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喀琉斯之踵(上)
阿喀琉斯之踵(上)
“人一生能有幾次一見鐘情?我大概是狂熱的一份子,不想在她面前把愛藏到陰暗的一部分。”
——德裏希在給堂兄弟弗伊格特的信中寫到
第三幕 阿喀琉斯之踵
茲瑞安知道這是夢,為了這個夢他已等待無數個夜晚。
聖誕的禮物如深夜的火把将他燃燒,香槟色的星雲在茲瑞安身下揉搓出褶皺,一顆顆若隐若現的黑痣讓茲瑞安愛不釋手地覆在掌心,像牛奶色的夜空上點亮的星星。
他意圖在手心中刻印下一枚與她相仿的痣,肆意品嘗伊甸園蘋果的柔軟血肉和堅硬骨骼,果皮下充斥着人間的諸般煙火,揉着夏日的果香,花蕊的背後隐藏着粉嫩的天堂,四季在茲瑞安手中化成一灘水,而固執的靈魂仍在冰河下結凍。
夢中的阿蕊娅被所支配的茲瑞安,如初次見面般的神情中沉着罕見的哀怨與善良的溫順,陰郁的靈魂令人悸動,茲瑞安嘗到她發絲間的沙粒,從指縫溜走的淚貫穿了一個男人的一生。
神明的賜犒,在育蕾的時節,催發鮮嫩的花苞,而他想将萬物一口吞下——茲瑞安咀嚼着口中鮮嫩的牛肉,他因自己這份荒誕的心思而露出譏笑,身處燈火通明的餐廳裏卻心不在焉地聽着父親準備聖誕夜前夕舉辦宴會的決定。
若是一年前,茲瑞安想不到自己能表面心平氣和與雷明頓坐在同一張桌前進餐。他故作不經意地看向阿蕊娅,後者則沉默地吞咽着湯汁,她的長發挽着與年齡不符的發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
他在夢中無數次親吻她被華麗織物遮蓋的肩頭,夢裏的茲瑞安像個孩子,可現實中的他只能坐在這裏,盯着她纖細平滑的手指,妄想得到未能如願的荒唐夢境。
“德裏希。”他的父親呼喚他,縱然這聲呼喚不存在任何溫情,像一尊冷冰冰的石雕,不過茲瑞安但願他別溫情似水呼喚自己德裏希,要麽像陌生人要麽就像仇人。
雷明頓看向茲瑞安,他轉動手中的酒杯,似乎斟酌該如何讓自己的命令柔和一些。“你應該還記得諾伊克羅斯侯爵的女兒,我和你母親覺得這次宴會你們年輕人應該見一面。”說話間,雷明頓看向了茲瑞安的繼母,自己年輕的妻子阿蕊娅。
你的母親。阿蕊娅早已習慣這樣的稱呼,放下手中的餐具,一雙白如羊脂般的手放在桌前,顯然她與她的丈夫私下談論過此事。
茲瑞安回想着諾伊克羅斯小姐又是哪位将自己用修身的馬甲裹得死死的小姐,還是軟金色的長發間簪着珍珠與寶石的年輕女士?
茲瑞安看向阿蕊娅,對方的臉上挂着認可的微笑,但那雙眼——茲瑞安敏銳的鴿血色眼眸緊盯着阿蕊娅那雙如泅着萬千思緒的眼睛,他多想能從她的眼中得到些什麽,可一無所獲——那雙眼完美如畫布上的東西,鮮活着卻又早已死去,她透亮又無求的目光讓茲瑞安感到挫敗。
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的茲瑞安挑挑眉看向雷明頓,他用手中的餐刀輕輕劃過餐盤中的嫩肉,問:“這是你的自作主張,還是已經老到要拉上另一個人才敢命令我了?”
“随你怎麽想,我不是在與你商量。”雷明頓的語氣十分強硬。
雷明頓讓這個家沒有喘息的餘地,男人們被勒緊的脖子上懸着施密特家族的家徽,而茲瑞安成長中的每一步都曾被那把手杖狠狠地抽打過,只是他的脊梁從未彎下,他的骨頭裏有着施密特人的頑固與堅強。在這名為家族的牢籠中,所有人,包括路德維希和他們已逝的母親,每個人的身上都有過被傷害、被無視、被遷怒的傷痕。
“謝天謝地,你要是真心為我考慮只會讓人反胃。”茲瑞安笑出聲。
“你不該為這個家族做些什麽嗎,德裏希?”雷明頓說:“還是說你仍想逃避,選擇讓你的弟弟沃爾夫岡繼續扛下所有。”被雷明頓提到的路德維希停下手中的動作,但五官之間沒有任何波瀾。
“逃避……既然父親你這麽說,如果期待我做些什麽彌補就太看得起我了。”
雷明頓想用路德維希束縛住茲瑞安的手腳,他深知在這個家裏只有路德維希會讓茲瑞安牽挂,然而這兩個人又何嘗不是他的孩子,能将自己的孩子當做籌碼的人也只有雷明頓了。
茲瑞安說:“路德他不是你的棋子,他是施密特家族的希望,他不會成為你擺布的對象。”
“哼,你倒是不那麽蠢笨。”雷明頓沒有否認茲瑞安的話,他需要的不是優秀獨立的兒子而是足夠讓他擺布的棋子,然而擁有他與亡妻血脈的兩個施密特皆不是普通人,雷明頓是否會感到驕傲呢?
事實上無論是茲瑞安的特立獨行還是路德維希的聰明過人,這都只能讓雷明頓頭疼不已,他不需要兒子們擁有這些足以推翻自己統治的獨特,他只需要聽話的繼承者。
“沃爾夫岡與你不同,德裏希你說得對,我應該選擇他來繼承施密特家族的榮光。”雷明頓笑道:“至于你想如何,就随你的便好了,可這樣一來沃爾夫岡必須聽從我的安排。”
茲瑞安與路德維希一同看向雷明頓,他們的父親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并握住了阿蕊娅的手。“我會找時間和你們母親商量與沃爾夫岡的婚事有關的事情,包括他未來的妻子。”雷明頓說。
顯然對此一無所有的阿蕊娅與坐在另一側的路德維希交換了目光,後者搖頭讓她別再多想,阿蕊娅握緊的手才慢慢放松下來。兩人不動聲色的互動被茲瑞安捕捉,他飛速轉動的大腦很快得出結論,那就是阿蕊娅陰差陽錯下知道了路德維希與另一位姑娘之間發生的事,而這個沒能得到自己向往的愛情的女人選擇守護路德維希。
“你還要持續對婚姻亵渎多久才願意罷休。”
雷明頓皺起眉,他說:“你被你的母親影響太深了,她究竟都教會你什麽,施密特的婚姻不是一個人的事。”
“路德也有母親的血脈。”
“哈,我倒是沒想到我優秀的兒子有天會為了自己的母親背叛我。”雷明頓言語中透露出對自己亡妻的不尊重,他似乎從未愛過茲瑞安的母親。
“住嘴。”茲瑞安握緊拳頭,眉頭緊鎖。他是一只不必遵循倫理綱常的野獸,露出兇狠的獠牙向總是對他指手畫腳的父親示威,他可能會伸出利爪,抓爛虛假的皮毛,讓他的父親露出瘦骨嶙峋、只留虛張聲勢的軀殼。
在這對父子劍拔弩張的對話中,阿蕊娅清了清喉嚨,她第一次在人前叫茲瑞安的名字,并不是她無法忍受父子之間糟糕的關系,也無意要勸阻任何一位,他們心中都有無法被安撫的怒火,她并不是這個家族的破冰者,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一個在茲瑞安看來無一例外的受害者。
“德裏希。”她用那雙含着溫柔的眼眸看着茲瑞安,像是秋季頗為寂寥的圓月般傳遞着無法言喻的疏遠,她的冷靜讓在座的人都定下神。
茲瑞安不奢望她會否認父親的話,也不願聽到任何一句與他內心相悖的言語,而他對一切都無可奈何。
“我們覺得你或許可以與諾伊克羅斯小姐相處一下試試,交個朋友不也很好嗎?”
茲瑞安看向一旁,他對阿蕊娅說的話毫不驚訝,聽到阿蕊娅的好言相勸,他沉默後露出微笑,與其說是微笑,不如說是單純扯動他的唇角,深邃的五官絲毫不帶任何笑意。
路德維希知道兄長的脾氣,下一刻他便冷嘲熱諷,口出狂言讓這位年輕的繼母驚恐中落淚。可出乎意料的是茲瑞安抑制着自己的怒火深吸一口氣,無可奈何又一言不發站起身朝繼母阿蕊娅颔首,這讓路德維希未免有些驚訝。
“你們自便。”茲瑞安留下這句話離開了餐廳。
路德維希望向兄長茲瑞安離開的方向,回過頭打量着阿蕊娅的神色,蒼白的神情下出奇的平靜,看來她從未想要做同齡人的後母,也并不願在茲瑞安面前端出主母的架子,她的樣子反而更像是明白了茲瑞安對她的厭恨,且任由其輕視自己的選擇。
“他不會聽的。”雷明頓怒其不争,他似乎沒有把太多的希望寄托于茲瑞安身上。
至于為何選擇讓茲瑞安與那位所謂的諾伊克羅斯小姐相處,自然是為了施密特家族的利益,茲瑞安雖說是極其反叛又桀骜不馴的人,可他從未做過讓施密特家族蒙羞的事,說他的反骨只對雷明頓也不為過,那些為茲瑞安的離經叛道的故事着迷的女孩更是希望能認識他。
“或許我們應該……”阿蕊娅斟酌道:“讓他自己選擇。”
“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和諾伊克羅斯小姐好好相處。”雷明頓說。
可年輕的路德維希已然察覺到什麽,有些事情已經在發生,當所有人只看得到水面上腐爛的草木與浮冰時,那些腐朽的假象讓人忽視了暗波的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