頭:“這與你何幹?”
劉玉帛嘆了一口氣,低聲對他道:“你想,現在醫館裏頭那麽多病人,只怕有大半都徘徊在生死邊緣,如果那慕家小兒‘一不留神’竟早早地助他們上了西天……這後果會怎麽樣?”
容洛怔了怔:“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劉玉帛收了刀子,過來将他攬住,溫和地道:“行醫必有風險,呆在那慕家小兒身邊一點也不安全,保不準哪天就會落得跟那馮季柳一樣人人喊打,瑤兒還是跟着叔叔走,叔叔往後必不讓你受一點委屈,可好?”
容洛終于聽出他的話外之音,不禁失色:“你要在醫館的病人身上動手腳?”
劉玉帛輕聲笑:“你只要聽話,我又怎麽會去做那些事情。”
“你這個瘋子!”容洛一下子腦門火熱,張嘴一低頭狠狠咬住他的手腕。
劉玉帛吃疼松開他,反手甩了他一巴掌,捂着流血的手腕冷冷地道:“對待長輩居然如此無理,先景竟然将你縱慣成這樣的性子!”
容洛被他扇得頭暈眼花,偏頭猛地咳嗽了一聲,喉間立刻有一股腥甜的味道泛上來,被他生生地忍住。
劉玉帛伸手再拽了他一把:“這裏有些不安全,你且随我換個地方,到時候有什麽問題,叔叔随便你問。”
容洛被動地跟着劉玉帛不知又拐過了幾條巷子,來到一座民宅前,門口正停着一輛馬車,旁邊有名小仆,仿佛早已等在那裏,看見劉玉帛,恭敬朝他點了點頭。
劉玉帛上前掀開車簾,回頭對容洛道:“跟我上車。”
容洛站着沒動:“去哪裏?”
劉玉帛道:“去南岳,找你父親。”
他竟然還是這樣堅持,容洛知道正常必然與其說不通,便同他撒了個慌:“他現在不在南岳。”
劉玉帛有些意外:“那在哪兒?”
容洛語氣試探:“我父親生前曾用過一張價值一千兩銀票去做了一單生意,你可知道這件事情?”
劉玉帛笑了笑:“這單生意,正是我與他一道去做的。”
果然是他,容洛大驚:“為什麽,你們難道就沒想過那是要擔風險的?!”
劉玉帛看了看他,收起刀子,眼神變得柔和:“你父親當時也是這樣同我說的,所以我才會瞞着他。”
容洛變色:“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劉玉帛淡淡道:“有這麽好的機會為什麽不去把握?當時我生意虧空,但凡縱橫商海的人,只要一聽聞我的名字,都不願意與我再合作,我只能以他名義。”
容洛氣極:“你……”
劉玉帛放緩語氣:“你別這樣,我這也是為了他着想。”
容洛氣憤已極,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放屁!你用的是他的名義,到最後得利者還不是你,等到東窗事發,金銀全都流入你的囊中,爛攤子卻要我爹為你收拾!你這豈是為他着想,你只是為了你自己……要不是,要不是……”
要不是被父親及時發現……誰又不知父債子還的道理,想起可能會發生的後果,容洛不覺驚出一身冷汗。
原來之前在梁家看見的那些字畫,并不是父親為了避免禍事方才寄存于他們處。
容洛的娘親生前耗費了大半心血收集的這些字畫,若是折合成銀錢,絕對價值不菲。
容先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根本有心無力,再難想到更好的辦法解決此事,只能差人将字畫交給梁家,希望他們能夠直接用這些字畫去将事情平息。
偷用私錢,還是如此大面額,若是被發現,輕則流放,重則絞刑斬首。
難怪之前梁家人對待容洛是這樣一個态度,他們并不樂意擔下此事,但是心內又揶揄這些價值連城的字畫,想起容先景仿佛在南岳還有一處家宅,于是先草草塞給那些人少數銀兩壓下此事,只叫他們千萬不要捅進官府,其餘債務,去南岳問容先景之子容洛讨要便是。
所以才有了容洛後來的無家可歸。
劉玉帛勸慰容洛道:“你放心,我自有打算,你與你父親絕對不會走投無路,往後會有我來照顧你們。”
明白過來前因後果,容洛越想越是氣憤,忍不住捏緊拳頭,一下往他臉上招呼過去。
到底因為生病而使不出什麽力氣,揮到半路便被劉玉帛截下,他一把甩開容洛的手,臉色陰沉:“你敢打我?”
容洛本就站立不穩,幾乎要被他甩得摔将出去,劉玉帛适時拉住他,一把将他推上旁邊馬車,随後自己也爬上來,探出半個頭對外面的小仆道:“我們走吧。”
馬車聞聲而動。
劉玉帛感嘆一聲:“好久沒有看見先景了,我真想他。”
容洛毫不客氣地罵:“惡心!”
“惡心?”劉玉帛看他一眼,并沒有生氣,只是輕笑,“還以為你乖巧懂事,誰知卻這樣不知貼心。
容洛沒有理他。
劉玉帛擺出和藹笑容,朝容洛招了招手:“何必這樣生疏,瑤兒,來,過來這邊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