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玉蘭(中)
白玉蘭(中)
茲瑞安同即将在一周後舉行成年禮的弟弟路德離開這裏前往書房,在平日以及書信中茲瑞安更喜歡稱弟弟路德,而非沃爾夫岡這個雷明頓中意的名字,這又與鮮少有人能足夠親近到稱呼茲瑞安為德裏希不同,茲瑞安極其疼愛他的弟弟路德維希,更願用唯有他才能使用的稱呼來呼喚他的兄弟。
路德維希在茲瑞安離開家的時日裏有所成長,少年人的脾氣與當年叛逆傲慢的茲瑞安大有不同,可沉穩成熟的路德維希與這位優秀又風趣的兄長關系頗為親密,路德維希有許多只能同身為兄長的茲瑞安說的話。
他們避重就輕地談論了關于施密茨家年輕繼母的事情,然而前因後果并不複雜,正如路德維希寄給茲瑞安的信件中所寫的那樣無趣。
喪偶多年的鳏夫在一場別有用心的晚宴中看上了宴會主人的大女兒,随後順水推舟的書信來往以及莊園做客,毫無新意的模式與過于老套的紳士做派反而讓年輕女性掉以輕心。
這場婚禮并不隆重,據說是繼母的決定。當初拒絕參加宴會的茲瑞安留下未成年的路德維希一人在席間目睹年過半百的父親與一位幾乎與兄長茲瑞安年齡相同的女人交換戒指。
那幅無論如何都令人胃部泛酸的景象令茲瑞安難以想象,并不是說他沒有料到父親會在這樣的年紀再婚,而是今日見到那雙望向他的眼,以及遞進掌中的手都說明了阿蕊娅的出現沒能得到任何人的祝福,她不過是被家族推進了名為施密茨的火坑中,這裏不是年輕女人該來的地方,無論是財富還是愛情,進入施密茨家族中的女性獲得的只有痛苦與悔恨。
聽到打開門的路德維希扭過頭看向書房的門,門外站着的正是他們兄弟先前談論的女人。
“夫人。”路德維希如是稱呼阿蕊娅。
茲瑞安從路德維希的表現中看得出這個孩子不讨厭突然出現在家中的阿蕊娅,但也絕無半點好感。這不怪他,他們共同的母親在路德維希尚不足月時染上時疫猝然離世,從未接觸過母親角色的孩子在繼母面前無論如何都不會表現的得心應手。
“我打擾到你們了嗎?”阿蕊娅問。
“沒有,只是兄弟間的聊天而已。”路德維希回答。
至于本該開口的茲瑞安沒有邀請阿蕊娅進入書房,他盡可能視她為無物。雖說他們是名義上的母子,但本質只是毫無血緣關系的男人和女人。而茲瑞安在先前的頭暈目眩中變得警覺,他覺得自己的警惕心像是一個笑話,尤其是面對這樣一位柔弱的女人。
被茲瑞安冷漠對待的阿蕊娅未露出半點怯懦或哀怨的神情,透過窗前的霞光暈染了她柔和的五官,茲瑞安遠遠便瞧她好似在微笑,可在她的眼底又不見任何笑意,端莊娴靜如油畫中被畫家鍍上一層聖潔光芒的婦人,這一切都沒有靈魂。
茲瑞安原本就躁動的心又有些失守,活脫脫像是個未經情愛、乳臭未幹的小子,茲瑞安有些驚慌,緊握的手放置在膝上,回想起最後一次同女人的歡||愛,那些袒露的胸||脯都不如眼前被柔軟布料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阿蕊娅勾魂攝魄。
年輕的繼母沒有要加入他們兄弟的想法,也沒有要同初次見面的茲瑞安私下交談的意思,好似施密茨的長子從未離開過這個家,而她也并不像是半年前才嫁給雷明頓的樣子,眼下已完全接受成為兩個青年人的繼母這件事。
“今晚的洗塵宴會晚一些開始,我讓人準備了熱茶和點心給你們送來。”阿蕊娅說。
這些事本不需要她親自來做,茲瑞安望着茶水下意識地想。而更讓他在意的是眼下這是第一次清晰的聽到阿蕊娅的聲音,只因這棟宅邸中許久未有主人般的女性存在,縱使雷明頓有過不少親密交往的女性,但都不及如今的施密茨夫人來得體面。
阿蕊娅娴熟地打點好了一切,随仆人一同離開。茲瑞安發現路德維希的身體緊繃,仿佛在忍耐與繼母的共處,茲瑞安問:“路德,你讨厭她嗎?”
面對茲瑞安的直白發問,路德維希不意外,他秉着對方沒有的耐性沉默片刻,直到茶水氤氲的白煙在半空中消散,搖頭道:“不知道,也許不吧。”
得到答案的茲瑞安不知為何松了口氣,他起身踱步到窗前,他未曾想過自己一向不願久留的書房可以看到如此沁人心脾的花園,這座花園全無茲瑞安離開家時的了無生氣。茲瑞安注意到花園中種植了不少耐寒的花,灌木叢更是茂盛至極,栽培的樹木也足夠為人遮風擋雨。
身後的路德維希仍在向茲瑞安說着自己的苦惱,希望兄長能開解他的苦悶,茲瑞安也任由本沉默寡言的弟弟說着家中他知之甚少的事。
“她不愛父親。”路德維希突然這樣說,一直待在家中的他顯然知道許多事,他甚至沒有把這些更為隐私的事情寫進寄給茲瑞安的信中,比如他們的父親與繼母之間是如何相處的,以及年輕的繼母是如何操持這個家。
“她的家族用身為長女的她換取父親的幫助。”發覺自己有過于失禮的發言,路德維希在茲瑞安的輕咳中閉上了嘴,注意到茲瑞安背着手站在窗前,于是安靜地站起身來到茲瑞安身邊。
花園以前并沒有那樣的亭子,想這必是她的傑作。茲瑞安想。茲瑞安所遇到的這樣年紀的女性本該在意時下流行的話題和飾品,在出游的馬車上讨論她們心儀的男性,或在三五好友面前有意無意抱怨自己不通情達理的父母與任性的兄弟姐妹,以及諸多想拿來與同齡人攀比的物件和經歷。
而這位早已成為茲瑞安繼母的女性卻已在為自己的新家庭進行些許無傷大雅的改動,照顧年齡相差許多的丈夫,顧及年齡不比自己小多少的小兒子,以及要為茲瑞安這樣年紀相仿的兒子的存在感到提心吊膽。
茲瑞安閉上眼便想到今日初見的女人,他覺得自己從一開始對她的偏見是極為糟糕的事情。
茲瑞安迄今為止都是通過別人的眼睛、耳朵和嘴巴了解這個女人,即便這些人中有極為正直又體貼的兄弟路德維希,可這些評價都有些第三者的私心,茲瑞安對她本人毫不知情。
茲瑞安只是通過他人的描述卻無法準确想象出阿蕊娅的模樣,只是閱讀他人的文字卻無法真正理解阿蕊娅的內心,這種膚淺的認知都是基于茲瑞安對阿蕊娅的偏見。今日茲瑞安終于親眼見到了阿蕊娅,而他對她的了解卻也只有這種程度,他不了解她的困頓與苦楚,不明白她的犧牲與決絕,不清楚她的人生與遭遇。
可只是一眼,讓原本從未想去接納繼母阿蕊娅的茲瑞安意料之外地發現她藏在平靜面具下的裂痕,阿蕊娅不是優秀的上位者,她是被命運與身份束縛的普通女性,閱人無數的茲瑞安誤打誤撞觸碰到了阿蕊娅藏在內心深處的支離破碎的靈魂。
“兄長很讨厭她嗎?”路德維希問,他透過窗戶看到茲瑞安皺起的眉毛。
“沒準,路德。”茲瑞安睜開血色的眼,他透過窗上的倒影看着坐在身後的路德維希,他暫時做不到直視路德維希的眼睛作答,便只是背對着對方回答:“沒準……”
沒準是比厭惡更糟糕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