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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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會在這兒!”錢總皺眉說。
門裏傳來錢叔的聲音:“小秦你怎麽站在門口?”
秦磊回頭說:“錢叔, 我開門,好像錢哥回來了。”
站在門外的‘錢哥’, 叫了聲爸,宣示自己的存在。
“既然回來了,還站在門口幹什麽,快進來吃飯, 飯早就做好了,就等你和帥帥了。”
錢總換鞋走進屋子,秦磊跟在他身邊。
錢叔笑着說:“小秦你估計還沒見過吧?小秦, 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兒子錢有良。”
呃,秦磊還真沒想到錢總會叫這麽個名字,想着那天錢總冷漠的臉, 怎麽想怎麽覺得滑稽。不過面上肯定不能這麽表現,他忙笑了笑,叫了聲錢哥。
“好了,都別客氣了, 坐下吃飯吧。菜我和小秦早就弄好了, 就等着你們回來了。”錢叔邊往餐桌走邊說。
錢總聽着這一口一個小秦的,經過秦磊時, 看了他一眼。
秦磊當然沒忽視他眼中的冷光, 哂笑了下,也跟着過去了。
六人的餐桌, 剛好錢總和錢帥一人坐一頭, 杜俏和秦磊坐一邊, 錢總夫妻二人坐對面。
秦磊把椅子挪開,等杜俏坐好了,才去坐下。
對面,錢總坐下來後,才反應過來——一個建築工都知道給女士挪椅子,自己就這麽大搖大擺坐下了。想站起來,覺得太突兀,忍了忍還是沒動。
別人沒看出他的異常,但彭芳看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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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低頭布置碗筷。
等都坐下後,錢叔又給彼此都介紹了下,才拿起筷子。
“都快吃吧。小秦,你陪你錢哥喝點。小彭,晚上回去的時候,你開車。”
“哎,爸。”
秦磊主動站了起來,給錢總倒上酒,又給自己和錢叔都倒上了。
“這裏面我年紀最輕,我就厚着臉先幹為敬了,謝謝錢叔的這頓晚飯,希望錢哥和嫂子別嫌棄我們兩口子打擾了你們家庭聚會。”
“說哪裏的話。”彭芳說。
錢叔說:“小秦你就是太客氣,你這陣子陪着老頭子我跑進跑出的,管你頓飯咋了?”他又跟錢總說:“前陣子下雪,你媽的那些花裏有幾盆凍死了,小秦馱着我往花鳥市場跑了好幾趟才救回來。還有家裏辦的年貨,小秦給幫了不少忙,你倆都是做建築行業的,你是先進前輩,他是後進晚輩,你沒事多指點指點他,算是幫老頭子還情了。”
錢總堆起一抹笑,端起酒杯:“小秦,謝謝你幫忙了。”
“錢叔,你要這麽說,我都快沒臉坐這兒了。”
“什麽有臉沒臉,你就好好的坐在這……”
男人們說得那些場面話,女人們也聽不懂,杜俏和彭芳就只管吃飯,兼時不時聽他們說話。
杜俏發現了一件事,錢哥和芳姐的關系似乎不怎麽好,明明是夫妻,從進來就沒說過一句話,兩人明明坐的很近,卻彼此連個眼神交彙都沒有。
“小杜,你要不要吃米飯,我幫你盛一碗?”彭芳問。
“芳姐,我自己來就行了。”
“我幫你順帶。”
彭芳問過杜俏,又問了其他人,問了一圈兒,就是沒問到錢總身上。
眼角餘光看見彭芳在身邊坐下來,錢總無聲地嘆了口氣,感覺頭有點疼。
……
吃完飯,秦磊和杜俏就離開了。
本來錢叔還讓錢總他們回去時,捎帶送他們一程。卻被秦磊拒絕了,說出門就可以打出租,電瓶車他明天過來騎就行。
錢帥今天留在這邊住,就錢總和彭芳兩人開車回家。
回家的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
快下車時,錢總說:“你就不能原諒我這一次?再鬧下去,爸就看出來了,你沒看爸今天話裏話外都在說小秦他們兩口子感情好?”
“我看出來了!”彭芳笑了笑,笑得嘲諷:“我就算看出來又怎樣?是的,看見小秦和小杜,我就好像看見了我們當初,你家裏的條件不好,我爹媽不願意,是我硬要嫁給你,我覺得我們肯定會幸福,我也一直這麽認為的。事實上,人心易變,我真後悔當初沒聽我媽的。”
“你什麽意思?”彭芳要下車,被錢總抓住手腕。
彭芳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我沒什麽意思,我什麽意思我之前跟你說過,哪天抽個空,我們去民政局把手續辦了。”
“你還真要跟我離婚?那次是個意外,你就不能原諒?”
“我不想管你是逢場作戲,還是一時情難自禁。錢有良,我也不想去深究你到底是一次還是幾次,更不想去管。男人一有錢就變壞,這句話還真沒有說錯,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你還是那個普通的工人。”
說完這話,彭芳就甩上車門走了。
錢總閉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良久才驅車離開。
第二天早上,秦磊來錢家拿電瓶車。
剛到小區大門,就看見不遠處黑色轎車裏錢總的臉。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秦磊走了過去。
“你到底想幹什麽?別告訴我你接近我爸,讨好我爸,不是別有用心。我最讨厭有人把公事往私事上扯,你要是打這個如意算盤,很可能會讓你失望。”
今天的錢總一點都沒有那天的從容,頭發淩亂,眼睛裏全是紅血絲,似乎一晚上沒睡。
秦磊本來想是不是因為自己刺激到對方,轉念再想又覺得他好像沒那麽大的臉。
“我不否認我剛開始确實動了這個心思,但和錢叔的認識真是個意外。你就當我是故意接近讨好錢叔吧,錢總大概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事叫做子欲養而親不待,你們只是偶爾回來吃頓飯,錢叔在裏面費了多少心思。”
說完這話,秦磊就走了。
錢總卻愣在當場。
天雖然還是冷,但有太陽,似乎就能沾些暖意。
錢叔一手拿着噴壺,一手拿着把迷你型小鏟子,時不時把花盆的土刨開埋點化肥,時不時給花葉子上澆點水。
秦磊沒從大門走,而是走後面小院子的門。
看見彎着腰在那兒忙活的錢叔,他竟有些望而卻步。
“喝點水,吃點飯,就能長高長結實……”
秦磊走過去,在錢叔背後停下腳步。
錢叔回頭看了他一眼:“怎麽來了也不說話?”
“錢叔。”
“怎麽了?”這次錢叔站起來,又換了一個地方蹲下忙。
秦磊有些失笑,感覺這樣的自己真讓自己很陌生。
“錢叔,我有點事想跟你說。”
“說吧。”錢叔似乎很不以為然,還當秦磊是跟他普通的談天說地。
然後秦磊就說了。
“……當初去那個菜市場,就是知道您經常往那裏去,就想找機會看能不能碰上您,誰知道我在菜場轉了一圈,回頭發現你跟小俏碰上了。我剛開始确實心思不純,之後也幫您忙進忙出心思也沒那麽純,所以……”
“所以我昨天那麽誇你,還把錢有良介紹給你,你心虛了。”
秦磊沒料到錢叔會這麽說,先是愣,再是苦笑點頭:“是有那麽一點。”
“所以今天你來找我坦白了?”
“嗯。”
錢叔站起來,擡頭看了看他,拍拍他的臂膀:“那就行,就不錯。”
“錢叔。”
秦磊亦步亦趨跟在錢叔身後,本來在他眼裏是個普通老人的錢叔,突然似乎變得高深莫測。
再想,這個世界上總有人以為自己聰明,自作聰明,其實誰又傻呢。
“我如果真生你的氣,你現在不會在這裏,坐下吧。”錢叔說。
秦磊坐下了,規規矩矩像個小學生,估計當初上學時都沒這樣過。
錢叔拿出一包煙,自己先點了一根,又扔給秦磊。
“你錢叔啊當年不大不小是個小科長,那時候國有的建築公司可吃香了,所以經常會有些莫名其妙主動湊上來套近乎的人。”
秦磊的臉一窘,他就是這種莫名其妙主動湊上來套近乎的人。
“所以什麽樣的人都見多了。後來改革經濟大開放,各種私營的企業公司越來越多,也曾落寞過一陣子,不過那時候你錢哥停薪留職下了海,幹的也還不錯,後來生意越做越大,來找我這老頭子套近乎的人又多了起來,不過都知道我是個老古怪,老頑固。”
錢叔嘆了口氣:“其實你說你心思不良,我的心思何嘗是純的,我當初就想這小子又蠢又傻,白長了個高大個,不用白不用。後來吧,覺得你這人跟我以前見過的那些人不一樣。”
秦磊更窘了,還是第一次有人說他又傻又蠢白長個子。
“小杜單純,跟我兒媳婦彭芳一樣。當初你錢哥也是不知怎麽就拐了個知識分子家庭的女孩回來,我們家不窮,但你知道知識分子家庭,他們有時候啊……”錢叔做了個手勢,又說:“看那些比看錢重,說好聽點叫有骨氣,說難聽點叫假清高,當初就為了他倆的事,你錢哥沒少受氣,我跟着也被落了好幾次臉。
“但總歸是成了,後來還生了帥帥。一過就是這麽多年,我想着兩個人肯定要長長久久,畢竟得來不易,誰知道我這老頭子都快入土了,他倆卻出問題了。”
聽到這話,秦磊就想起那個叫小田的女秘書。
“所以我就想把你們叫來家裏,讓他們多看看你們,好好的回憶以前,多想想,自己現在這樣到底是對還是不對。雖然孩子大了,雖然現在離婚不是什麽罕見的事,但夫妻一場,為什麽就不能好好走下去。”
“錢叔。”
“人啊,只有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才知道能陪自己一輩子的人,有多麽重要。你們年輕人啊,太浮躁了。”
……
秦磊默默地走出來。
出了門,才發現站在後院門外的錢總。
不過他現在沒什麽心情說話,騎上電瓶車,就走了。
錢總突然動了,來回地走了兩圈,突然蹲了下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有人路過喊了聲:“哎,有良,你蹲這兒幹嘛,你爸不在家?”
他忙站了起來,又恢複平時一貫的沉穩從容:“張叔,我撿東西。”
他走進院子,正好和站在院子裏發呆出神的錢叔撞上。
“爸。”
錢叔無力地揮揮手:“去給彭芳打電話,我不希望你媽在地下都不安心。”
“那你說,芳姐和錢總是真出問題了?”
“嗯。”
“那個小田長得很漂亮?”
秦磊回憶了一下:“沒你漂亮。”
杜俏忍不住想笑,又有點窘,打了他一下:“我跟你說正經的。”
“我也說正經的。那女的吧,長得不咋滴,我有印象就是她化了個很濃的妝,兩個大黑眼圈,睫毛刷得很長,都到眉毛了。”
杜俏這下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後合,腰都直不起來了,又感覺肚子有點疼,拼命想忍住。
“人家那是貼的假睫毛!化的煙熏妝。”
“我怎麽知道那是什麽,反正我看街邊小發廊裏的女人,都是化這種看不清臉的妝。”
“喲,你還知道小發廊,去過沒?”
秦磊看了杜俏一眼,看她若無其事的樣兒。
“沒。”
“真沒去過還是假沒去過?”還是若無其事。
“真沒。”
杜俏哼了聲,轉移話題:“那你說錢總到底怎麽想的?不對,是你們男人怎麽想的?家花沒有野花香?外面的女人新鮮點兒?所以葷素不忌?燈一關,反正都一樣?”
“你還知道燈一關,反正都一樣?杜老師,你作為一個人民教師,怎麽能說出這種有歧義的話。”
“這不都是你們男人說的,我不小心在網上看見的。”杜俏紅着臉說。
“我跟你說,那都是瞎忽悠的,就算燈關了,還是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你想知道哪兒不一樣……”
……
兩人瞎胡鬧了一陣兒,秦磊看杜俏臉都紅了,氣喘籲籲的,才停下。
“那你說錢總會把工程款給你嗎?老徐他們怎麽辦啊?”
提起這個,秦磊皺了眉。
過了會兒,才嘆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已經盡力了。”
張總最近一直躲在賓館裏,哪兒都沒去,誰的電話都沒敢接。
他在想那個秦磊到底能不能成,心裏覺得他不可能成,可聽說那幫建築工在萬東鬧得不可開交,他心裏覺得又爽又怕。
怕是知道這次後,以後萬東的生意是別想做的,爽是覺得自己走到這一步,都是萬東坑的,就該這麽搞他們,搞得他們焦頭爛額、聲名狼藉才好。
想完了這些,他又陷入頹喪中。
覺得自己真失敗,為什麽走到這一步,想去死,死了一了百了,又覺得自己這麽死太虧了,反正每天都是渾渾噩噩的。
這天,他做完每日一冥想後,又想死了。可站在賓館窗邊往下看,那麽高,樓下的人都成螞蟻了,他如果跳下去肯定摔成肉醬,又頹了。
就在這時,他手機響了。
張總有兩個手機,裝了三張卡,每個號都針對不同的人,每張卡的鈴聲都不一樣,這個手機號只有財務才知道。
他心裏一跳,撲過去把手機從包裏翻出來。
“張總,萬東那邊給公司賬戶上打款了。”
還是那棟別墅,那間裝修簡單的辦公室。
張總紅光滿面的坐在大轉椅上,旁邊站着林兵,還有財務上兩個戴眼鏡的女人。
他面前的辦公桌上,碼了滿滿一桌的現金。
恐怕平常人都沒見識過這種場面,但今天很多人見識到了。
“就說了,張總我只要手頭寬裕,肯定是不會欠你們工資的。張總怎麽可能沒錢,就算沒錢也就是暫時的,現在錢不就來了。”
建築工們排了很長的隊伍,一直排到一樓的門外,像一條長龍。輪到誰了,誰就走上前,財物核對了工資數目,工人領到錢後,在單子上簽個字。
“挨着給你們每個人發,都拿現錢,好好回去過個年,明年開年了早點來開工。”
“謝謝張總了。”
建築工們雖然很詫異張總從哪兒弄來的錢,但今天已經小年了,還有一周就要過年。能拿到工資回家過年,已經是他們預想中最好的結果,所以誰還管張總的錢從哪兒來的呢。
但還是有人好奇的。
輪到王二球了,他也沒認真聽財務給他報工資數目,佝偻着腰對着張總呵呵直笑:“張總,這是工程款要回來了?誰要回來的?”
張總一眼瞪過去:“管你什麽事!”
“我這不就是好奇,就是問問,問問,是不是秦磊啊?”
“工資還想要不要了?不要就滾,哪兒來的這麽多廢話!”
王二球當然不可能不要工資,就拿着工資滾了。
發薪整整發了一天,一直到夜幕降臨,財務們和林兵都走了,辦公室裏才出現一個人。
“秦磊,坐,坐。”張總非常殷勤,還主動出來讓了坐。
秦磊在沙發上坐下,張總坐在他身邊,又是斟茶又是倒水,當然也沒忘記發煙。秦磊把煙接了過來,點燃。
張總說:“今天可算是把他們的工資都料理完了,磨了我一天,飯都沒吃,茶倒是喝了不少,這會兒有點餓,要不我們找個地方吃飯慢慢說?”
“還是算了,把事辦完了,我還得回家。”
“慌什麽,喝點水。”張總端茶時,利用眼角餘光看了秦磊幾眼,就見他面色淡漠,嘴角噙着不顯的笑,從外表看不出什麽。
秦磊把茶接了過來。
“對了,這錢你到底是怎麽要回來的?唉,你是不知道,我那幾天差點不想活了,幸虧財務打了個電話,我就特好奇你是怎麽把錢要回來的。說真的,對萬東那邊,我沒少使勁兒,明明沒錢還給人送了不少好處,可他們就是跟你說賣關子的話,不幹實事。”張總又是唏噓,又是感嘆,就這麽幾句話的時間,在他臉上就演了一場大戲。
秦磊看了他一眼:“怎麽要回來的?這個嘛——”
張總忍不住往近湊了湊。
“還真不能跟你說,我答應錢……”
剩下的話,戛然而止,秦磊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忙閉上嘴。
“別說這些了,錢呢?”
“錢啊。”張總站起來,一時間臉色變幻莫測,“錢我都給你準備好了,都是現金。”
他去了辦公室一角的大保險箱前,這個保險箱真的很大,比張總還高,寬有一米多,是張總當初專門買來發工資用的。
是的,張總每次給下面工人發工資,都是發現金。
他喜歡給人發現金的感覺,當初自己還是個建築工時,老板給他發工資時,他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他當了大老板,一定也這麽給人發。
他把保險箱打開,下面一層全是錢,一捆一捆的百元大鈔。
秦磊也站了起來,卻是去了窗子邊。
“韬子,上了幹活兒。”
樓下,坐在電動三輪上,叼着根煙的韬子,從車上跳下來,上樓來了。
他穿着一身黑,還是小平頭,嘴裏叼了根煙,手裏提着幾個蛇皮袋。經過張總時,看了張總一眼。
張總有點形容不上來那眼神,陰測測的,又帶了點說不上來的狠,反正他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這位是?”
“我兄弟。”秦磊說得很平淡無奇。
說話間,韬子已經從保險箱裏拿錢,往蛇皮袋裏裝。
就那麽随便丢進去,湊夠一包,就随便打個結,擱一邊。
整整裝了四包半,韬子站直起身,說:“哥,數目沒錯。”
秦磊點點頭。
韬子扛了一包,手裏提了兩包,秦磊提起剩下兩包,對張總笑了笑說:“張總,以後還有這樣的活兒,記得還找我。”
張總愣愣的,看着兩人消失在自己眼前,才突然想起這帳本來他還有點想賴掉,卻又摸不清秦磊的底兒,就打算試探一下。這還沒試探出什麽,怎麽就這麽爽快給了。
是因為錢嗎?還是那個小平頭?
連張總自己都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