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雪,接天聯地,白茫茫,無止盡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輕軟的六出冰花飄飄搖搖的飛落,落在百裏屠蘇的臉上身上,接觸到他身上的熱氣瞬間化為水滴,又因為寒風吹拂而凝結,不多時,便給這黑衣少年的全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青霜。

天寒地凍,萬裏飛雪,視線所及之處,天地仿佛重歸白色混沌,四野茫茫,除了雪還是雪,別無其它。

百裏屠蘇就這樣躺在大雪中的曠野裏。他一動不動,就像一具已經凍僵了的屍體。

甚至他臉色蒼白,嘴唇和指尖也像凍死的死屍一樣,變成了不祥的青紫色。

但是,即使如此,他也仍是活着的。

是的,他還活着。

即使因為不知道已經在雪地裏昏迷了多久,渾身早已冰凍僵硬,像一個真正的死人一樣失去了知覺,他體內的血液依舊在流動,口鼻仍然能呼吸。

張開眼睛,能看見從天而降,細細密密的飛雪。

側耳靜聽,能聽見呼嘯而過,嗚嗚嘤嘤的風聲。

手掌按在胸口,能感受到胸腔裏心髒平穩有力的搏動,一下、一下、一下……

一片雪花悄然墜落,輕輕吻上他的眼睑。冰清涼而綿軟的吻,在人體溫熱的包圍下化成水珠,堪堪點綴在百裏屠蘇如扇的睫毛上,恍如淚珠。

恍如風晴雪的眼淚。

百裏屠蘇神思一恍,眨了眨眼睛。

水珠從眼角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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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那一眼,風晴雪無聲落淚的悲傷容顏宛在。

……為什麽……他沒有化為荒魂……

……為什麽……他還能再次醒來……

……太子長琴……歐陽少恭……方蘭生……風晴雪……襄鈴……紅玉……尹千觞……韓雲溪……百裏屠蘇……

前塵如夢,亦或者,此刻仍在夢中?

雪片零落,風聲未歇。

雪将住,風未定,荒野裏一輛馬車自北行來,滾動的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

這是一輛外表看起來很普通的馬車。車廂的裝飾雖然不華美,卻打造的十分結實,經得起長途跋涉。前頭拉車的兩匹花馬,雖然不是頂尖的駿馬,但也是腳力強勁,日行千裏的良駒。

這樣的馬車,每日在管道上就算遇不到七八架,也能遇到五六架,既不會顯眼得惹人垂涎,也不會寒碜得令人側目。

趕車的車夫是一名滿面虬髯的大漢,體格健壯,目光宛如鹫鷹般銳利。

他敏銳而警惕的掃視着四周,就像一只忠心耿耿的惡犬,守護着這架馬車。

或者,更确切一點說,是在守護馬車裏的人。

“籲————”

趕車的大漢猛然大喝一聲,勒住馬車。

車廂裏,傳出一個男子的口音。

“發生何事?”

聽語氣,說話的男子已經不年輕了。平平淡淡的四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卻仿佛歷經了萬水千山,看慣雲卷雲舒,帶着一種經過洗練的澄明的滄桑。

但是,他的聲音又是鮮活的。仿佛三月熏風吹動才抽芽的嫩柳,溫柔又靈動,又仿佛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聽見男子的聲音的一剎那,虬髯大漢的目光瞬間變得溫柔而忠誠起來。明知道坐在車廂裏的男子看不見自己的動作,他還是選擇了最謙恭的姿态,用最恭敬最輕柔的口吻回答道:“少爺,前面的雪地裏躺着一個人。”

李尋歡推開車門,跳下馬車。鐵傳甲跟随在他身後,就像一條忠犬跟随着主人。

他們走向那個倒在雪地裏身影。

那人竟還是一個少年。穿着一身樣式古怪的黑衣,容貌極其俊秀,雖然處于昏迷之中,仍舊能從那眉目裏看出幾分堅毅孤傲。那英挺的眉峰之間卻又偏偏生了一點殷紅的朱砂記,襯着少年的容顏,宛如白雪紅梅。

他不知已在這荒郊野外的雪地中躺了多久,身上已經結上了不算薄的一層冰霜。

李尋歡長長的嘆了口氣,喃喃道:“大雪彌漫,一個少年竟然獨自躺在這荒野裏,他一定是個很孤獨,很可憐的人。”

說着,他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少年的心口和鼻息。

令他感到欣喜的是,少年的脈搏雖然微弱,卻仍一息尚存。

“傳甲,過來幫我一把。”

“是,少爺。”

鐵傳甲依言走過去,幫着他的少爺,小心翼翼的把雪地裏凍僵的少年搬到了馬車上。

雖然他心裏想着,這個陌生少年底細不明,又莫名其妙的獨自一人倒在雪地裏,只怕背後也是有些故事的。

有故事,意味着有麻煩。

而現在少爺救了這個少年,是不是就意味着,少爺已經惹上了這些未知的麻煩。

麻煩麻煩麻煩!

但是,縱使心裏再覺得不妥,鐵傳甲還是按照他的少爺的吩咐,拿來了棉被,在車廂裏又加了幾個火盆,然後退出車廂,坐回自己的位子,重新架起馬車。

一條合格的狗,是不應該質疑主人的決定的。不論這條狗是忠犬還是惡犬。

鐵傳甲心裏對自己的定位一向明确。

他,是少爺身邊最忠誠的一條惡犬。

鐵傳甲有生之年,絕不會質疑或者反對少爺的任何決定。

為了少爺,死又何妨。

百裏屠蘇再次睜開眼睛,他發現自己渾身上下未着寸縷,正裹在一床柔軟溫暖的厚實棉被裏。

四周不大的空間,身下隔着褥子穿來的陣陣清晰的震動,使他判斷出自己現在是在一架馬車裏。

車廂裏很暖,恍如陽春三月。百裏屠蘇眼尖的看見車廂角落裏安置的幾個火盆,心中逐漸清明。

不是夢。

他真的曾經躺在漫天飛舞的大雪裏,獨自一個人的,靜靜的躺着。

他沒有死,沒有魂飛魄散,也沒有化為荒魂。

他的身邊沒有焚寂,沒有阿翔,沒有悭臾,沒有風晴雪。

有的,只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那個男人坐在離自己不遠的位置上,只能看到側臉,卻能發現男人已經不算年輕了。但是,百裏屠蘇直覺的覺得,對方應該是一個很溫柔,很誠懇,很容易讨人喜歡的男人。

一如初見時尚未摘下面具的謙謙君子歐陽少恭。

男人在雕刻。他一手握着一把鋒銳的小刀,另一只手握着一塊堅實的松木,他的手法精純而熟練。在他純熟的手法下,松木漸漸凸顯出一個女人的人像。人像的線條柔和而優美,仿佛被雕刻者賦予了生命和靈魂,下一刻便要幻化出有血有肉的軀體。

百裏屠蘇略動了動,男人已轉頭看了過來,眼眸柔亮如春水。

男人臉上漾起淺淺的微笑,仿佛微風拂新草般舒服。他對百裏屠蘇道:“你醒了,你已睡了一天一夜。”

百裏屠蘇正要開口,男人卻已經站起了身。

“如此交談多有不便。你的衣服已經烘幹了,你不妨先起身更衣,稍後說話不遲。”

說完,男人為了避免尴尬,轉身走出車外,細心的掩上了車門。

雪将停,風不止。

換好衣服的百裏屠蘇推開車門,夾雜着雪片的如刀冷風頓時迎面割來。

他跳下車,雕刻木頭的男人就站在馬車附近。他的身邊,鐵塔般伫立着一個黑衣黑甲的虬髯大漢。

男人本來低頭注視着腳下的雪原,聽見動靜,視線落到百裏屠蘇身上的時候,原本就明亮的目光頓時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百裏屠蘇不禁皺眉。

他與這男子素未謀面,緣何對方要露出這種一見如故的神情,實在頗令人不解。

對方卻是無從得知他的想法,男人招手喚他過去,指着雪地上,兩列車轍一側的一行足印,嘆息般喃喃道:“這種天氣,想不到竟還有人要在冰天雪地裏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個很孤獨,很可憐的人。”

百裏屠蘇默然不語。

男人看着他,道:“你可知道,我原本以為,你也是個很孤獨,很可憐的人。”

百裏屠蘇愣了一下。男人不等他接話,徑自說道:“可是,我發現我錯了。你很孤獨,但絕不會是一個可憐的人。”

百裏屠蘇道:“為何?”

男人笑道:“你的眼睛告訴我的。從你的眼神裏,我看見了寂寞、憂愁,也看見了信賴、希望。你一定有一些很好的朋友,他們全心全意的信賴你,而你也同樣的信任着他們。”

百裏屠蘇陷入沉默。

男人的話令他想起了翻雲寨,想起了霧靈山澗,想起了琴川、桃花谷、天墉城……想起了阿翔、方蘭生、風晴雪、襄鈴、紅玉、尹千觞……想起了那段縱橫江湖,游歷四海的日子。

百裏屠蘇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還活着,又為什麽會獨自一人突然出現在這裏。但是一想到這些人,想到這些曾經生死與共患難的朋友,想到他們一定還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他們終有重聚的一天,他就頓時有了面對一切未知的勇氣。

百裏屠蘇想,他懂得男人話裏的意思。

擁有這樣一群好友,實在勝過擁有全世界的寶藏。擁有這樣寶貴友誼的人,縱使外表頭無片瓦,孤身天涯,在感情上卻富可敵國,羨煞公侯。

百裏屠蘇陷入沉思的時候,男人默默的伫立在一旁,細心的觀察他臉上那怕最細微的波動。

他已經将這個奇異的少年當做了朋友,關心新朋友的情緒,難道不是他應該做的麽。

因此,當百裏屠蘇回過神來,擡起頭,看見的便是男人那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

男人道:“在下李尋歡。”

百裏屠蘇道:“百裏屠蘇。複姓百裏,取屠蘇之意。”

李尋歡笑道:“好名字。屠蘇,屠蘇。你可知我生平最是愛貪那杯中物,你這名字可當真對了我的胃口。”

百裏屠蘇道:“不敢當。屠蘇鬥膽,還有些疑問想請教先生。野外天寒雪冷,先生衣着單薄,不如進馬車詳談如何?”

李尋歡點頭道:“是極,是極。李某今日又交到一個新朋友,怎能不把酒言歡。屠蘇,你這次可得好好陪我喝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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