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玉蘭(下)

白玉蘭(下)

一周後路德維希的成年禮如期舉行,那日陽光極好,從雲端落到草地上的金色像極了一層蓋在人間的金箔,如此美妙的一天卻恰恰成了一切的開端。

身為母親的阿蕊娅随雷明頓于廳門前迎接參加成年禮的賓客,興致勃勃與人寒暄的茲瑞安則接待了幾位甚是親近的朋友。

“你這位繼母看起來倒不是讨人嫌的。”一位朋友如是說,他的話并沒有讓茲瑞安動怒,茲瑞安的平靜讓人覺得反常。

畢竟數月前的茲瑞安聽聞将有一位與幾乎自己同齡的女性為父親雷明頓續弦時,心生憤懑的他把路德維希寄來的家書撕得粉碎,回信的話語間滿是對這位繼母的不滿與對父親的嘲諷。如今朋友們看茲瑞安這幅模樣,已完全沒了幾個月前的嫌惡,茲瑞安咧嘴笑着并在朋友的肩膀上落下一拳。

幾個年輕人的談笑風生使得暫無多少人的外廳熱鬧許多,這是個好的開端,不日,人們都将知道施密茨家族有兩位極其優秀的兒子,長子茲瑞安是最像雷明頓的孩子,次子路德維希則與知書達理、溫文爾雅的已故的施密特夫人有幾分相似。

如今游蕩在外的茲瑞安已回來,次子路德維希也已成年,今後這兩個優秀的施密特一定會成為人們的話題。無論是出類拔萃的品行與樣貌還是極為雄厚的家底,将會有多少權貴想攀附,又會有多少家族想和他們結親。

“你必須娶我說的這幾位小姐中的一人為妻。”

午宴過後,除了仍留在賓客朋友間的路德維希,得以在忙碌中喘息片刻的茲瑞安和父母及幾位父輩的至親好友在偏廳內閑聊。

在難得平和的氛圍間,雷明頓忽然提起茲瑞安的婚事,蠻橫□□的雷明頓命令自己的兒子只能選擇身為父親的他所滿意的女性,而這恰恰又戳中茲瑞安的痛處。

茲瑞安對婚姻的态度極為消極,造成這一切的人正是他的父親雷明頓。違背神聖婚姻的諾言,羞辱茲瑞安的母親,對身為長子的茲瑞安的教育嚴苛殘忍。這踐踏婚姻與藐視家庭的雷明頓既不是一位好丈夫,也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可他卻是一個合格的施密茨。

聽到雷明頓不容拒絕的命令,茲瑞安不慎捏碎手中的酒杯,在幾位長輩與繼母阿蕊娅驚慌注視下混着酒水的血順着玻璃渣滴入地毯。心中的怒火讓茲瑞安感覺不到一絲疼痛,他随手把破碎的酒杯丢落在地,殘破的酒杯滾到雷明頓的腳邊,破裂的部分沾着茲瑞安的鮮血。

雷明頓瞥了一眼弄髒地毯的血水,他說了一句令在場的人無不噤聲的話,那是關于茲瑞安母親的話語,人們都知道茲瑞安不願在人前提及自己的母親,也不允許他人對母親不敬重,從雷明頓口中說出他母親的名字就仿佛玷污了那位優秀的女性。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茲瑞安的母親是如何死去的,這件事與他父親當年的冷落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茲瑞安深吸一口氣,他像是一只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危險氣息的野獸,尤其那頭銀色短發在燭光搖曳的屋內看着如同一抹幽魂。茲瑞安低聲說:“你休想指使我。”說話間,他十分冷靜地擦去順着手腕流入袖口的血,把幹淨的手帕裹上傷口,又讓刺入肉裏的玻璃渣紮得更深。

“你必須聽我的,德裏希。”雷明頓對茲瑞安的傷口視而不見,他威脅道:“除非你想放棄繼承——”

“繼承這個家還是你的爵位?”茲瑞安站起身,他看向一旁的阿蕊娅,怒火使他口不擇言遷怒于她,但這也正是他心中所想的話。“沒準不久之後你會有一個更合心意的兒子,讓那孩子娶個任由你擺布的妻子豈不是更好。”說完茲瑞安就在衆人的驚呼中離去。

此刻茲瑞安唯一慶幸的是路德維希和幾位摯友不在這,他來到一間偏僻的會客廳內,冷靜下來的他癱坐在沙發上。茲瑞安早知此次回來定會使自己與父親雷明頓的關系惡化,可為了弟弟路德維希人生中重要的時刻,他才忍氣吞聲在這住了近半個月。

閉上眼的茲瑞安腦海裏突然冒出了阿蕊娅的表情,在看到茲瑞安捏碎酒杯,她的身體不自覺地變得僵硬。她一定也被憤怒時的雷明頓遷怒過,所以當茲瑞安說出那段話時她并不驚訝,想來在她眼中茲瑞安是極其像雷明頓的。

“德裏希。”門外傳來極為模糊的呼喚聲,只有少數人會如此親密的稱呼茲瑞安為德裏希,這個名字是由茲瑞安的母親所取,因此茲瑞安十分珍惜,他不希望從不熟悉或厭惡的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茲瑞安看向來者,未得到茲瑞安許可就唐突打開門的人是與他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早已嫁人并成為人母的伊麗莎白·埃德爾斯坦。性格向來比男人豪爽大氣的伊麗莎白此刻不在意是否需要開着門為自己與茲瑞安避嫌,關上門後的她直徑走來打量近半年沒露面的茲瑞安。

“莉茲,那位少爺呢?”茲瑞安與伊麗莎白打招呼時必然會問起她的丈夫羅德裏赫,若是這世間所有夫婦都是一體的,那麽與伊麗莎白相處融洽的羅德裏赫則是讓人更加無法忽視的另一半。多虧有他照顧伊麗莎白,才讓這個性格明媚的好女人活得比其他人要自在。

“他在陪沃爾夫岡。”

“太好了。”

“不,這一點也不好,德裏希。”伊麗莎白将帶來的醫療用品放在茲瑞安面前,她手法娴熟地操作着醫用鑷子,說:“施密特夫人……那位受了驚吓。”她頓了頓,但也不好說些什麽,茲瑞安不介意伊麗莎白可憐阿蕊娅,畢竟她們兩人一樣大,若沒有這樣鬧劇般的相識,沒準伊麗莎白也能和堅強的阿蕊娅成為朋友,然而事實是年輕的阿蕊娅成了父輩人的妻子。

伊麗莎白見茲瑞安無別的反應,她覺得古怪但也沒多想,而是繼續說:“不過好在她是個堅強的女性,很快就穩住了局面,德裏希,沒人能受得了你這狗脾氣。”

待伊麗莎白幫茲瑞安包紮好手,他平複心情後再回想剛剛發生的荒唐事。茲瑞安沒有錯過在場所與人的表情,包括攥緊衣裙的阿蕊娅,但茲瑞安不會為自己的行為道歉,他從不會聽從雷明頓的任何一個安排,無論是眼下還是今後。

“我不需要她受得了我。”茲瑞安說。

“你又要離開了?”伊麗莎白從未見過茲瑞安如此迫不及待離開家,縱然是和父親雷明頓鬧得最僵的時候,茲瑞安也會為了路德維希在家多待上一段時日。可這次的成人禮後茲瑞安卻急着從這棟房子中離開,好似這個家裏有什麽讓他感到不安的事物存在。

茲瑞安解釋道:“這個家根本不需要我做什麽。”

“你該穩定下來了,德裏希。”伊麗莎白看着他,說:“沃爾夫岡現在也需要你。”

“別忘了路德成年了,再說他還有你們。”茲瑞安打斷伊麗莎白的話,說:“我也不是這幾天離開,當然會再住段日子,你知道我答應路德帶他去打獵,再去挑選些他今後會用到的東西。”

伊麗莎白無奈地說:“随便你吧。”走出屋的她看向一邊,對門後的人無奈搖搖頭。

她在外面嗎?茲瑞安猜想,這個想法令他前一秒不覺疼痛的手仿佛燒灼般變得滾燙。可轉念一想,她沒有義務前來關心茲瑞安,現下沒準正在安撫那個心情煩悶的老家夥,也好,他們和茲瑞安無關。

漸漸冷靜下來的茲瑞安看向窗外的天空,半年前這裏尚不足以讓他有如此複雜的心境,如今只因多了一個女人在這家中,就讓茲瑞安覺得一切都變了。

到了晚上,茲瑞安把被灌醉的路德維希帶回房,因夜已深,經歷了并不安穩的一天的茲瑞安也覺得疲憊,他端着燭臺走出房間又不料在長廊的另一端遇到了同樣沒有入睡的阿蕊娅。

“晚上好。”茲瑞安與她打招呼。

這是他們自初次見面後第一次獨處,深夜的阿蕊娅與清晨時分看起來別無兩樣,纖細的手臂垂在身前,端莊娴靜的她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什麽,直到茲瑞安靠近她後才發現這扇窗能清楚看到前門花園中的一片池塘,今夜正好有一只月亮浸泡在水波不興的池中央。

阿蕊娅看向茲瑞安,她有些驚訝,疲憊的潮紅湧上她的臉頰,她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并沒有淩亂的頭發。仿佛此刻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才是最真實的她,不似最初過于平淡沉穩的模樣,毫無準備下和茲瑞安獨處的阿蕊娅暴露了自己一直掩飾與試圖抹去的局促。然而她的慌亂只有片刻,很快就變回了起初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你好。”阿蕊娅回應道,她裝作剛剛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這一點的發現足以讓茲瑞安受到鼓舞,他微笑着,不知這位施密特夫人是否聽聞過關于他的——不,她一定聽了不少關于茲瑞安的閑言碎語,一個不省心的、叛逆的、一意孤行的、莽撞的年輕人,一個劍走偏鋒的做派、桀骜又年輕的施密茨。如果是這樣,那麽茲瑞安就算再怎麽經營一副謙虛模樣也都是假的,友善的微笑也是虛假難看,可顯然他和已經年邁的雷明頓不同,出現在俊朗五官間的溫和與舒展的微笑顯然十分迷人。

茲瑞安說:“今天很棒,路德很高興。”

“是你父親準備的。”不過她還是因茲瑞安對自己的稱贊而彎起嘴角,她說:“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

“那我也十分感謝你。”

顯然他們都因特別的關系而略顯生硬,不過這并不阻礙茲瑞安對阿蕊娅表示感謝。畢竟在了解了來龍去脈後,他無法對面前這個溫柔又堅強的女性表示出任何的不滿和厭惡,或者說他因自己心中的另一種情感而無法向她表現惡劣的一面。

“午後發生的事希望沒有吓到你。”茲瑞安對阿蕊娅說。

聽到茲瑞安的話,阿蕊娅突然笑了,可這個笑卻沒那麽輕松愉快。“已經很久沒人對我說謝謝,也沒人那麽顧及我的感受,好像我做什麽或經歷什麽都是理所應當的。”

“路德也是?”茲瑞安從陰影中走了出來,燭光因他的動作而搖曳,給隐藏在黑夜裏的紅色雙眸點亮了些許光亮。

茲瑞安靠近阿蕊娅,自她發間而來的一股令人心神安定的香味沖散了茲瑞安胸腔內沉悶的酒氣。在旁人看來茲瑞安有足夠的理由讨厭阿蕊娅,卻沒有一個理由去喜歡她。然而當下是萬籁俱寂,世界都陷入沉睡的深夜,不會有人知道茲瑞安私下是如何對待他這位年輕的繼母。

不知阿蕊娅是否察覺到了茲瑞安的異樣目光,她別過頭看向一旁,回答道:“不,沃爾夫岡是個很好的年輕人。”正因茲瑞安毫不掩飾的目光,阿蕊娅的語調變得有些悲傷,在敏銳的茲瑞安面前難以遮掩。

她如一只模仿春日夏花的簪子,臨近枯萎的笑容在她光滑白皙的臉上顯露,如褪色的油畫一樣朦胧。茲瑞安看到她便想起自己第一個愛上的女人,然而又不會将兩人拿來相比,因為此刻——眼下——這一幕裏只有阿蕊娅一人。

“你……”

茲瑞安看着月色脈絡延伸至窗沿,不知何處傳來了極為輕柔的琴聲,微不可聞的笑聲從偏廳傳來,安靜的階梯與懸在半空的燈光又将人鑲進幻境和現實的夾縫中,想起還有千裏迢迢趕來的賓客借住于此,茲瑞安才恍惚間從阿蕊娅帶給自己的美夢中醒來。

“該休息了。”阿蕊娅對茲瑞安說,話語間稱呼對方一聲茲瑞安,這令茲瑞安心神不寧,只見她手中的燭光消失在盡頭的拐角處。

茲瑞安沒有如平日那般對待倉皇逃離自己的女性,他知道此時無論說些什麽都是徒勞,且不說她是自己名義上的繼母,當她在茲瑞安面前暴露了從未示人的悲傷卻拒絕與他訴說,便已說明了一些不必明示的态度。

回到屋內,本該坐在桌前記錄今日所感的茲瑞安卻無法提筆,他意識到了一件十分嚴肅又格外戲劇性的事情,只要他還有那麽一刻對她心存別的情感,他便覺得遺憾,而這種遺憾已然在他心頭彌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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