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八章
傍晚,慕浮笙出外歸來,卻沒瞧見容洛的影子,他在醫館轉了一圈,又回家轉了一圈,到處找不着人,便去把阿采叫來問他:“看見容洛了嗎?”
“容洛還沒回來嗎?”阿采怪道,“他早上出去的,照理現在應該回了啊?”
慕浮笙皺眉:“早上?和誰一起去的?”
“說是他的叔叔……但也并不十分熟悉,”阿采道,“糟了!容洛不會出什麽事吧?”
慕浮笙轉身就走。
“公子!”阿采急道。
教那劉玉帛一來二去地糾纏不休,馬車竟不知不覺一路行到南城門邊。
劉玉帛掀開簾子朝外面看了看,見城門寬敞大開,暢通無阻,略微放心,回頭對容洛笑道:“出了城門,你便好生告訴我你父親現在何處,我們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去找他。”
容洛整個人無力地縮在馬車角落裏,只覺得全身熱得異同往常,就連鼻端呼吸出來的氣息都是滾燙的,此刻聽聞他說話,也沒有力氣再回應,只是讷讷地看了他一眼。
待馬車行至城門下時,忽有一隊着官衙衣裝的人策馬奔來,還沒至近前,便有一朗朗的男聲遠遠響起:“念奉陽城內疫病泛急,現官府有令,凡城內百姓,未攜帶醫館證明者不得出城!”
城門內外的百姓一片嘩然。
劉玉帛聞訊臉色一變,起身擡手微微掀開車簾一角。
正在車外坐着的小仆此刻有些慌張,回頭對着車內的劉玉帛道:“老爺,我們沒有證明,今夜之前恐怕輕易是出不去了,現可怎麽辦才好?”
劉玉帛看了看外面。
官衙的人還沒及達城門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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駛在容洛他們前面的那輛馬車大約是趕着要出城去,趁着這個空隙,他們一個提速順利地溜出了城門。
劉玉帛見狀眼前一亮,迅速催促那小仆:“還不靈活一點,學學他們,快催馬!”
小仆“哎”地應了一聲,慌裏慌張地揮鞭。
誰知還是遲了一步,官衙的一隊人及時趕到,提着馬缰繩将車子阻攔下來:“何方刁民,聽聞官府召令,還不速速停車!”
那小仆也算機靈,聞言轉了轉眼睛,跳下車來,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偷偷往那官爺的手邊塞過去:“我家老爺今日正是要趕着要回老家探親去,還請官爺通融通融。”
那官衙的人生得一臉嚴正,此刻正高高坐于馬上,也不收下那銀子,只探頭朝車內張望了一眼:“可有哪家醫館證明?”
“哪兒來得及呀?”小仆道,“我們也是剛剛才知道需要開證明才能出城門呢。”
誰知那官爺竟道:“這樣也無妨,我們已帶了位大夫過來,且讓他給你們探了脈,确認并無疫病,即可出得城門去,”他說完翻身下馬,“快讓車上的人下來!”
小仆聽那官爺這麽一說,一時有些傻住,慌亂之間又道:“我家老爺一向身體健康,并無任何隐疾,只怕不需大夫探脈。”
官爺有些不耐煩起來:“有病沒病都要探一探,讓你下車你便下車,推三阻四地幹什麽!”
小仆聞言整個人哆嗦起來,轉身匆匆過來,探過頭貼着車簾低聲對劉玉帛道:“老爺,快下來吧?”
容洛雖然精神不濟,卻也一直不動聲色地留神關注着車外響動,聽到這裏忍不住笑了出來。
劉玉帛卻不知容洛有病在身,聞聲竟還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瑤兒,你笑什麽?”
容洛搖了搖頭,有氣無力地道:“外頭都已經在催了,叔叔怎麽還不下車?”
劉玉帛終于覺出容洛有些不對,忽然傾身過來,擡手一摸他的額頭,随即縮回了手:“怎麽回事,你竟燒得這樣厲害?”
容洛倚着車壁笑道:“我早就病得厲害,叔叔怎的這樣不關心我?”
“你……”
劉玉帛大驚,還待說話,馬車簾子随即被人一把掀開。
一雙熟悉而深黝的眼眸随之映入視線,容洛心頭一喜。
慕浮笙靜靜立在車外,将容洛細細打量了一番,确定他無事,方才微微舒了一口氣,轉而淡淡看了劉玉帛一眼:“我是大夫,煩請二位随我下車一趟。”
待慕浮笙将容洛抱回醫館時,一衆人竟都焦急地在門外等着。
見二人歸來,阿采當先迎上前,急急地喊了一聲:“公子,人找回來了?”
剛想問問容洛那個古怪叔叔的情況,一眼看見蜷縮在慕浮笙懷中一動不動的容洛,阿采吃了一驚:“他怎麽了,早上出去明明還好好的?”
慕浮笙眉頭緊鎖:“他燒得厲害,已經神志不清了,只怕情況很不妙,”頓了頓,又問他,“這事情……”
話還沒說話,阿采已經會意地搖了搖頭:“夕衍哥已經同我說過,老爺夫人尚且還不知曉此事。”
慕浮笙點頭道:“你快去準備一下,我馬上要給小洛施針。”
阿采聞言有些愣住:“公子……”
辭夕衍此刻正匆匆地從後面跟上來,一聽見這話立時倒抽了一口涼氣:“施、施針?”
慕浮笙并沒有多做解釋,只是提步就往醫館裏面走:“我已仔細算過需要落針的各處穴位及走勢,有沒有效果,一試就知道。”
辭夕衍方才回過神來,急急地追上去道:“師父!藥方您不是早就已經配出來了,現在就只差了一味藥……我們這麽多天都找下來了,您也不必急于這一時,倒不如再等等,改天可以多派幾個人随我們一道,重新再上山去找過……”
“等不及了!”慕浮笙打斷他,“那藥不類尋常,且又性喜幹燥炎熱,奉陽地處江淮以北,常年濕冷,你我就算是踏遍了這裏的整片青山也不可能找尋得到。”
阿采和辭夕衍聞言站在原處對視了一眼,兩顆心同時跌入谷底。
幾天同病患接觸下來,他們心內都知曉治這病絕對不可急于求成。
前有容洛的娘親,後有那陳小公子,他們都是因施針而死。
當年容家為容夫人請來的大夫便是以針法高超見長,而馮季柳在未出這事之前也是一位聲名極響的妙手大夫……他們完成不了的事情,慕浮笙難道就會有十成的把握?
慕浮笙此刻已經步入後屋,見他們還沒有動靜,回過頭來厲聲呵斥:“還不快去準備!”
阿采被他斥得一下子紅了眼眶,連喚了兩聲“公子”,卻是什麽也說不下去。
醫館其它弟子都默默地站在角落裏,垂着頭沒有說話。
大凡往常沒有出現過的病例,總會有一套相應的治療方法随之出現,且這方法施行起來合适與否,也總需有病人帶頭去做這第一份嘗試。
沒想到公子竟選擇了容洛。
這份心情,重得不能再重,誰都不希望容洛有事,更不想公子有事,但是此刻也确實再想不到其它辦法。
良久,辭夕衍忽然從嘴裏吐出一口氣,擡手拍了拍阿采的肩膀:“快去準備吧……”
阿采才準備好東西送到卧房,立刻就被慕浮笙趕了出來,沒過多少時間又将辭夕衍叫喚進去。
此後的一個時辰,醫館的卧房大門一直緊緊閉着。
所有人都神情凝重地站在外面,卻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音,只有阿采獨自垂首坐在屋廊邊上,手裏捏着帕子,雙眼通紅。
有人過來勸他:“阿采,快別哭了。公子剛才語氣确是嚴厲了些,但他并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看容洛現在這個樣子……他比我們誰都心急。”
阿采擡頭看了看他:“這我知道,”又別開眼睛,“可是,可是……”
就在前幾天,新醫館還沒有修葺好的時候,容洛曾經帶着阿采去逛過容家的宅子。
那日天氣姣好,阿采難得見到容洛笑眯眯的樣子,他一路跟着容洛來到容家花園的小瑤池邊上。
明明是就無人住的地方,那小小一方花園看上去卻像是剛剛被人打理過,小池邊上花草繁盛,芳香四溢。
容洛領着阿采在那花草叢中四處扒拉了很久,終于在一個小角落裏找到了一塊小石碑。
阿采探頭去看,只見那小碑上面工整刻着一行小詩: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阿采問他:“這是什麽?”
容洛道:“這是我爹寫給我娘的。”
阿采眨眨眼睛,拉長了聲音:“哦——我看出來了。”
容洛笑了笑,随即又蹲下身,自腰間掏出一塊小木牌子,先在用樹枝在那石碑旁邊刨了個小坑,繼而将那塊小木牌子往坑裏一插。
阿采又湊過去看,見那小木牌子上面亦寫着一行小詩: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只是那字跡不如石碑上那樣好看,甚至差得遠了。
阿采這下看不明白了:“這又是什麽?”
容洛伸手将小坑旁的泥土推回去,站起來,用腳踩了踩:“這是我寫給你家公子的。”
“啊?”阿采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一手指着他,一手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來,“你……你……”
不想容洛居然一臉認真地反問他:“你笑什麽,這首詩正合适,太深奧的我只怕他看不懂。”
阿采道:“你寫這個做什麽?”
容洛頓了一頓,垂下頭:“我今天帶你來,就是想告訴你,若是哪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想辦法帶他過來這裏看一看。”
阿采怔了怔,沉默了。
可惜這事情阿采沒能瞞住,第二天就一字不落地全告訴公子了。
一方面是經過上次與安南世子的事情之後,公子曾囑咐過他,容洛若再有什麽事情告訴他,千萬不能瞞着。另一方面,他又覺得萬一真等他走了才叫公子知道這件事情,不知公子到時候會難過成什麽樣,阿采不忍他傷心。
容洛其實聰明,他只是想用這個方法告訴慕浮笙,即便他真的沒辦法治好自己,也要認真地排除萬難,想盡辦法留下來治好更多的人。
別後又四年,他與他得幸能夠重逢。
然而有一點,容洛卻沒有仔細想過,這次若是再要分別,又要用掉幾年才能相逢?
慕浮笙何曾不懂容洛的意思,所以在他的針灸備案出來之後,他才會選擇讓容洛第一個嘗試。
又不知過去了多少時候,卧房的門忽然被打開,辭夕衍匆匆從裏頭奔出來:“阿采!阿采!”
四下本來靜谧,辭夕衍的這幾聲喊如刺針一般喚得人心頭徒然收緊,紛紛轉頭看他。
阿采“倏”地站起來:“我在!”
辭夕衍急匆匆地道:“快去端盆熱水!”
阿采連忙應了一聲,轉身奔走。
旁邊的人見他面色如此不好,俱是心下一沉,陳悅上去問他:“情況怎麽樣了?”
辭夕衍額頭上都是汗,聞言先是擡手抹了一把,随即吐出一口氣,最後方才展露笑顏:“施針很成功,容洛暫時沒有危險。”
這小子,竟然如此會賣關子!
但是聽到這樣的好消息,誰也沒閑暇與他計較這些,四下立刻一片歡欣大悅。
雖然容洛的燒還沒有退下,慕浮笙亦是強調:欲将這病徹底根除,還需得配上藥物治療。但這已經算得上是一件了不得的大好事,全醫館上下都吵嚷着要放鞭炮慶祝。
這件事情,慕家夫婦起先一直被蒙在鼓裏,直到幾天之後方才得知事情原委。
得知消息的慕沉卿尤其氣憤,立刻不知從哪兒搜出一枚學堂先生用來打手心的戒尺,一邊到處尋找自家兒子,一邊逮着人便問:“快說,慕浮笙那混小子去了哪裏?”
豈不知此時,慕浮笙正拉着大病初愈的容洛往容宅的小瑤池邊上走。
眼見他一路走得目不斜視,仿佛目的十分明确,容洛有些心虛:“你不去給人家看病,要拉我到這兒來做什麽?”
慕浮笙沒說話,照着阿采對他的描述,低頭在花草叢裏頭四下翻找。
找了好一會兒,直至最後撥開角落裏的一大片苜蓿草葉,慕浮笙方才看見那一塊小小石碑,還有旁邊的一塊小木牌子,上面的字,一看就知道是容洛寫的。
慕浮笙轉過身來,指着那小木牌子冷冷地望着容洛:“你這是什麽意思?”
容洛低着頭不敢看他:“什、什麽什麽意思……”
慕浮笙見他這副樣子,一時又氣又好笑,屈指毫不留情敲上他的額頭:“你這個傻瓜!誰家人會像你這樣,沒死就急着給自己豎牌子。”
容洛怔怔地擡頭:“我只是……”
慕浮笙看着他,眼眸微微凝起:“只是什麽?”
容洛忙又飛快地垂下頭去,良久才将嘴邊的話送出口:“我只是怕有個萬一……”
慕浮笙看着他好一會兒,忽輕輕舒一口氣,伸手将他摟進懷裏:“現在還有沒有這個萬一?”
容洛悶聲笑了笑:“沒有了。”心裏卻将阿采那個多嘴多舌的家夥罵了個千遍萬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