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羊卵(下)

山羊卵(下)

夜色暗湧,窗外的風吹動樹枝發出令人不安的響動,茲瑞安坐在桌前思索該如何落筆。他把近日的生活告訴遠在家中的弟弟,但翻來覆去只有寥寥數語,似乎沒有太多分享欲要表達,如今茲瑞安只覺得內心疲憊,尤其在得知阿蕊娅原諒了雷明頓。

茲瑞安閉上眼就會想到路德維希信中所寫的內容,阿蕊娅的傷勢如今雖然有所好轉,但仍行動不便,平日喜歡在花園的亭子裏看書休息的她現在不再頻繁出現在她的小天地中。

茲瑞安只能把話題轉到別人身上,提到近日同自己一起來莊園的弗朗西斯,弗朗西斯的婚事大抵是定下來了,和達爾克家的小女兒讓娜結下良緣,總是游走在女人之間的弗朗西斯十分滿意,畢竟他終于能迎娶自己愛了多年的女人。

茲瑞安坦誠地寫到他從未有過類似的感受,也許在他尚未察覺時也曾擁有過如此的愛情,但從不曾讓他有過如此猛烈又狂熱的感覺,而這種感覺讓他想起了繼母阿蕊娅。

停下筆的茲瑞安望着已然寫在紙上的名字,既沒有尊稱她一聲施密特夫人,也沒有加上任何附屬稱呼,在茲瑞安內心深處她就是她,不屬于父親雷明頓,不屬于任何人,當然也不屬于他茲瑞安。

茲瑞安顯然陷入了困境,他曾唾棄的弗朗西斯在愛情裏保持着琢磨不透又搖擺不定的心情,如今回想自己自收到上一封關于阿蕊娅受傷的信開始就有些魂不守舍,倒不至于茶飯不思,但會時刻想得知阿蕊娅的情況如何。路德維希尚不用茲瑞安擔心,畢竟與施密特家有些許親戚關系的埃德爾斯坦夫婦多少會照顧他,可她呢?

茲瑞安曾打聽過阿蕊娅的家族,落魄的貴族是否想過自己的女兒在成為別人的繼母後能否在深似海的大家族中安穩過活,不知她是否每月也能寫幾封信寄給家人,亦或是寄給她曾經的戀人?她在這家中不得兒子們親近,不被丈夫善待,雖富裕卻過得不好,靈魂與愛情一同枯竭的時候她極有可能與曾經的愛人舊情複燃,接着便私下互通信件。

想到這,茲瑞安便忍不住想警告她——他坐在桌前又寫了一封信并夾在寄給路德維希的信件,而這短短數語寥寥幾句讓他思度許久。

直到寄出前茲瑞安仍在想自己這樣一封信是否不合禮儀,但他并沒有後悔,這封信的內容若是被父親雷明頓看到也無妨,不過是施密特家長子的幾句叮囑,茲瑞安必然是坦蕩至極,而他內心卻極為清楚自己不過是一個虛僞的人。

待到聚會當日,弗朗西斯的未婚妻讓娜恰巧在附近的城鎮陪父母拜訪老友,趕來莊園的她雖說是以未婚妻的身份與弗朗西斯一起參加較為正式的宴會,實則是與所有年輕女性一樣想找個理由和心愛的人獨處一晚。

弗朗西斯對茲瑞安說:“德裏希你怎麽也得找個女伴吧。”

茲瑞安聳聳肩,他不介意找一個同自己出席宴會的異性。

“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弗朗西斯道。

“我會的,弗朗吉倒是你,看好你的未婚妻或讓她看好你。”

茲瑞安選擇的女伴不是什麽好人家的女孩,而是常混于宴會依附有權勢的男人過活的交際花。茲瑞安認識不少類似的家夥,他們時常會帶着這類女人出席較為私人的活動,她們舉止大方、風趣幽默又勾心攝魂。

茲瑞安不算是守得住清規戒律的人,但他與同齡人不同,不會輕易沉迷其中,相反,他是個極自律的人,或許他就該把這種心思放在未來參軍方面。後來他的确功成名就并為施密特家族獲得榮光,但也是後話了。

宴會舉辦的翌日淩晨,茲瑞安從自己的床榻上醒來,屋內彌漫着煙酒的氣味,得到愉悅的茲瑞安披着睡袍站在窗邊,吐出的白煙袅袅與天際連接,他沉默地凝望北方的夜空,仿佛能看到施密特宅邸北棟那間被微弱燭光點亮的卧室。

不知住在那間房內的人是否滿意如今的生活,茲瑞安想起上周收到路德維希的回信,他那個弟弟提到了初秋的花園,他難得在清晨同阿蕊娅去散步,也注意到涼亭裏落了幾片緋紅的落葉。還有一位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年輕小姐,路德維希雖未在信中提到更多,但茲瑞安卻已能夠猜測到弟弟的心思。

最後,茲瑞安被路德維希問及是否有喜歡的人時,手中的信仿佛是一塊會灼傷人的木炭,茲瑞安沒再去看第二遍,往日他會多看幾遍路德維希寄來的信,看看那不再稚嫩的字跡,工整的書寫,可這次他把信丢進抽屜的深處,不再看它。

他喜歡的人,他所愛之人。茲瑞安無論如何都會想起那晚在長廊上偶遇的女人,他試圖忘記卻始終失敗,她讓茲瑞安變得奇怪的大腦難以得到痊愈。

今年的最後一封信寄到茲瑞安手上時已是深秋,路德維希難得提及家中的氛圍,此時茲瑞安本以為自己已将那個僅僅相處不到半月時間的女人忘記,卻再次從路德維希的信中得知了因與她有關的事,這次茲瑞安發現自己不過是一直在欺人自欺,他完全把阿蕊娅藏在心底。

路德維希的信中說到他們的繼母近日因失去了一個孩子而身體虛弱不少,一個尚未成型的胚胎從她纖細的體內離開,事出意外,路德維希恰好撞見一片血跡染紅內襯衣擺、烏黑的血水與她蒼白如紙的臉色。

雖然只是簡短的幾句話也無贅言,可茲瑞安看得出路德維希的失落與少許悲傷,而茲瑞安本人更是一陣眩暈,他知道這種事是有可能發生在年輕女性身上,畢竟雷明頓年事已高,老來得子自然不易,可阿蕊娅又怎會是路德維希信中所寫的那種孱弱女性。

茲瑞安知道她雖敏感溫和,但也是少有的堅強勇敢,不像普通女性那般脆弱,她給茲瑞安一種堅韌的感覺,看起來行事做派甚是謹慎又仔細,怎麽會稍有不慎就滑胎了?

因這封信,茲瑞安再次坐卧不安,而這次意外讓他有了想回去看看的沖動,臨近冬日,再過不久就是聖誕,他有理由回去只是過于牽強。

與茲瑞安同行的弗朗西斯看出他有了心事,只是不知道這件事與年輕的繼母有關,他對茲瑞安說若有什麽要緊事就先回家看看,畢竟這時他們已不在茲瑞安堂兄弟的莊園,不必在意弗朗西斯與讓娜是否玩得自在。

茲瑞安自是不會擔心弗朗西斯的心情,他只是在猶豫,聽聞最近寒流襲來,不久便會下雪,他若再不動身,歸家的路途就會變得艱難些。

最終茲瑞安随初雪一同到了家,前來迎接他的路德維希已同他一樣高,披風下的身軀也變得健壯不少。茲瑞安甚是欣慰驚喜,他同路德維希在馬車前相擁,關系過好的兄弟并不多見,而茲瑞安與路德維希就是一對性情截然不同卻又甚是親密的兄弟。

茲瑞安拒絕乘車到府邸門前,而是同路德維希走一段路,靴子踩在薄薄一層積雪上,茲瑞安聽着在耳邊吹動衣擺的風聲,他似乎很久沒在家中度過一個完整的聖誕節。

“真高興兄長你能回來。”路德維希說。

“畢竟是你成年後的第一個聖誕,我可不能錯過。”茲瑞安有些心虛,但不全然是假話,他笑着問:“還有你鐘情的那位小姐,路德?”

只見路德維希生硬地笑了笑,他似乎不想在茲瑞安面前提及此事,這并不是因為害羞,茲瑞安看到路德維希試圖掩飾的垂下的嘴角,便已猜到了一二。

“是那個老家夥?”茲瑞安喘着粗氣,表情扭曲許多。

“兄長。”路德維希抓住茲瑞安的手臂,沒想到如今的路德維希竟如此有力,他挽留剛進家門便準備沖進去同父親争吵的茲瑞安,說:“我只是暫時疏遠了她,這是暫時的。”

路德維希強調着自己自有分寸,從未離開過家的他比茲瑞安更知道該如何應對父親的手段,只是暫時要遠離傾慕之人的選擇依舊令難得心動的路德維希沉默。

茲瑞安同路德維希一起回到宅子,見到與父親雷明頓坐在一起的阿蕊娅,與最後一次見到她已過去近七個月。

七個月,茲瑞安從未如此細數過自己荒廢的時光,這次他因一個只相處短短十幾日的女性而清楚感受到四季的變化與時間的流逝。

茲瑞安将外袍與防寒用具交給下仆,目光從阿蕊娅被壁爐火光染紅的臉龐滑向隔着一層厚厚毛毯放置在小腹上的手,纖細且潔淨平滑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銀色光澤的戒指,她沒有站起身迎接茲瑞安,雷明頓也将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制止她的動作。

茲瑞安不會計較這些,他站在一旁打量着阿蕊娅的臉色,五官間的陰影似乎更為明顯,有些憔悴的她看向茲瑞安,微微颔首。

“路途怎麽樣?”雷明頓難得關心起茲瑞安,或許是剛失去一個孩子的原因,他對唐突回家的茲瑞安沒有一句抱怨的話,正因為他這種态度,茲瑞安不好在阿蕊娅面前表現得過于油鹽不進,他稍微說起關于弗伊格特的事情,以及他認識的幾位新朋友,當然他沒有提起注定會送來請帖的波諾弗瓦的婚事。

雷明頓邊點頭邊陷入沉思般地注視着燃燒中的木材,說完該說的話,茲瑞安嘆了口氣,他同兩位告別後起身帶走了路德維希,茲瑞安知道始終沒有說幾句話的阿蕊娅緊握着他們父親的手。

如今的阿蕊娅與茲瑞安最初見到的那樣又有些不同,失去自己孩子的阿蕊娅仿佛弄丢了一些自己的力量,也許她意識到此刻的自己只能依靠身邊的丈夫雷明頓,她把手放在雷明頓的手中,纖細柔軟的手指猶如不會逃脫的玉帶纏繞着雷明頓的手,兩人相互依偎的模樣刺眼至極。

茲瑞安只想見見她,看她是否安好。如今看來,她的确不錯,無論是被父親打傷的手臂,還是她前段日子遭遇的不幸,至少她康複得很好,沒有茲瑞安以為的那麽憔悴或是嘶聲力竭。茲瑞安雖希望她能幸福,卻比七個月前更不願看到她與父親如天下所有夫妻般親密,他明知這樣是最好不過的,說明他的父親待她很好,說明她也很愛他的父親。

很愛?她最終還是愛上了他們的父親嗎?愛上了這個利用皮囊與權利算計她的男人?

回到房間的茲瑞安停下手中的動作,任由脫到一半的衣衫與脖間尚未整理的領帶挂在自己身上。茲瑞安看向鏡子中的自己,這張臉與雷明頓相似,一雙一旦傾注感情便顯得過于深邃的鴿血色眸子,寡淡薄情的嘴唇,銀色的毛發和眉毛。

茲瑞安是最像老施密特的人,但他更年輕更具有活力更有抱負,更——更值得被阿蕊娅愛。

于此,茲瑞安頹然地笑了起來,他又是幾時意識到自己早在第一次見到阿蕊娅便愛上了她,落寞的淺笑也好,溫和的呼吸也罷,凝視遠方時眼眸深處閃爍着的隐秘思緒都好似一個深陷霧霭荊棘中的孩子。

或許茲瑞安一直都明白,只是下意識逃避,其緣由無疑是他注定無法得到回應。倘若茲瑞安在前一年未曾離開這個家,興許在那場宴會中與阿蕊娅相識的人便是他茲瑞安·德裏希·馮·施密特,而不是他的父親雷明頓。被那憂郁溫和的雙眸注視,被那含笑的雙唇輕吻眼角的人是他;同她墜入愛河,并立下婚約的人是他。

茲瑞安想自己是如此愛阿蕊娅,自然會建一座更好的亭子給她。她若愛騎馬,他便去馬場裏挑選最溫順的馬送給她。她若愛戲劇,茲瑞安就會讓弗朗西斯帶他們去所有劇院的後臺與那些裝模作樣的演員們握手交談。她若愛孩子,茲瑞安便也愛孩子,他雖年輕但也曾細心照顧過孩童時期的路德維希,茲瑞安也理應會是一個好父親。

可他什麽都不是,甚至是她名義上的孩子。

鋪天而來的挫敗感令茲瑞安無法控制地擡起左手砸向鏡子,碎裂的鏡片紮傷茲瑞安的手背,而柔軟的她卻似一根頑固銳利的刺,刺進了茲瑞安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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