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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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樣, 方玲玉沒有流産,至少不會讓杜俏內心愧疚。
至于其他的, 也跟她沒什麽關系。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雖然雪停後,就沒有再下雪,但天還是很冷。a市的冷格外和其他城市不一樣, 是一種沁着濕氣的冷,冷到骨子裏。
工地不能開工,秦磊就閑了下來, 偶爾去‘忘江湖’晃一晃,更多的時候是在家裏,在杜俏身邊。
現在他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粘人大魔王, 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挂在杜俏身上,走哪兒跟哪兒,連杜俏去琴行上課,他也得跟着。
冠冕堂皇說, 冬天路滑, 他陪着放心點。
幾個上杜俏鋼琴課的小朋友,都認識他了, 都叫他大塊頭叔叔。琴行裏的人也知道杜俏離婚又結婚的事, 雖有點詫異,但能看出杜俏跟這一任的老公, 感情似乎更好點。作為外人, 什麽都不能說, 只能是祝福吧。
杜俏走出教室,看見秦磊正在打電話。
他面色凝重,好像是有什麽事。
秦磊挂掉電話,同時也看見杜俏了,向她走來。
“有什麽事嗎?”
“這不快過年了嗎?老徐他們想結工資,但是上面一直拖着不給結,逼急了才說今年沒錢發工資。”
杜俏眨了眨眼:“這是拖欠農民工工資?現在還有人敢拖欠農民工工資?”
以前新聞上總會報道無良包工頭惡意拖欠農民工工資,一些農民工為了要到工資,跳樓、堵路、在政府門前靜坐之類的事情,對社會造成的影響極其不好。後來幾經國家整頓,甚至國務院印發了《關于全面治理拖欠農民工工資問題的意見》等文件,将此作為解決治理拖欠農民工工資的長久機制,現在敢大明大白拖欠農民工工資的人已經很少了。
“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而是有沒有辦法的問題,誰也不願頂着槍頭當出頭鳥,但關鍵得有錢才行,我聽老徐說那張總好像真是沒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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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麽辦?”
“等會我去看看再說。”
秦磊把杜俏送了回去,就直接去了老徐說的地方。
其實老徐他們在給秦磊打電話之前,已經辦法想盡,現在只差最後一步,動用極端手段,要麽就是找個高樓大廈的樓頂蹲着,要麽就去市政府門前靜坐,但這些辦法都是實在不得已才會付出行動。
“在這種地方辦公,他說他沒錢,誰信啊!”秦磊到時,人群裏正在叽叽喳喳說話,其中有個高嗓門格外引人矚目。
還別說,能在這種地方辦公的,确實看起來不像沒錢。
歐式的三層別墅,以a市目前的房價,至少在千萬以上。不像是辦公的地方,倒像是住處。
這也确實是在住宅區,只是這片靠近市郊,再加上剛建成沒多久,入住的業主似乎并不多。如今正處在裝修階段,小區的安保似乎也沒跟上,所以這群建築工才能長驅直入來到這裏。
“磊哥,你來了。”大常看見秦磊,在人群裏揚聲喊他。
一看見秦磊來了,很多人紛紛跟他打招呼。
“磊哥。”
“秦磊,你幫咱們想想辦法。”
“這快過年了,能過下去誰也不願跟他們鬧……”
在七嘴八舌中,秦磊走到老徐他們面前。
老徐、劉建山、大常、高子,還有一些其他熟悉的面孔,這些面孔并不好看,甚至是粗糙、有點髒的,有的頭發好些天沒洗了,亂成一團糟,有的估計幾天沒洗臉,眼角還有眼屎。
但無一例外,望着他的眼神裏都綻放着希冀的光芒。
秦磊苦笑,其實他還真擔不上他們的期盼,他也就是以前帶着他們裏面的某些人去要過一兩次被拖欠的工資而已。
老徐的臉有點羞愧:“磊子,其實不該叫你來,你現在沒在工地上做,這事也跟你沒什麽關系。但你看這麽多人都等着,等着這筆錢回家過年,其實早就在找他們要,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後天,拖到最後林兵都不見影兒了,每次打電話就說忙……”
“沒事,老徐叔,我就幫忙看看。實在不行,我估計也沒什麽辦法。”秦磊沒把話說死。
“秦磊,你肯定有辦法,以前不是要過兩次,咱們這次可就全看你了。”剛才那個格外高昂的嗓門,人稱‘小河南’的王二球插嘴道。
他的話迎來老徐和劉建山的怒目,本來就是請人拿個主意幫忙,人家幫是情分,不幫是本分,怎麽從王二球嘴裏聽着就不太像話。關鍵這次來,也不光老徐他們這幫人,還有些跟王二球一起來的,甚至本身就在一個工地上幹活,但歸類不到老徐這幫人裏面的一些工人。
人多,心就雜,所以明知道王二球這話有問題,但還是有些人附和。
秦磊歷來讨厭這種‘天下皆你媽’的人,好像弄得別人欠他的似的。他以前就不含糊這種話,更不用說現在。
他掏出一根煙,點上,吸了一口:“王二球你這話說得太見外了,別說我現在沒在工地上做了,還在工地上做的時候,也跟你們尿不到一個壺裏,你可千萬別指着我,我沒那個本事。”
這個‘你們’和‘尿不到一個壺裏’,其實是有故事的,在這個工地上做得稍微久點的都知道。大概就是以王二球所在的這群河南幫,和秦磊這幫人以前起過沖突。說起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小事見人品,所以秦磊平時特別不願搭理王二球這群人。
這話說得王二球有點尴尬,他長着一張鞋拔子臉,幹瘦幹瘦的,不過他向來是個死皮賴臉的,唾面都能自幹,所以嘻嘻一笑,就湊到了秦磊旁邊。
“怎麽沒那本事,讓我看秦磊你就特別有本事,現在不老板也當上了麽?我這人說話不過腦,你還跟我計較是不是?”
“可別,我怕我在前面沖鋒陷陣,後面有人捅我刀。”秦磊叼着煙,斜着眼看他。
這又扯到一回舊事,還要說到去年,現在物價飛漲,工人工資也在漲,外面的工人的工資都漲了,可秦磊他們的工資一直沒漲起來。老徐和秦磊他們就商量着找上面人談一談,可話還沒遞上去,就有人把他們賣了。
雖然事情也辦成了,但中間費了很大的功夫。等事情過了以後,才知道賣他們的人是王二球和他一起的人。
關鍵是這夥人拿着他們去賣好,想和上面談漲工資的,但是沒談成,後來又回來吃了秦磊他們現成的。
這次要不是想着人多勢衆,老徐還真不想帶王二球他們,其實也不是老徐帶他們來的,根本沒招呼他們,是他們自己湊上來的。
“你看你這是在說哪裏的話?”王二球連連賠笑。
秦磊也懶得理他,扭頭跟老徐他們說情況具體。
“我還是先給林兵打個電話……”
“磊哥,你看我這也就是個打工的,你尋着跟我別勁兒幹啥?如果我是老板,我有錢,我肯定把工資給發了,關鍵我不是老板。而且張總也确實沒錢了,甲方那邊有兩期的工程款都沒結,這平時砂石、水泥、各種材料都是張總自己墊錢,張總再大的身家往裏面填也不夠啊,你說以前張總手頭寬裕的時候,什麽時候欠過你們的工資……”
挂了電話,林兵滿頭大汗,明明是寒冬臘月,他裏面的衣服就從來沒幹過。
都是急的。
可光急有什麽用,他也不是老板。
他躲在窗簾後,往下面看了看。
下面密密麻麻的人,讓他看着就頭皮發麻。
他不是膽小,也不是慫。平時在這群建築工們面前,他也是人五人六,因為這群人老實,只要不觸犯到他們底線,他們一般不炸,可一旦觸及到底線——
什麽是底線?
工資!錢!
只要觸犯了他們的底線,別說跳樓靜坐什麽的,撈刀子捅你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張總,您說這事怎麽辦?再拖下去,真的要出事!”他推開房門,對書桌後面的男人說。
“能怎麽辦?你說怎麽辦?把我逼死了,我現在也弄不出來錢給他們!”張總紅着眼睛喊。
“他們說,如果您一直避着不見面,也不給錢,他們就去市政府門口靜坐了。”
“去吧,趕緊去,我就是個分包商,天塌了還有高個子頂着!罰款進黑名單的也不是我!”
話是這樣說沒錯,下面的小分包商确實到不了那一層次,問題是鬧出事來,就張總這個級別,還不夠上面人一根指頭按的。
以後還做不做工程了?這項目換人了怎麽辦?前期的工程款還沒結賬,就這麽不了了之了,等于張總前十幾年的辛苦白費,還要賠上所有身家。
人,總會在現實面前低頭,雖然知道現實通常就是這麽他娘的操蛋。
“讓他們上來幾個人談,別上來多了,七嘴八舌沒個統一!”
“現在就是這麽個情況,不是我不給你們發工資,我有錢我什麽時候拖過你們的工資,關鍵我現在沒錢了,材料全靠賒,到處都在逼着我要錢,上面不給我結賬,你說我怎麽辦?怎麽辦?!”張總說得聲聲淚下,圓胖的臉哪裏還見得着以前的紅光滿臉,枯黃慘白,頭發亂得一團糟,衣服也亂得一團糟,好像很多天沒睡覺,也沒換衣服了似的。
“你這房子不是錢?住這麽大的別墅說沒錢,你說這話就不心虛?”
随着這個工人的話,秦磊将目光投注在這間辦公室裏。
這裏應該是整棟別墅最幹淨豪華的地方了,卻就只鋪了個地磚,還是那種一看就知道幾十塊一塊的瓷磚,牆上刷着白色的乳膠漆,也就那套書桌和轉椅,看起來上點兒檔次。
知道的人知道這是歐式別墅,外面看起來也美輪美奂,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哪個鄉辦企業的辦公場地。
不過建築工們可不管這些,他們就知道你是住別墅的,住別墅的都是大老板,大老板怎麽可能會沒錢。再說了,建築工當過幾年的,誰沒被包工頭拖欠過工資,那借口說得是五花八門,反正只要能拖着錢不給,一年可以死四次爺爺五次奶奶,每個月家裏都有親人去世。
聽得太多了,聽得耳朵都出了繭子,也就不再相信了。
“張總你也別說這話,你可憐,咱們誰不可憐,一年到頭不在家,出了正月就出來幹活,快過年了才回去。一年就指着這一次,家裏媳婦孩子過年的衣服,老人的營養費,出去走親戚的錢,可都指着這,沒錢咱們怎麽回家過年,難道在這兒跟你過年?”
“你們要是願意,我也不介意。”張總說。
“那你要這麽說,就有點過分了,我們幹了這麽久的活兒,要自己工資怎麽了?”
“我不是不想給,是實在沒錢給。你們看這些,這些都是外面欠我的錢,我要不回來我把自己拆了骨頭剝肉,也不夠給你們發工資啊。”張總從抽屜裏拿出一大堆單據,聲聲如泣掰給大家看:“我有錢,我确實有錢,錢都在這兒,都在這兒!你們知道我每天最怕什麽?最怕工地財務打電話跟我說沒錢沒材料,怕上面不按時付工程進度款,怕你們工傷事故,還怕沒錢給你們發工錢。
“我也是農民工出身,我也是幹建築工起家,誰難道沒皮沒臉,就願意欠着別人的錢不給?!可我難啊,我沒辦法啊,上面拖着工程款不給,我只能拆了東牆補西牆,就說你們說的這別墅,你以為我願意要這別墅,這都是別人欠的工程款不給,拿房子來跟你抵。我願意要這房子?我寧願給我錢,可人家就是說沒錢,只有房子,你愛要不要,我能怎麽辦?對了,房子還要按市價給我抵賬,我蓋的房子按市價跟我抵,就這麽一套房子,我等于一年全白幹了!”
一衆人面面相觑。
張總說得是可憐,可誰不可憐,不可憐也不會逼到這種地步。
可怎麽辦?不過日子了?現在不過是你逼我,我逼你,總有人被逼得受不了,最後妥協。
“我現在只有這些欠款單據,一分錢都沒有,要不你們看這樣行不行,我把單據給你們,你們去要錢,要來的給你們當工資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