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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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格麗塔,來,到這邊。”

瑪格麗塔躲在父親索布恰克老爺的身後,尚還是只會在父母懷抱裏撒嬌的瑪格麗塔探出頭,她好奇地打量着站在面前的年輕人,被他腳上沾滿泥土的靴子吸引了注意力。

“伊萬,這是我的女兒。”索布恰克老爺祥和地撫摸着瑪格麗塔的頭發。

十年前的伊萬是個極其年輕的青年,他戴着一頂純黑氈帽,二十出頭的他比索布恰克老爺還高出幾公分,身上穿着一件略顯寒酸的尋常大衣,但不得不說初來乍到的伊萬擁有着即便在都城也難得一見的俊美臉龐,就算讓他穿上馬夫的衣服也能得到路邊小姐們的灼灼目光。

伊萬摘下白兔毛手套,向瑪格麗塔伸出大手,握住她小小的手。伊萬自我介紹道:“瑪格麗塔小姐,我是伊萬·尤拉·伊凡諾維奇,小姐叫我伊萬就行。”

瑪格麗塔歪頭去看伊萬,只記得他的臉上挂着微笑,同初春乍暖時分的太陽一樣,高挺的鼻尖上泛着粉嫩,一雙透亮的眼睛裏閃着光。

沒有人對瑪格麗塔解釋為什麽出海開拓商業的父親會從遙遠的國度帶回來一個與他沒有任何關系的男子,這個長相過分精致的東歐男子就像一塊晶瑩剔透的鑽石。瑪格麗塔的父親索布恰克老爺說伊萬是個可造之材,他精明的腦袋裝着許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有着能參透人心的細致,以及年幼的瑪格麗塔不能理解的陰冷毒辣。

可瑪格麗塔還是個孩子,她不明白父親為何帶伊萬回家,這家夥十分突兀地住在了瑪格麗塔的家中。他住在靠近父親主卧的一間起居室,瑪格麗塔去過那間屋子,當看見伊萬那高大強壯的身軀穿過房門時,瑪格麗塔覺得他和這裏格格不入,無論是伊萬的長相,還是他的微笑和偶爾陰沉的目光。

對于年幼的瑪格麗塔來說,伊萬是個外來的人,而不會放過任何傳播流言蜚語的下人們在閑言碎語時都謹慎避開瑪格麗塔。

于是那時的瑪格麗塔未曾聽說過那些與伊萬有關的見不得人的傳聞,一切對于她來說,污||穢與邪惡都被人們刻意掩蓋的,就像伊萬為她做的第一件事一樣。

雨後的彩虹出現在馬廄旁的湖邊,瑪格麗塔趴在窗戶眺望那抹即将被陽光吞沒的彩虹,身後的姆媽還不忘叮囑她不要跑出去,外面草地中的淤泥會弄髒身上的裙子和皮鞋。

“小姐想去看看嗎?”樓下的伊萬對瑪格麗塔說到。此時沒多少人經過瑪格麗塔的窗前,伊萬的聲音不必太大聲便傳進女孩的耳朵。他與初次相見時不太一樣,脖子上的厚圍脖已摘下,他穿着一件駝色大衣站在灌木叢旁,鉑金色短發被風吹動。

很遺憾當年的瑪格麗塔并沒能察覺到伊萬顯而易見卻又彌足珍貴的美,她趴在窗臺說:“伊萬諾、諾維奇先生,我不能去,那裏有泥。”伊萬的名字十分拗口,瑪格麗塔用稚氣未脫的奶腔調叫他的名字時總會咬到舌頭,而幸運的是她很少與他碰面,對于不用與伊萬見面并稱呼他的名字這件事,小小的瑪格麗塔覺得很開心。

伊萬疑惑地歪過頭,他的眉眼從不像瑪格麗塔的父親索布恰克老爺那麽冷冽或漠然,而是猶如彎月般溫和,他看着瑪格麗塔搖搖頭道:“泥?和我一起去就不必擔心這些事情。”

他伸出手,向瑪格麗塔發出邀請,“還有,請叫我伊萬吧。”

瑪格麗塔當然不必擔心這些事情,因為伊萬将牢牢把她抱在懷中,小女孩的身體猶如一把嬌嫩的花。

伊萬手中多了一條能夠将瑪格麗塔和他紳士般隔開的披風,手臂強壯到能夠穩穩地支撐着孩子待在他的臂彎中。他的身上有一股白面包的味道,是氤氲着溫熱氣味的面包味,瑪格麗塔貼近他的脖間,柔軟小巧的雙手環住他。

那時瑪格麗塔年紀尚小,沒人會強迫一個九歲女孩認真将父親的話記在心裏,她只知道伊萬比宅子裏那些魯莽野蠻的年輕傭人不同,這個青年會小心翼翼地抱她穿過濕滑的泥地,柔軟的頭發像一把細沙般從自己指縫間劃過。

當有仆人看到兩人時,伊萬禮貌性地沖他們打招呼,而第一次在這個高度與人四目相對的瑪格麗塔更是興致勃勃地與那些神色奇怪的女仆和馬夫揮手。看到那些仆人見到鬼似的表情,對此感到心滿意足的伊萬則笑得更明顯,或許那個時候小瑪格麗塔就該學會分辨出伊萬的虛情假意和冷漠嘲諷。

“我們到了。”伊萬的碎發拂過瑪格麗塔的鼻尖,他示意她看向遠處的彩虹。

瑪格麗塔起擡頭看到觸手可及的彩虹從湖面躍出,泥土的芬芳與清水湖畔旁青草的清新一掃姆媽不允許自己在午餐前多吃一個布丁的煩惱。瑪格麗塔發出一聲驚嘆,盡管貧乏的詞彙量只能不停地說着漂亮美麗,而伊萬一刻也沒有将她放下。

“是花,伊萬先生。”瑪格麗塔像發現糖果屋的孩子,興奮地拍着伊萬的肩頭。他側過頭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興高采烈的女孩直起身子,所以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只聽到他輕輕的笑聲。

伊萬的腿很長,走得很快,每一步都踩在青翠欲滴的草坪上,腳下的泥濘無法阻止他前進的步伐。

當他們來到湖邊的一小片花叢時,瑪格麗塔央求伊萬把自己放下來。

“你的皮鞋會被泥水弄髒。”伊萬陳述這事實,兩人一同看向瑪格麗塔腳上那雙索布恰克老爺買來哄女兒開心的櫻桃般鮮紅色的皮鞋。穿着鞋子的雙腳在層層疊疊的蕾絲紗裙下顯得小巧,伊萬猜測瑪格麗塔小小的腳還沒有他的手大,當然,他還沒有去驗證。

看到瑪格麗塔苦惱地皺起眉毛,伊萬嘴邊的笑容忍不住勾起弧度,他等着對方的決定,卻聽到身後有人大喊着讓他們趕緊回來。

“小姐,到下午茶時間了。”伊萬對瑪格麗塔說,他擡腳離開這裏,瑪格麗塔默不作聲地趴在他的肩頭看着那片花叢。雖然她并不是真的很想要花叢中好不起眼的花,它們并沒有園丁手裏那些嬌嫩珍貴的花可愛,卻自由地迎風散發着芳香。

伊萬在幹淨的地方将瑪格麗塔放下,拉着她的手把她帶回到宅子,瑪格麗塔看到從外面回來的父親剛剛摘下帽子和管家說些什麽。

索布恰克老爺看到瑪格麗塔後便軟化了臉上最堅硬無比的冷漠,他沖小女兒招招手。

去找父親的瑪格麗塔沒忘記對伊萬行一個淑女禮,在低下頭時看到伊萬那雙之前漂亮幹淨的馬靴上沾滿了污黃色的泥土和草屑,還有髒兮兮看不清的樹葉。

心思細膩的伊萬發現了瑪格麗塔的目光,他向後退了一步,說:“索布恰克老爺在叫你,快去吧。”他擡起手沖着索布恰克老爺的方向招手,他的微笑在此刻的瑪格麗塔看來十分好看,謙遜有禮使伊萬那雙紫色的眼睛看起來異常溫柔。

瑪格麗塔對伊萬點點頭後跑向父親,心中對這個年齡類似于兄長的伊萬有了好感。之後去茶廳時父親問瑪格麗塔去哪裏了,怎麽身上多了一條披肩。瑪格麗塔才發現伊萬的披肩還披在自己身上,然而這條并不适合伊萬高大身軀的披肩看起來卻更像是屬于她的。

索布恰克老爺笑似非笑,滿意地點着頭說這可能是伊萬前幾天和他去談生意時買來送給瑪格麗塔的小禮物。

年幼的瑪格麗塔從不知道送禮物還有這樣特別有趣的方式,不是用盒子和綢帶裝飾起來放在桌子上等待人來拆封,而是直接交由對方手中。這是社會底層的人才會做的事情,那些仆人咬耳根地說。

到夜裏,瑪格麗塔偷偷把披肩藏在被窩裏,她借着月光打量這條像年輪蛋糕顏色的披肩,悄悄将臉埋進柔軟的披肩上,同時聞到了青草香和面包的味道。

盡管下午姆媽抱怨瑪格麗塔偷偷跑出去和那個伊萬見面是一件十分糟糕的事,她雖然說話的聲音很小聲,但瑪格麗塔還是從她口中聽到了簡單易懂的可怕詞語。

瑪格麗塔很生氣,因為她覺得那個不惜把自己鞋子弄髒的伊萬是個好人。伊萬第一次把瑪格麗塔抱在懷裏,不讓泥土弄髒她的鞋襪,用他送給瑪格麗塔的第一份禮物為幼年的女孩遮擋風。那時的瑪格麗塔抱着披肩想自己有些喜歡這個格格不入的伊萬先生了。

翌日,穿戴整齊的伊萬站在庭院中等着索布恰克老爺,在看到瑪格麗塔時彎下腰和她打招呼。

“那條披肩還喜歡嗎?”伊萬輕聲問。即便他已經從索布恰克老爺那裏得知瑪格麗塔很喜歡那條披肩的事,但他想聽小女孩親自說出口。

“謝謝你,這是送給你的禮物。”瑪格麗塔害羞地沖他笑了笑,伸出手想把手中的禮物送給他,五彩斑斓的水果糖由一條手帕裹着,瑪格麗塔小心翼翼地放在伊萬的大手中,而手帕上還繡着一只戴着帽子的棕色小熊。

伊萬拿出一顆淺黃色糖果放進嘴裏,瑪格麗塔期待地仰頭看向他,問:“好吃嗎?”

他點頭說很好吃,但事實是伊萬從不喜歡過分甜膩的水果糖,在瑪格麗塔看不到的口腔中,伊萬用尖銳的犬齒将糖咬碎後用舌頭卷入腹中。

這東西既不能果腹,也不能帶來生存的熱量,純粹的甜美不過是無用的保護色。但伊萬只是品嘗,他并沒有說出真心話,這對年幼的孩子而言是最殘酷的話。

以為自己與伊萬之間已經有了深厚友誼的瑪格麗塔開心地問他是要去和父親騎馬還是要出門,伊萬低下頭看着只到他腰部高度的女孩,白嫩的臉頰和圓圓的蜜糖色眼睛,擁有着遠在冰天雪地的姐妹不同的天真爛漫,這些讓他想要弄清楚瑪格麗塔究竟是不是用糖和蜂蜜花朵做成的洋娃娃。

“我們要去看回來的新馬。”伊萬向來很有耐心地回答瑪格麗塔的問題,但當她想要伸手去摸摸他手裏的馬鞭時,伊萬的語氣突然變得格外嚴肅,“別碰。”他低聲制止瑪格麗塔。

盡管依舊語氣溫和有禮,可女孩卻被他那眼中突然的陰沉吓到,伊萬意識到了瑪格麗塔的不安,下一刻,他又變得溫和,說:“會弄髒你的手。”

即便如此,瑪格麗塔仍對他異常冷冽眼神感到害怕,伊萬不隐藏自己的眼底陰翳卻也不濫用這駭人的冷漠,于是他變得難以捉摸,讓年幼的瑪格麗塔不懂得靠近。

可到下午,同父親一起回來的伊萬又摘來的花束偷偷交給瑪格麗塔,嬌嫩的花在黑色的手套下變得更加鮮嫩欲滴,就像只有隐藏在黑夜中的月亮才是最為高潔皎白。

坐在椅子上的瑪格麗塔仰頭看到伊萬嘴角浮現十分溫和、甜美的笑容,他低下頭沖她眨眨眼,說:“不能告訴你的姆媽哦。”他有意無意與瑪格麗塔提及那個向來不喜歡他的人,使得瑪格麗塔和他擁有共同的秘密。

這束花被瑪格麗塔藏在裙擺的口袋裏,直到姆媽發現,年長的女人皺着眉頭将花扔進壁爐中。

她請瑪格麗塔把剩下的花都交出來,女孩幾乎被她嚴厲的雙眼瞪到啜泣,知道自己對瑪格麗塔過于苛責的姆媽抱住了小小姐,她撫摸着瑪格麗塔柔軟的金色頭發說:“他是小偷,小姐你還小還不明白,狡猾的小偷會讓你失去一切……小姐,你還那麽的小。”

大人都明白豺狼虎豹的危險,因為每個人心中都藏着一只惡魔。于是在思緒憂慮的旁人眼中這個東歐美人的微笑就像燦爛陽光下的罪惡,暴露無遺的貪婪。

“為什麽是小偷?”年幼的瑪格麗塔的确無法理解當時姆媽的話語,不明白為何如此多疑的長者才是真正将伊萬看透的人。

伊萬怎麽會是小偷呢?他送給自己柔軟的披肩、可愛的花、可口的野果。他抱着她去看彩虹,對了,伊萬還答應瑪格麗塔教她騎馬。

瑪格麗塔不解地看向窗外的月亮,明亮卻格外遙遠的明月被蒙上一層紗,就像被晨光籠罩而模糊面容的伊萬。

“可他的懷抱是那麽的溫暖。”瑪格麗塔在姆媽懷裏小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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